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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要拿什么证明》(四)

薛倚文果真很久没有去芙蓉那里,倒不是忌薛太太,而是有意要把她冷一冷,直到霜降才又去了荷叶坊。照例是玲珑开的门,见芙蓉立在天井里,扎着围裙挽着袖口,手里拎了一条拧了一半的床单。他又冷又饿,可怜巴巴地向玲珑讨剩菜剩饭吃,还要快。

芙蓉道:“这么晚了,还没吃吗?”

他挥挥手:“别提了,我刚刚在大饭店里倒了胃口。”

“这却奇了,放着大饭店的美酒佳肴不吃,却来吃我们的剩饭,真是。”

“这缘故等会儿再细细地说。”他留着包袱不抖,却接过芙蓉手里的被单条子拧干,手脚麻利地搭上晾衣绳,夹上两个竹夹子,又扯着布角抖了抖。

芙蓉呆呆地看着他,诧异道;“想不到你一个大少爷,干起活来倒是……”

“倒是满象样的是吗?我在家是大少爷,在外国是穷学生,有时候也免不了自己动手。”


说话间,玲珑已热了饭菜,薛倚文边吃边抖包袱:“你知道我在饭店里作什么吗?说是吃饭,其实是相亲,我这一段时间已经拖去相了好几回了。”

薛倚文的吃相一定很可笑,芙蓉坐在对面看看他,又看看手上的洋纱帕子,不好意思盯着他看。听了他的话倒来了兴致:“那一定是门弟相当的小姐了,让伯伯你挑花眼吧?”

“她们要是有你一个零头,我就闭着眼睛抓一个算了,可是,”他摇头叹息,“怎么一个个全不是味儿,不是些女学究就是遗老的女儿,隔着一张台子都能闻见馊味。”

玲珑过来收拾桌子,插了一句嘴:“少爷为什么不娶了少奶奶,大家不就都好了。”

玲珑!”芙蓉变了脸色,一按桌子立了起来,“这种话也是乱说的吗?越大越没规矩了,我,我是用不得你了,你跟少爷回去吧。”

薛倚文一牵嘴角,不紧不慢地说:“玲珑说得原也不错,若不是母亲挡着,我一准早娶了你了,就怕,你心高气傲,瞧不上我。”

芙蓉急得眼都红了:“连你也这样,你们串通起来欺负我。”

“这一向,不是你在欺负我吗?冷言冷语、冷心冷面,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你不依不饶。”

“照文在天上看着呢,你收敛一点吧。”芙蓉眼中冷气森森。”

薛倚文不以为然地望一眼照文的照相:“你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连你的面也没见到过,怎么会认识你?”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是薛家的二儿媳,你是薛家的大少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然天诛地灭。”芙蓉斩钉截铁。

“天诛地灭。”他笑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把头低下去,额角抵在两支胳膊上,一动不动,很久很久。玲珑扎扎苗头不对,退了下去。墙上的挂钟滴嗒滴嗒,稳稳当当地走着。他似乎睡着了,西装的袖子满是崭新的折皱。

芙蓉不放心地转过桌角,纤纤玉手按在那些可爱的折皱上:“你不舒服吗?”

“嗯。”他抬起头,微笑着昂望着她,明明白白的表情,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孩子,“我有点儿累,是不是又要赶我走。”

薛太太一门心思扑在绸缎庄上,分不出精神来顾及他,连相亲也暂时搁浅。他倒乐得无拘无束,一味死皮敕脸地在荷叶坊消磨时光。只要他不说出格的话,芙蓉好象还是愿意敷衍他的。整个冬季,他放开手脚在那里来来去去。

这天,他又去了。见芙蓉在客厅里一笔一画地抄写什么,他过去一看,原来在抄写《金刚经》,倒是一笔纤秀坚韧的瘦金体。他闲闲地问:“抄它作什么?”

“是太太让抄的。”

“为什么让你抄?”

“抄了可以赎我的罪。”

“你有什么罪?”

“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芙蓉不耐烦地说。他这才注意到她今天连个笑影也没有,眼皮也未抬过一下。他坐在她对面,她顾自一笔一笔抄着,连敷衍也免了,好象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他再也耐不住性子,忽地站起来,命令道:“别抄了!”见她不理,更提高了声音,“别抄了,我让你别抄了。”一边说一边甩手一扫,把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扫到方砖地上。纸张飞扬、墨水四溅,一片狼籍。他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尢自发颤。

芙蓉缓缓搁下笔,抬眼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每次我高高兴兴地来,你都让我心如刀绞地回去。我想干什么,我只想见你一面,说几句话,我还能干什么?连这也不许吗?”

