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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37)

  三

  母亲用这笔钱还过吕大姨五元钱,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决定去街里买副食品,补贴一下我们没有油水的肚子。

  星期天,母亲领我乘上2路电车去买副食品。途中,她建议在群英楼下车,步行三站路去中市场副食品商店,这样,就可以省一角车票钱给我买根冰棍儿解解馋。我欣然同意,东张西望地扯着母亲的衣襟下了电车,看什么都新鲜。我觉得自己有好几年没上街了,高兴得不是在走,而是像麻雀那样双脚跳跃着前进,直到母亲兑现诺言,买了一根冰棍儿,才跟在她的身后放慢脚步。我慢吞吞走着,举着冰棍儿小心翼翼吸吮,生怕它冻不结实掉下一块。

  大晌午头,热气蒸人,一阵干燥的风在追逐尘土,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我们路过市委大院,院墙上贴满大字报和标语,经过风吹雨打,撕裂的纸张随风飘荡。我不想看大字报,无非是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到处都是这种内容的胡说八道。我们又往前走,转眼之间发现大字报中有一段漫画栏,画上的人物非常滑稽可笑,不由松开母亲的衣襟欣赏起来。头一张画的是跪在地上求饶的走资派,西葫芦脸上满是大麻子点儿,秃脑门顶竖立几根乱茅草,巨大的鼻头占据大半张脸,身子只有面孔的三分之一。第二张画上是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时髦女人,短短的布拉吉(连衣裙),脖子上挂着好几串项链,大波浪烫发披在肩头,两个乒乓球眼鼓出眼眶。

  我笑起来,好奇地问母亲

  “她是谁呀,这么难看?”

  显然影射的是王光美,她迟疑了一下才告诉我。

  “王光美!为什么要画她?”

  “刘少奇的夫人。”

  “她怎么了?”

  “咱们不看,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侮辱人格!”

  “为什么侮辱她?”

  “我怎么和你说呢,你还小,走吧走吧。”

  母亲没法儿对一个孩子解释清楚,嘴唇悲哀地颤动一下,不耐烦地拉起我的手。她也是身受其害的人,同样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侮辱国  家 主 席  夫人?我不知不觉间吃光冰棍儿,奶汁流湿胸前的衣襟,母亲为我擦过嘴角,强行拉我离开漫画栏。我突然想到幸亏糖厂的造反派中没有漫画家,这对所有走资派都是一种危机,要有这么高的画技,还不知会把我的父母丑化成什么样子!

  我回味着王光美的滑稽样,咬着冰棍儿筷子走进中市场。母亲让我扔掉冰棍儿筷子,不要再丢人现眼,领我直奔猪肉部。偌大的市场内货架上空空荡荡,物资十分匮乏,猪肉部里的人排着长队,我排在后面,母亲到柜台前看看买什么样的肉好。那时候买什么都要凭票供应,什么自行车票、手表票、鞋票、布票、棉花票、肥皂票、棉线票、粮票、油票、糖票、肉票、蛋票,甚至买块豆腐也得要票。副食品每年发一次票,日用品每季度发一次票,家家户户的抽屉里都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票证。

  显然,国家正在经受着另一场经济危机,这是政治运动不可避免的产物。肉很便宜,鲜肉九角钱一斤,冻肉八角钱一斤,排骨六角钱一斤。母亲用二斤肉票买下二斤冻肉膘,准备回家炼大油炒小白菜吃。我略觉失望,没买鲜肉怎么解馋,摇着她的胳膊不肯出去。“妈妈,买点儿肉么,我都不知道肉是什么味了。妈妈,就买一点儿,好吗?妈妈,妈妈!”母亲被我嘟囔得心软了,走了几步停在门口,又返回来拿出二斤肉票买下四斤排骨(一斤肉票可买二斤排骨),我们满载而归了。一走出猪肉部,我看到理琨叔叔拎着菜篮子迎面走来。他穿着一身旧中山装,面色凝重,身体明显削瘦了,一看就是靠边站的老干部。我惊喜地说:

  “妈,理叔叔!”

  “志刚同志,”理叔叔发现我们,收住脚步。“你们进市里来了。”

  “理局长……”母亲眼圈一红,喃喃道。

  “渭生的事我听说了,我和茂琳都难过好些日子。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们,老没抽出工夫,这回正好碰上,到家坐吧。”

  “别连累你们。”

  “我怕啥,说什么也得到家去坐坐。”理叔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脸上露出亲切的表情,“再说也快该吃午饭了,按老规矩,到谁的地盘谁安排,你到了市里由我招待,哪能让你们娘俩饿着肚子回去。我家那口子见了你准有说不完的话,大家随便聊聊,你心里也会轻松些。”理叔叔说着拉起我的手就走,“走,艾平。”

  好久了,没有人这样对我们说话,我的心里充满着亲切感,非常愿意去理叔叔家玩。

  “不,”母亲婉言拒绝,“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我做饭。”

  “真的,你可别糊弄我。”

  “你看我买的东西,”母亲稍稍举了举手里拎的排骨,“我不在家,她们吃什么。”

  理叔叔知道母亲不是托词,家里确实还有两个女孩儿等着吃午饭,缓缓说:

  “那好吧,我送你们一段,咱们走着聊。”

 “茂琳好么?”母亲打听起伊阿姨的状况。

 “我们都被揪出来了!”理叔叔沉重地说,大家的处境都差不多,市里和父亲一起从山东来的老同志全是“老运动员”,没一个能躲过这场运动的,要是大家把高帽摞起来,能比糖厂的烟囱还高。“怎么办?咬紧牙关挺着呗,可惜渭生没挺过来!”

