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儿子没有全力救您命啊！
为我爹看病，我能借的都借了，不能借的也借了，而我妈有病我哪怕借个一万两万的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作者
乔长虹在本报接受采访
乔长虹的母亲生前与儿媳、孙子合影
乔长虹的手机信息记录，供儿子上大学的钱是借的
乔长虹7月22日一大早就来报社找我。他留着长发，戴着眼镜，穿着印有图案的黑色T恤，看起来挺“文艺”，与我先前在电话中感受到的那个农民形象有点出入。直到采访开始后，我才从他诚恳的语气里、不时流泪的眼睛里，意识到他骨子里确实是个憨厚朴实的农民。原来他的衣服都是好心人送的，他的眼睛天生近视，至于他的长发，则有难言的苦衷。他几度哽咽着对我说：“姐啊，说句到家嗑儿，我心里压抑啊，可下能跟你唠唠了。你给我打电话时，我都掉眼泪了。你知道为啥吗？我孤立无援啊，没有人听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在一个多小时的交流中，他一再强调的是：当年，如果他能倾尽一切，为他母亲看病，那么，即便救不了母亲的命，他也可以在惨淡的记忆里自豪地追想，那一年，自己曾那么拼尽全力地回赠过那个含辛茹苦把自己养育成人的人———那是多么光彩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只可惜，这最后一次足以给往后岁月带来慰藉的机会，却被他的一念之差，击打得支离破碎，以致悔恨终生。
作为一个倾听者，能让这位农民兄弟一抒心中块垒，我感到自豪。
——编者
我在去往长春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份你们的报纸，看到有《扪心》这个栏目，觉得挺好的，就打算在这里诉说一下我的事情。
一
我1972年在辽宁辽阳乡下出生。因我妈没有奶水，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眼睛不好，总爱抽筋，6岁多了还不会走。看我营养不良，我妈操碎了心，什么招儿都使了。那时我二叔在长春当兵，他的老丈人是个有钱人，家里不缺高档食品。我妈总央求我二叔，让他给我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吃。我二叔就往老家给我邮鱼翅。我妈把鱼翅用温水发透给我蒸着吃。我吃了许多次鱼翅，体质也慢慢好转，终于在7岁半时会走了。
1980年，我们举家搬迁到长春，在二道区泉眼镇（现英俊镇）胡家村东刘屯落了户。
当时我还小呢，刚刚8岁。看到新家只有两间小土房，连炕席都没有。我对我妈说：“妈啊！这房子不大啊！”我妈说：“慢慢都会好的。”
那时还没有分田到户，大家都一起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我爹我妈两个劳力，虽然分值不高，但也能勉强维持生活。
到这儿之后，我姐和我相继上学了。我和我姐差一岁。没有书包，我妈就给我们缝一个布口袋，我们姐儿俩使一个。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八年，顿顿都吃大饼子———记得我妈锅里炖菜四圈儿贴大饼子。想想那时候也挺好的。
我妈当家，虽然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她绝不让我们亏着。在生产队时期，我妈白天干活，晚上去偷地里的苞米，到冬天给我们姐儿俩换麻花吃。那年头麻花可香了。
我13岁上镇里中学读书的时候，离家较远，我妈花50块钱买了一辆“二八”自行车，我和我姐换班儿骑。挺温馨的回忆。
我妈把我养大，真不容易啊！有一次我被同屯小伙伴儿欺负了，我妈跟人家家长干仗，还拿菜刀都把那个家长砍伤了。我妈为了给我出气，真是拼了命了。