玲珑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习惯性地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不许拾!”他喝道。因为过于激动,肺中吸入太多的空气,他猛咳了几声。玲珑吓了一跳,呆在一边不知所措。他看着芙蓉,缓下语气,“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那好,我保证,从今以后,不再进这个门,不然‘天诛地灭’。”

他黯然离去,玲珑送出来,在门口低声问他:“少爷,你生少奶奶的气了吗?”

“不,我不会生她的气,我在生自己的气。”

“你真的不会来了吗?”玲珑恋恋不舍。

“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记得来找我。”他抛下这句话,离开了荷叶坊。

只消一支烟的功夫,他会出现在某公馆的牌桌上,与有头有脸的亲贵们周旋;或者在某个酒吧里,用夹着法文和英语的上海话和朋友高谈阔论;更或者在某个舞池里,迈着微醺的舞步和舞小姐调情。神色一如往常,刚刚的激动仿佛只是错觉,是一场误会。

齐鲁结婚了,薛倚文是当然的傧相。举行婚礼那天,他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就赶到了齐鲁家,去教堂的路上也没机会吃东西,到了教堂,肚子里已是一片喧哗。

婚礼在饥饿的人眼里更加冗长而烦琐。被坚硬的礼服包裹着,他的脑袋有些昏昏然。不耐烦地看怀表,然后是打足精神看人,发现只有女人才对婚礼的细节感兴趣,不管那是些多么无聊和可笑的东西。他想如果这是自己的婚礼,大概会多一点耐心吧,那也许要看他对新娘爱得有多深了。

管风琴轰然响起,结婚进行曲让众人提了提精神。总算到了压轴戏,新娘被她的父亲交到了新郎手里,身后拖着长长的裙裾。轮到牧师出场了,他在那里絮絮叨叨,痴人说梦,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的爱情已经得到了上帝的批准和亲人的认可,所以他们在一起是绝对合法、绝对合理的。无论贫穷、疾病……

薛倚文饿得前心贴后心,只想早点儿结束,眼前晃动着美食细点。饮食男女,人之大俗也。饮食总是放在男女的前面,等吃饱了肚子,才会考虑男女。

婚礼后的茶会只有少数至亲参加,其中有一群新娘的姐妹和女友,打扮得花蝴蝶一样,走过身边时香风细细。他向各位小姐致意,互通姓名。他是个韭菜面孔,一拌就熟了。那个叫琪琪的小姐私下里问他:“在教堂里,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痛苦?”

他把自己来不及吃早饭的窘况和盘托出,琪琪听了掩着口直乐:“我们都以为你是——爱人结了婚,而新郎不是你呢。”

“倚文你说了什么笑话,让琪琪这么开心?”齐鲁过来了。

“这是个秘密,不许告诉别人。”琪琪笑着叮嘱他。

“琪琪,离他远点,你知道他是什么人物吗?当年在大学里演过罗密欧,演火了,多少同学的妹妹为他害相思病,纯粹是个害人精。少搭理他,没你什么好处。”齐鲁危立耸听。

琪琪被女孩子们叫过去,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身影。齐鲁神秘地说了一句:“注意,那是一座金矿。”

于是他便注意了一下,那是个贵族学校的女生,梳着两条小辫,穿着白色的礼服。她的麦色肌肤紧紧地绷在脸上,她似乎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只化了淡妆,唇色也较自然,眉眼爽朗,和新娘的甜腻构成对比。

齐鲁告诉他,琪琪的学名叫关咏荷,是个投机商的女儿,原藉马来西亚,多年前随父母来到上海。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她的父亲关子良无疑是成功的典范。可惜没有一个得力的儿子继承家业,在选女婿的环节上伤透了脑筋。她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现在她是永和商行唯一的继承人。因为害怕绑票,她深居简出,交际范围相当窄小。

有几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在围着她献殷情,而她仰着高贵的头,只报以礼貌的微笑和简短的回答。那完全是贵族的派头,多少有点做作。她是一个暴发户的女儿,没有名门闺秀的格调,在贵族学校里学会了矫揉造作。不过因为个性中的爽直与天真,她还是可爱的。在阳光下,她的脸上有着泥金的光泽。而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样对付这种被宠坏了的女孩子。灰黑西装的人缝中,他能够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象芭蕾舞剧中的追影灯,而他正被几个好奇的女孩子缠着讲他接手的一场官司。

从齐公馆出来,薛倚文坐黄包车回家。在弄堂口看见玲珑正在东张西望,他吩咐车夫停下,付了车钱,径直走到玲珑面前:“玲珑,什么事?”

