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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飞歌(第二十五章)

  刘清当真就把木排划到岸边,在一株杨柳下停泊下来。少顷,一个身着绛紫色侗族服饰、身材窈窕的女孩来到柳荫下,羞怯怯地递给刘清一壶水。女孩说,这是她姐姐托她送来的。刘清立刻明白,这个女孩是隆霜。长期在这段清水江放排,刘清对两岸的人事风土大抵也耳熟能详。大地主隆家,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他更是了如指掌,而且倾慕已久。只是缘浅福薄,一直未得一睹芳颜。而今有幸见识了妹妹隆霜的风采,果然风流俊俏。她那多才多艺的姐姐隆雪,就更是惊鸿仙子了。刘清刚准备向隆霜道谢,他早已满脸飞红地跑了。望着隆霜袅娜的倩影,刘清欣然一笑,打开水壶,畅饮一番,然后起锚继续往湖南进发。

  从此,刘清和隆雪隆霜姐妹,以山歌为媒,暗通情愫,暗输款曲。姐妹俩的芳心,渐渐向刘清靠拢。只不过,姐姐热情似火,直抒胸臆;妹妹含蓄内敛,曲径通幽。对于姐妹俩的一往情深,刘清心知肚明。他也纠结,到底是选择姐姐的动若脱兔,还是选择妹妹的静若处子。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夜晚,刘清和隆雪终于在一片桃花林中约会了。长期的对彼此的倾慕,立刻化作熊熊的烈火,将两颗激情澎湃的心彻底熔化在了一起。一阵狂风暴雨过后,两个年轻人都认定对方为自己一生的归宿,并山盟海誓,永不变心。

  然而,现实就像一堵巍峨的高墙,残酷地横亘在两个年轻男女中间,让人无法逾越。隆家是远近闻名的豪强巨富人家,田地山林无数,且垄断着清水江上游大部分木材生意。依靠巧取豪夺,隆家攒下了雄厚的财力。隆雪父亲为了永保富贵,千方百计攀结官府,寻找靠山,一方面让自己的儿子娶副乡长的女儿为妻,一方面又把女儿隆雪许配给民政局的一个副局长的儿子,企图通过联姻手段实现官商勾结,构建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鸡犬升天。之前由于双方年纪尚小,隆雪和副局长的儿子的婚事一直没有举办。随着隆雪日渐长大成人,婚姻大事也逐渐提上日程。隆雪见过副局长的儿子,长得呆头呆脑的,一嘴哈喇子流得满身都是。隆雪自然不愿意嫁给这个呆子。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又不能违抗。而且,副局长是个狠人,土匪出身,之前经常干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后来不知用什么手段,居然到县政府里谋得了一官半职,并很快就爬到了民政局副局长的位置。副局长曾经扬言,如果隆雪不嫁给他儿子,他们隆家今后就甭想有好日子过。这样一来,隆家就更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等着时机成熟,就把女儿送过去。

  眼看婚期越来越近,隆雪心急如焚。她通过木叶飞歌,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放排经过家门口的刘清。刘清亦利用木叶飞歌安抚隆雪,请她耐心等一等。待他放完这次排,就回来跟她商量对策。

  刘清和隆雪很快就又悄悄见面了。面对严峻的现实,两人都束手无策。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两人除了互相爱慕,也没有什么能力去撼动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堵高墙。刘清提出,直接上隆家向隆雪的父亲坦白,恳请他将隆雪嫁给自己。但隆雪一口否决了。她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将她嫁给刘清的。更何况,隆家已答应与副局长家的婚事。而且,父亲现实又势利,怎么会看上刘清这个靠放排为生的穷小子呢?一番艰苦的合计后,两人最后决定私奔。这也是两人走到一起的唯一希望。两人选定了私奔的日期,便各自回去准备。

  到了约定的日子。那天,寒雨连江,西风凛冽。刘清搭乘一条驶往洞庭湖的货船,悄悄抵达隆家门口。由于时间尚早,刘清便扮做猎人到隆家后山潜伏下来,并假扮画眉跟隆雪取得联系。隆家门禁森严。女眷外出必须经过严格盘查,确定不会出去干些乱七八糟的勾当后,方允许出门。因此,按照之前的约定,隆雪只能在天黑后上茅房时伺机逾墙逃出。刘清到墙外接她。由于是远走他乡,隆雪不得不精心准备一番,把平时积攒和近段时间从家里盗取的金银细软等财物打包好,悄悄藏在墙角的一个空鸡窝里。