一晃，我初中毕业了。我爹和我妈商量着找人给我介绍对象。孩子大了嘛，家里穷也得娶个媳妇啊！由于我家是外来户，土地分得少，不得不找个有点地位的本地人结亲家。正好我爹认识一个当地的马贩子，和他处得挺好的。就这样，他给我介绍了离我家10里地的另一个马贩子的女儿。
还记得当初我们见面时的情形。她叫小芳，大个儿，长得挺好看，我一眼就看中了。但她不爱说话，从一开始见面到最终定下亲她就没说几句话。我妈跟我一起去相的亲，我妈也看中姑娘的个头儿和模样了。家里什么事都是我妈做主。我妈说：“虹啊，这姑娘过家能不错，可她妈有病啊！”我后来的丈母娘有点精神不正常，我妈当初就看出来了。可我们都没想太多以后的事情，觉得她没病就行。
那个年代，家家都穷，也没给什么彩礼，只花了不到500块钱就把她娶到家了。那是1992年，我们从相看到结婚才一个月的时间。
婚后的日子过得还行。我和我爹也开始在屯附近山上的采石场打工，每月能挣上几百块钱养家。
那时，我还是挺满足的。从辽宁搬过来的时候，我爹我妈体格可好了，都没病没灾的。我妈可能干活了，在生产队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利索、麻溜，手一份子，嘴一份子，多少男劳力都不如她。分田到户时，我妈更是干劲倍增，家里的地经管得可干净了，连一根小草都看不见，那时候还没有除草剂呢。我妈起早贪黑地干活，就是希望把日子过起来，“别让人家看不起咱们”。我记得我妈还养母猪，猪下崽时能卖俩钱贴补家用。我妈总对我说：“虹啊，日子不能过邋遢了，得有上进心啊！”这句话影响我一辈子。
二
我结婚两年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我媳妇生孩子的情形，我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农村嘛，生孩子一般不上市里的医院，大都在家里生。当时为了省钱，我妈说：“我来接生。”我说：“妈，你行吗？”我妈说：“行，猪下崽子都是我接生的，我有经验。”就这样，两个小时不到我妈就把孩子接生出来了。我寻思着，我妈胆子可够大的，真敢下手啊！
在农村，老人都有盼孙子的想法，我媳妇给他们生了孙子，我爹我妈还是很高兴的。特别是我妈，这下可乐坏了，逢人便说：“我们乔家有后了！”
想想那时候，我妈多快乐啊！就是我媳妇奶水少，日子又过得紧巴点，可全家人都省吃俭用给我媳妇买好吃的。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可心疼了。我儿子生下来营养不良，瘦啊，脑袋大得吓人。我头一回当爹，不会经管孩子，不知道咋整，天天手忙脚乱的，真上火啊！我妈就把孩子抱到东屋，帮我经管着。
孩子出生不久，我媳妇就发病了，跟我丈母娘是一样的病。哎呀妈哎，我媳妇有病总是走丢，我是城里乡下找个遍啊！算命先生也找多少个了，算她啥时能好。可省内所有的大医院都看过了，她也没好。一到春秋季节转换或阴天下雨的时候，我就得小心了，怕她犯病。许多认识我的人都跟我说过，这样的媳妇还要她干啥，把她送回娘家算了。可我不能不要她。结婚时我老丈人曾对我说：“虹啊，你将来可别把小芳撇了。”我说：“您放心，我不会做丧良心的事。”就为这句承诺，我媳妇跑到哪儿我都得把她找回来。我为啥留长头发？是我找算命先生看的，他说我留长头发媳妇就丢不了。
媳妇有病，孩子都是我妈经管着。一晃孩子5岁了。这一年我妈也病了。有一天在地里干活，我妈有点迷糊，当时也没有太在意，觉得歇会儿就没事了。到家以后，我领我妈上诊所一查，是典型的高血压。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也不知道这种病有多严重。大夫说：“买点药回家吃吧。”我妈刚强着呢，也没当回事。可就是这没当回事，为后来病重埋下了隐患……