  “理局长,我不相信于渭生会走绝路,是他们逼的……他死得不明不白,冤枉啊!”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是条地道的汉子,宁折不弯。运动一来我就替他捏把汗,还叫艾平捎酒给他,枪林弹雨都闯过来,现在却走了。”理叔叔的泪水涌上来,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他的音调哀伤亲切,扭过头去擤鼻涕掩饰自己,以免加剧母亲的伤心。理叔叔和我们缓缓地并肩走着,他告诉母亲,市里的老同志都相信我的父亲是久经考验的好党员、好同志。他们都和母亲站在一起,要是有困难和想不开的问题,请母亲只管说,过去的事情过去了,我们不能让他再回来,一定要想开些,大家会尽力帮助我们的。运动总有结束的时候,父亲的冤案早晚有一天会昭雪平反。理叔叔停下来咳嗽了一声,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又迈开脚步接着说下去。“志刚同志,大家都想让我转告你,为了孩子,你也要想想自己,千万保重身体,一定要经得起运动的考验。活下去,无论如何坚强地活下去。你目前最大的任务就是拉扯大三个孩子,这也是我们作为渭生的老战友对你的希望!”

  “谢谢,我明白。”母亲的泪水流下脸颊。

  “还是到家吧,吃过饭再走。”理叔叔再一次邀请我们。

  “不啦,我得赶回去。”母亲拉起我准备走了。

  理叔叔想了想,从上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钱。

  “哎呀理局长,我们过得去。”母亲赶紧拦住他,“你家孩子比我多,日子也不轻松。不,我不能……”

  “我和茂琳两个人挣工资,总比你一个人多吧。大街上推来推去的好看么,这回由不得你,听我的,是命令。”理叔叔硬将钱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给孩子,这是我和茂琳的一点儿心意。”

  母亲不好推辞了,示意我收下。理叔叔一直将我们送上电车,才与我们相互道别,临上车前,又从菜篮子里拿出几个洋柿子,要我带给姐姐妹妹。电车走出去老远,他还在风中向我们娘俩挥手。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文化大革命中,大批资产阶级人性论,说违心话、办违心事的人司空见惯,比比皆是,息息相关的人也情比纸薄,危难时刻人人想的都是自己。因为政治问题父子决裂,夫妻离异,朋友反目,形形色色的人竞相亮相,你方唱罢我登台。锦上添花的人有之,丢卒保车的人有之,大义灭亲的人有之,落井下石的人有之,反戈一击的人有之,唯独拔刀相助、雪中送炭的人寥若晨星。有理叔叔的一席话鼓励,淹没了我们内心巨大的悲哀,母亲踏实多了,我的心里也热乎乎的,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母亲没再省一角钱,领我一直坐到终点站造纸厂才下车,路过糖厂东大门家属服务站卖菜点,母亲又买些新下来的土豆捎回家。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总是长时间沉默,郁郁寡欢,因为一切热情和欢乐都从她的心中消逝了,生活变得死气沉沉,此刻苍白的脸上却泛起红晕。尽管她与理叔叔的谈话时间短暂,毕竟能稍稍摆脱开平日的忧虑和压抑,使她的悲痛有所减轻。我跟着她走在路上,欣喜地看到母亲第一次浮现出笑容,难得有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她笑了,似乎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活力,笑得十分动人。

母亲一进家门就扎起围裙炼大油,过节一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土豆炖排骨,洋柿子拌白糖,油渣炒小白菜,全家人美美地饱餐一顿。母亲破例喝起一盅白酒,感慨万千地对我们说:

  “你爸爸这辈子没白交你理叔叔。在这种时候,哪怕有人对我说句好话,有个笑脸,我就知足了,何况他都说到我的心里!”

  那顿饭我像只贪婪的饿狼,恨不能一口把好东西都吞进肚子里。我想我确实母亲平常所说的那样:“看你那没出息的吃相,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现在家里一个月吃一次肉,还是炼过大油的油渣,我半个多月没闻到肉的香味,怎么能不“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我连句话都顾不得说,闷头吃排骨,先风卷残云吃掉排骨上的肉,肉没了连脆骨都嚼碎咽进肚里,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真是奇怪,吃肉的感觉怎么比吃冰棍儿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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