  当晚,隆雪向妹妹隆霜告别。她不知道此次私奔后,何时才能回来,再见到妹妹。这个家里,只有妹妹最让她放心不下。姊妹情深,难舍难分。两人互道珍重,然后洒泪而别。

  隆雪假装上茅厕,先到鸡窝里拿出财物包,扔出墙外,然后借助墙边的一株杨梅树爬到墙顶。刘清早已在墙外等候多时。隆雪纵身一跃,被刘清稳稳接住。两人丝毫不敢停留,迅速扎进了茫茫夜色中。

  正当刘清和隆雪沿着清水江逆流而上,准备奔向新生时,身后忽然喊声大作。两人回头一看,但见火把通明,锣鼓喧天。许多人,或持棍棒,或抄锄头,或扛斧斤,吆喝咒骂,漫山遍野而来。两人当即吓得魂飞天外,知道被逮住的后果有多严重,急忙撒腿就跑。然而,隆雪毕竟是女孩,脚力不济,没跑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越跑越慢。眼看就要被追上。隆雪决定让刘清先走。情况危急,刘清也顾不了这么多,只得丢下隆雪拼命奔逃。然而,不幸的是,由于慌不择路,又是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刘清在逃亡过程中不慎坠入一个深达十数丈的废弃金洞里。洞内水深壁斗,又长满青苔,无以着手。刘清挣扎一番后,终因体力不支,慢慢地沉入了洞底。比及被人寻到时,已是三天后了。他已变成了一具臃肿冰冷的尸体。由于金洞太深,进去把遗体捞出来难度很大,刘家经过再三斟酌,最后决定放弃打捞。金洞被回填,成为埋葬刘清的坟墓。刘清有家不能回,彻底沦为寂寞的孤魂野鬼。

  噩耗传来,隆雪悲痛不已,几次昏死过去。情郎横死,她万念俱灰。一天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劲吹,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隆雪来到清水江边,徘徊良久,然后一步步走进江中。一阵浪涛袭来,她站立不稳,登时没入江水中。和落在江面上的雪花一样,瞬间不见了踪影。

  妹妹隆霜见刘清和姐姐隆雪相继离去,内心万分痛苦,备受煎熬。因为造成这一切的直接罪魁祸首就是她。当夜,姐姐私奔后,她马上向父母告密了。她内心无法接受姐姐跟刘清私奔的事实。和姐姐一样,她也深深地爱恋着这个放排青年。她也渴望能跟他走到一起,相亲相爱,举案齐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由于性格和能力的原因,她又不能将自己的一片深情直白地向刘清倾诉。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对刘清的思念记在薛涛签上,希冀有朝一日能让他看到。因此,姐姐隆雪跟她告别时,她的内心其实暗流涌动,漂浮不定。她在为要不要跟父母告发姐姐和刘清即将私奔一事踌躇不决。爱情是自私的。隆霜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其实怨怼姐姐。她恨姐姐夺走她心爱的男孩。当姐姐翻墙而走,马上就要跟自己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时,隆霜更是有一种锥心之痛,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一种天塌地陷的崩溃。于是,她不再犹豫,立刻跑到后堂,敲开了父母的房门……

  只是,隆霜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这一举动,直接让心仪之人坠死金洞,也让姐姐自沉清江。她深深地自责和悔恨。浑浑噩噩地游荡几天后,隆霜前往一个叫九龙潭的地方,站在壁立千仞的崖顶,迎着呼啸的北风,把承载着无限思念的厚厚的一摞薛涛签撕得粉碎,洒向空中,然后一跃而下……

  粉色的薛涛笺碎片,犹如送丧时抛洒的冥纸,漫空飞舞,如泣如诉,仿佛一缕缕幽魂,在阴风惨惨中哀告。

  不久,红军长征路过当地。红军奇袭并攻克县城,将一大批欺压百姓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抓起来,统统进行处决。那位土匪出身的民政局副局长,最终也没能逃脱正义的制裁。隆家的大片山林田地被无偿分给穷苦百姓,从此家道中落。红军还有感于隆家姐妹为爱殉情的坚贞不屈,特意在距隆家不远的小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拱桥,取名姊妹桥。还在桥边掘了一口井,唤做刘郎井,以纪念刘清对自由恋爱的执着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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