两年以后的一个早晨，我爹招呼我：“虹啊，快看看你妈咋的了？”我急忙跑到东屋一看，见我妈嘴歪了，腿也不好使了。我赶紧找车把我妈拉到医院。还记得当时是在三道街上的一家医院看的。大夫说：“你妈是高血压引起的脑血栓，伴随着糖尿病，严重着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和我爹张罗着给我妈看病，拿出家里的积蓄，让我妈住院治疗。出院后我妈留下了后遗症，走路得拖着一条腿。走路费劲，对一向刚强的我妈来讲，打击太大了。
就这样维持吧！咋整？回家以后，我妈天天吃药，就这样好好坏坏地活了五六年。
说心里话，病人嘛，都闹心，特别是脑袋有病的人。我妈总嫌弃我爹这也整不应当，那也弄不好，还要张罗和我爹分开过。而伺候病人的人也闹心。说到这里我还得说，我妈是看不上我爹的，这回可好，看我妈病了需要他经管了，我爹总拿“三七疙瘩话”（不中听的、让人生厌的话）说我妈，我妈受不了。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说：“妈，这样吧，你搬到西屋去住。”我让我妈在我屋里住，我经管她吧！
人说，病前无孝子。但我可不能不孝，我妈把我经管大不容易啊！在我这儿，我妈喜欢孩子，天天和她孙子玩。我媳妇虽然精神不好晚上爱哭，让我妈心烦，但我媳妇很孝顺，每天都把炕烧得热乎乎的。我妈爱吃饺子，我媳妇就常包饺子给我妈吃。总的来说，我妈跟我们一起过日子还挺顺心的。可是好景不长，2006年的秋天，我姐从双阳区新安堡来信儿说想我妈了，让我妈上她那儿住几天。
那就去吧，我找个车把我妈送去了。那年头没有手机啊，我惦记我妈，隔三差五去看看，我姐家离我家70多里地呢！
我妈不在家，我爹轻松了，没有人管他，他就喝酒、玩牌。到现在我还在想，为什么我妈病了我爹就不能对她好点呢？是，我妈看不上他，可苦日子已经熬过来了，好日子不远了……哎！这世上能相濡以沫过到老的夫妻真是难得啊！
我妈去我姐家大约半个多月以后，突然有一天，我姐那边来信儿了，说我妈昏迷了，让我赶快过去。我急忙打车去接我妈，直接把我妈拉到吉大二院了。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就跟我姐说：“看！治！”
到医院后，我给大夫跪下了。我跟大夫说：“大夫，您先给我妈看病，把我妈治好，让我妈活着。我马上回家取钱交住院费。”我当时只带了一百多块钱，交完挂号费也不剩啥了。
大夫可算答应了，先治病，让我尽快交钱。我妈去我姐家之前曾给过我5000块钱，这也是我手里的所有积蓄。我妈当时对我说：“虹啊，这5000块钱是我偷着攒的，你自己留着，别告诉你爹，孩子大了要用钱。”
我就回家拿了这5000块钱交给医院了。后来，当我知道我爹手里还有6000多块钱没拿出来的时候，我这心里老不得劲了。
我妈到医院后一直昏迷着，只是呼呼喘着粗气。我把我二姑二姑父老姑老姑父都找来了，我爹也来了。我爹劝我说：“别给你妈治了，你妈这样救不救没啥意义了，治不好了。”我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妈还有脑血栓，走路拖着一条腿，他认为我妈的病太多了。我姐也劝我：“看来咱妈治不好了，回家吧！”我问大夫怎么办，大夫说：“你妈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你们交钱，就继续治疗，没有钱，就抬回家吧。”
人啊，禁不住劝，我妥协了。就这样，我妈在医院住了不到三天，5000块钱没花完，还剩700元呢，我就把我妈拉回了家。也就是说，我放弃再给我妈治疗了。
把我妈拉回家后，放到炕上，我看我妈眼睛紧闭着，喘着气，我受不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死啊！在我妈拉回家的三天里，我还找诊所的张姨给我妈打吊瓶，希望她能活过来。我守在我妈身边，不停地跟我妈说话。到第三天，我握着我妈的手说：“妈，你看看儿啊！”从开始住院到回家，我妈的眼睛都是闭着的，我话说到这儿时，我妈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她在看我！我摸着她的脸，又哭又笑，我妈活了！这时，我看见我妈掉眼泪了，握着我的手，可紧了。我妈没说话，但她的意思我明白，她在说：“虹啊，你咋不救我呢？”