玲珑见了救星一般,把眼睛瞪得老大,急急地说:“少爷,少奶奶,少奶奶被子蛇咬了!”

“是什么蛇?”

“竹、竹叶青。”

薛倚文一听之下,非同小可,膝关节一软,忙扶住墙,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玲珑忙补充道:“少爷不要担心,王太太请了郎中,少奶奶没危险了。”

他气得鼻子里冒烟,指着玲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会不会说话?”刚才精神高度集中,突然放松,浑身竟没有一点儿力气。

他跟着玲珑去了荷叶坊,一路上,玲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芙蓉在修剪花木时,不慎踩上一条竹叶青,因为踩的是蛇尾,蛇头立刻翘起反咬一口。幸尔芙蓉有一点常识,忙打散了头发,剪了一络下来裹住伤口的上部,并且自己吸出毒汁,拿白酒嗽口清洗伤处。虽有轻微的中毒迹象,好在性命无忧。尽管中医已经说她没事了,薛倚文还是去请了西医,为她注射了血清以确保万无一失。

翌日,薛倚文没有去事务所,直接去了荷叶坊。芙蓉还有点儿发烧,躺在纹帐里,盖着湖绿被面的棉被,一缕散发拖在被上,唇色苍白,面上却有红晕。他也顾不得避嫌,用自己的掌心试了试她的额,又按到自己的额上。

芙蓉醒了,淡淡在望着他,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薛家大院,那里到处点着灯,却不见一个人。我害怕,害怕极了。”

“别怕,我在这里。”

“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芙蓉偏过头不看他。

他心软得没有力气跳动,给她掖了掖被角,环顾这间小小的卧房,格子窗关着,光线暗淡,显得一切都没有生气,梳妆台上的镜子也是阴暗无光的。梳妆盒边上放着一本厚书,过去一看原来是《圣经》。

“哪儿来的圣经?”他轻声问道。

“是王太太给的,她一直以为我是你养的一个外室。现在被抛弃了,很可怜,所以,她让我读《圣经》。希望能够帮助我。”

“王太太,真是个好人。”

芙蓉冷冷地说:“女人看见别的女人被抛弃,表面上很同情,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

他诧异道:“你怎么这么说,我不喜欢你的冷静,太冷静的女人不象女人。”

“我能不冷静么?一直被放在冰窖里。”

“请原谅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偏袒,母亲她太爱照文了,尽管这种爱对你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我还是要替她说句公道话。”

“其实,我何必救自己呢,死了倒也……”

他忙掩住她的口:“不许说这样的话,你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

芙蓉冷笑:“我美丽吗?”

“是的,你常常让我想起月宫里的嫦娥,聊斋里的花神。”

她闭上眼睛,眼角泪光一闪,滴到了枕上,他一时找不到手帕,只好用西装袖口给她试泪。

他走下楼梯,玲珑正端了鸡汤从厨房里出来。他让玲珑放下汤,把手伸出来,他握住她的指尖:“自己说,该打几下?”玲珑苦着脸不说话,他继续说,“那我可数了,一、二、三……”

“少爷,你打轻一点。”玲珑吓得闭上眼睛。

他摸出一块光洋,放到她手心里:“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不到天黑不准回来。”

玲珑握着光洋一溜烟跑了,薛倚文端了鸡汤上楼。进了房门,见芙蓉立在打开的窗前,背对着他。窗外是青灰的瓦,灰白的粉墙,天色阴阴的,昏昏然。她披着黑缎似的长发,穿着月白的衫子,仿佛溶入这灰暗的画面,象一张墨分五彩的剧照,又象一首婉约派的词。

他放下汤走过去,芙蓉转过头来问他:“我的头发是不是很乱?”

“不乱。”他撩开她面前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

“你说,为什么女人总是离不开男人?”

他情不自禁地触及她的脸,这一次她没有避让,反而顺势靠在他的身上。这艳福来得太突然,他张开手臂不知怎样合拢。快一年了,没想到也有今天,他闭上眼回答她:“你不是看过《圣经》吗?女人和男人本为一体,怎么离得开。”他爱抚着柔若无骨的伊人,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心也是软绵绵的,千年的冰山倾刻间化为一汪弱水,包围着他、浸透着他,他没想到她是那么爱她,比他爱她更甚。

不久,薛倚文收到了关咏荷的请柬,关公馆要举办一个小规模的假面舞会,以庆祝关咏荷十九岁生日,他欣然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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