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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32)

  三

  母亲一进家门就瘫倒在炕上了。

  那天晚餐,是我记忆中最悲惨的一顿饭。

  直到端起饭碗我才感到难熬的饥饿与疲倦,人已精疲力竭。姐姐做好一碗鸡蛋汤端到母亲跟前,母亲没起来,翻过身去昏睡不醒。姐姐说妈太疲乏了,多睡一会儿也好。之后给我们做了一锅大米稀饭,我们围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谁也没动碗筷。我替母亲喝下鸡蛋汤,依偎在她的身边睡过去。姐姐和妹妹都经历触目惊心的一天一夜,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一家人早早收拾了碗筷,关上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休息了。

  母亲睡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醒来,她脸色煞白地躺着,气息微弱,如同死人一般。我们三个孤儿挤在一起,依偎在她的身旁,一夜工夫长大了许多!小孩子没有经验,母亲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由于精神崩溃而造成的心灵创伤,只能依靠内在的生命力医治,还以为母亲是在休息,让她继续睡下去。姐姐下了点儿挂面,我到菜园里摘些小白菜和大葱蘸酱油吃,凑合着对付了一顿午饭。几天没下雨,小白菜都被太阳晒蔫,该浇水了。以往是父亲挑水母亲浇地,现在父亲去了,水缸里连吃的水也没有了,我卷起扁担钩,自告奋勇去水房子挑水。家里的人都愁容满面,轻声说话,生怕吵醒熟睡的母亲,谁也不笑,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悲伤和恐怖。姐姐看母亲两天没吃东西,留下妹妹看家,去买一只老母鸡回来给母亲补补身子。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挑水并非简单的事情。过去看厨房里的水缸并不大,缸沿只高及我的胸口,父亲不用扁担,一手拎一个水桶轻松灌满水缸。我偶尔玩玩还行,动真格的就力不从心了,好不容易挑回两大半桶水,却没办法倒进缸里面。我个头小,缸沿高,桶重,满头大汗也举不上去。我喊来妹妹帮忙,她托桶底,我举桶沿,兄妹俩勉强将水桶举上缸沿,没等我腾出手来往缸里倒水,妹妹的力气就不够用了。

  “哥,我抬不动。”妹妹憋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压变了调,松开双手。沉重的水桶滑向一边,大半桶水泼洒出来,把我俩一下子浇成“落汤鸡”。妹妹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我举不起来啊!”

  我抹把脸上的水珠,呵斥她:

  “笨蛋,再来。”

  父亲死了,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不哭,我有权威支配她。我把湿手往腰上蹭了两下擦干,拎起另一个桶,命令妹妹再次托底向上举去,结果这一次更糟糕,我手一滑,连桶带水都倒进缸里。别以为我没咒念了,我从里屋搬来凳子爬上去,试图捞出水桶,妹妹怕我掉进缸里不让捞,见管不住我跑到屋里喊母亲母亲仍在昏睡,妹妹怎么喊都叫不醒,她转向我哭喊:“哥,你看咱妈怎么啦!”

  “又哭什么?就你事多!”我一惊,跳下凳子跑进里屋。

  “妈有病了。”

  我摸摸母亲的额头不烫,人还喘气,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尿裤子了。”妹妹说。

  我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单,茫然不知所措,她小便失禁,褥子尿湿一大片。我摇摇母亲的脑袋:

  “妈,妈,你醒醒!”

  母亲呻吟一声,仍旧睁不开眼睛,我害怕了:“爱华,你看着妈,我去请大夫。”说着,跑出家门奔向厂卫生所。我对医生说,我妈两天滴水未进,病得厉害,求你们去看看她。我的话打动那个为我缝过膝盖的卫生所长董大夫,他派一个女医生跟我出诊了。女医生检查过母亲的病情,往她胳膊里注射了粗粗的一针管葡萄糖,说:

  “你妈的病是精神刺激所致,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得让她吃东西,最好做流质的食品补养补养身子。”

  “阿姨,什么叫‘流质’?”我问。

  “稀的食品,粥、汤、牛奶啦。”

  医生走后,姐姐买回来一只老母鸡,商量着给母亲做流质食品,熬鸡汤。姐姐比我高半头,她可以从缸里捞出水桶,却不敢杀鸡,这有啥难的,我大显身手好了。我见过父亲杀鸡,记得很清楚,父亲掐住小鸡的双翅,拧过鸡头脖颈朝上翻起,另一只手拔掉喉咙上的羽毛,用菜刀一蹭鸡脖子放血,小鸡就一命呜呼了。姐姐点着炉子烧起一锅开水准备煺鸡毛,我站在院子里解开绑在鸡腿上的绳子,拉开架势,模仿父亲杀鸡的样子,翻起老母鸡的脖颈,撕掉羽毛,露出一段紫色的鸡皮,一刀割向它的脖子。一股鲜血喷涌出来,一见血我就有些手软,老母鸡竟拍动翅膀,脖子缩到肩膀里逃跑了。我扎煞着满是鲜血的手,不明白它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头,流着血还能逃命?原来我只割破鸡的脖子,没割断喉管,煮熟的鸭子又飞啦!没等我返过神,老母鸡已昂起摇摇晃晃的脑袋,顺着木板障子的缝隙钻了出去。

  “姐姐━━追鸡!”

  我慌忙大喊,扔下菜刀冲出院门,姐姐也闻声跑出来跟在我后面追鸡。老母鸡没命乱叫,竟用两只翅膀支撑着身体,跑得更快,连飞带跳地跑出胡同跑上大街,我和姐姐张开手臂俯下身子,也像个小鸡似地对着浑身是血的老母鸡进行围追堵截。可是我们犯了战略性错误,本来应该撵它进院关门打狗,由于方法不当跟着鸡屁股追击,反倒将它逼到家属区大院的铁丝网旁,再逮不住,它完全可能钻到铁丝网那边的菜地里去,抓不着了。我一急眼,一个饿虎扑食扑过去抓住它的尾巴,老母鸡却扑棱着翅膀飞过铁丝网,我的手里只剩下几根鸡尾巴羽毛,眼睁睁看着它钻进茄子地里,耷拉翅膀缩起脖子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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