我妈睁开眼睛后不到10分钟就走了。那一天是9月23日，我妈才58岁啊！
三
我妈的丧事刚办完，我爹就对我说：“分家吧！你们单过，我自己过。”这回我爹没有压力了，没人管他了。
谁知我妈去世后还不到三年，我爹就病了，不停地咳嗽。到医院一检查，是肺癌晚期。我爹可怕死了，让我马上给他看病。我能不管他吗？他是我爹啊！我已经对不起我妈，再不能对不起我爹了。我爹住了7回院，在吉大一院做的手术和化疗。这回我可下大本钱了，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对于我这个家来说，饥荒拉得我都不敢想了。可最后花了6万块钱也没留住我爹的命。
我爹去世时，我哭得很凶，几乎哭晕过去。因为我不但为我爹哭，还为我妈哭。我后悔啊！如果当初我能像对待我爹这样对待我妈，我妈就不能死得那么快、那么早。为我爹看病，我能借的都借了，不能借的也借了，而我妈有病我哪怕借个一万两万的也不会这么难受了。直到现在，给我爹看病的饥荒还没还完，还欠着人家两万多元呢，可我妈有病我连一分钱的债也没借！
想起当初我把我妈从医院拉回来，我心里非常清楚，就是在挨日子。当时，我有许多办法救我妈。比如我们家有房子，卖了可以救我妈；我在采石场干活，如果直接去采石场给老板跪下，他一定能借钱给我；我就是向左邻右舍开 开口伸伸手，也绝不会空手而归啊！可是，当我妈命悬一线的时候，作为她最疼爱的儿子、最应该依靠的人，我没有四处借钱，更没有达到卖房子的程度，我妈白疼我了！我难受，我后悔，都怪我立场不稳，孝心不够，架不住家人几句劝，就轻易地放弃了给我妈治疗下去的决心。哪怕我当初能再坚持一丁点儿，恐怕现在我妈还活着呢！哪怕我能像对待我爹一半那样对待我妈，我妈也许还在世上！糖尿病不是绝症，只要坚持治疗就会好转，可是我却放弃了治疗。还有，2013年我为我儿子上大学也是到处借钱，记得一共借了18家呢，可我对我妈却没有这样倾尽全力。
直到现在，我妈去世快9年了，可我一想起我妈就会哭，一喝上酒哭得更厉害。我想我妈想得着了魔，就连种地的时候看见地里刮起旋风，我心中都会一惊：这是不是我妈呢？她想儿子了，回来看我了。我也常常梦到我妈，都梦到10多回了。记得在梦中，我妈还像往常一样开门进屋，我一看到我妈就喊起来：“妈！你来！上炕头儿来！”我妈怕冷，总愿意上炕头儿盘腿坐着。而我妈则对我说：“虹啊，好好过日子吧。”
我妈在东屋的所有东西我都没扔，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妈有一件呢子大衣，冬天的时候我穿，走到哪儿穿到哪儿，只有穿上它我才安心些。还有，我妈生前盖过的那个四方小棉被我也留着，每天晚上睡觉时抱着它才能睡着。每当我走进东屋的时候，我的心啊，老不得劲了。我妈在的话，我可以跟她说说心里话，现在回到家，心刷的一下凉了：我妈没了。我失眠，总幻想着我妈拖着一条腿敲门：“虹啊，给我开门，我到炕头儿暖和暖和……”
我曾跟我姐说：“姐，爹妈没了，咱们就没有主心骨了。”我姐哭了……
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就上坟去看我妈，在她坟前痛哭一回。妈，儿子想您了，儿子对不起您，儿子没救您啊！
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是我的无能和不孝，让我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妈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