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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酸枣

  每当看到路旁一丛一丛歪歪扭扭的野酸枣树,我就会想起阿龙哥;每当看到一个苍老、孤独、肮脏的男人,我就会想起村里的乱坟岗。

  

  孩提时,村里的乱坟岗是我们嬉耍的场地,那里空旷辽阔,没有大人的阻拦怒喝,那里可以尽情疯狂,尽情陶醉。可还有像我这样文弱一点的却从来没去过那里,去那里的都是很英雄的一些孩子,我们既有对他们的佩服也有对他们的不屑。想到那里一个一个星罗棋布的坟茔,坟前面一个一个孤独庄严而神秘的墓碑,还有高出我们好多的茂盛的草丛,更有猛然之间从草丛惊起的雀儿或小兔什么的,就会惊出一身冷汗来。可是令我们特别向往的,是他们有时会从那儿带回来一兜儿野酸枣,津津有味地在口里嚼着。有时也会潇洒大方地分给我们一小把,我们就一起津津有味的嚼着。乱坟岗沟沟砍砍破破沿沿长了好多野酸枣树,郁郁葱葱,硕果累累。我有时候想,什么时候我也去摘一兜儿回来,也潇洒大方地分给伙伴们,一起津津有味的嚼着。嚼的时候,也加盐调醋的说我冒多大的险经多大的难,让他们也知道我很了不起。

  

  阿龙哥和我家门对门,两家关系也很好。阿龙哥念书念到五年级就退学了,因为家里穷,他回来帮家里割猪草、放羊。阿龙哥其实很聪明,人也长得白白净净,清秀俊朗,乍一看,挺像个富家公子。虽然穿着破衣烂裳,但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由不得人亲近。放学回家,我就往阿龙哥家跑。阿龙哥爱听我说学校里的事。有时我会带着作业去阿龙哥家做,阿龙哥就在一旁看着我写字,也看着书上丰富多彩的内容,看得入神,看得沉默。我不会做的题,阿龙哥能给我讲得透彻分明,我写错的字,阿龙哥会给我一个一个指出来。有时,我会和阿龙哥头对头,看一本连环画,看得陶醉,看得月亮悄悄爬上树梢。阿龙哥总会在野酸枣成熟的季节,带回一兜儿酸枣,给我分得多,给他留得少。阿龙哥说:“我到地里吃了不少,牙都酸倒了。”

  

  我有时会把阿龙哥给我的酸枣给伙伴们分一点,伙伴们就佩服地望着我问:“你哪来的?”

  

  我本来想说自己摘的,可觉得这样不好,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阿龙哥知道我这么说。于是,我就如实对伙伴们说:“阿龙哥给的。”

  

  伙伴们就不说什么了,跟我一起津津有味的嚼着,脑子里幻化着那盘根错节,密密实实,浑身是刺的一丛一丛的野酸枣树。

  

  一个夏末,一个阳光热烈的夏末,风被烤停了,绿草和庄稼垂下了脑袋。我们却还在发烫的街头巷尾村前村后玩得热火朝天,快乐的叫喊声一波一波回响在村子的上空,悠远而深邃。

  

  星期天,我央求阿龙哥带我去摘野酸枣,阿龙哥说:“我给你摘回来还不行吗?”

  

  我说:“我想去,我想自己摘,我不想让同学们说我是胆小鬼。”

  

  阿龙哥说:“那好,但是你不能乱跑。”

  

  我高兴的说:“谢谢阿龙哥。”

  

  星期天早上吃过饭,我和几个小伙伴随阿龙哥来到了乱坟岗。在明媚的阳光下,阿龙哥赶的四只羊撒着欢扑向茂密的草丛,“咩咩”的叫着,一会儿对望着,一会儿看看天。乱坟岗也完全失去了神秘和恐惧,变得美丽,变得神奇而亲近。我们几个也像羊儿扑进草丛一样,扑进了一丛一丛的野酸枣树。

  

  “小心一点。”阿龙哥在一旁叮嘱着。

  

  我们高兴的忘乎所以,忘了密密麻麻的枣刺,忘了脚下的磕磕绊绊。

  

  “啊!”前面一个小伙伴忽然一声惊叫,我们都吓了一跳,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小伙伴的胳膊上缠着一条黄亮黄亮的小蛇。

  

  “别动!”话音刚落,阿龙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捏住蛇头,一手捏住蛇尾,硬是把蛇从小伙伴胳膊上抻下来。可在阿龙哥慌慌忙忙扔蛇的时候,蛇也不失时机,咬了阿龙哥一口。阿龙哥捏住手腕,呲牙咧嘴,脸色煞白。

  

  那个小伙伴呆若木鸡,脸色更白。我们手里的酸枣撒落在地上,脸色也白得吓人。

  

  “小海,你们把羊赶回来,我去医疗站。”

  

  阿龙哥就那么捏着手腕,一路跌跌撞撞往回跑。我们看到他几次跌倒了,又一次次爬起来,弄了一身黄土。我们每人拉着一只羊往回走,羊儿似乎没有吃饱,或者因为我们不是主人,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们这头往前拉,羊儿那头往后拉。一路蹒跚,一路担忧,急出了一身冷汗,急出了一脸热泪。刚刚还优雅缠绵的乱坟岗,忽然之间变得那么狰狞可怖。

  

  阿龙哥住院了。因为我们都缺乏经验,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村上的医疗站也因为经验不足,处理不很妥当,那条小蛇据说毒性不大,不足以致命。阿龙哥是因为连续发烧几天后才被送到医院的,医生说:病人有些耽搁,发烧有可能跟被蛇咬有关,也可能是惊吓所致。

  

  和我一起摘野酸枣的几个小伙伴,都是跟我一样喜欢阿龙哥的,阿龙哥也跟喜欢我一样喜欢他们。阿龙哥很会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阿龙哥的故事都是从连环画中看到的,他有很多连环画。阿龙哥平时一边放羊,一边拣些废品换点钱,都买了连环画。有的连环画还是别人不看了的,破了的,他就便宜买了去。为这,阿龙哥没少挨父母的骂,说他是败家子,整天不务正业。阿龙哥除了讲故事,他还给我们演故事呢。阿龙哥用自己平时收集的有图案的火柴盒,或者用纸剪一些小人,他在房里,我们在房外。阿龙哥就用那些火柴盒、纸人儿给我们演连环画中的故事,有的故事还是阿龙哥编的呢,故事里有我,有伙伴们,有阿龙哥。我们一个个看着玻璃后面那些被阿龙哥摆弄得生动有趣、活灵活现的火柴盒和小人儿,看得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一星期后,阿龙哥出院了,可他再不是以前的阿龙哥了。他脑子不知是中毒了,还是烧坏了,他傻了。变成傻子的阿龙哥只记着一件事,就是一遍一遍的看连环画,但他已经不认识字了。他看着我们,指着连环画,说给我们讲故事。可讲起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张冠李戴,语无伦次。我们就笑着跑开了,远远的看着阿龙哥一张一张认真的翻看着连环画,心里有点难过有点悲伤。

  

  傻了的阿龙哥还去放羊,也干庄稼活,可总是忘了时间,忘了自己“咕咕”叫着的肚子。傻了的阿龙哥放羊或者从地里回来,却总是忘不了摘满满两口袋野酸枣回来。我们给他要,阿龙哥却说:“用连环画来换。”于是,我们就很大方的把看过了的,不喜欢的,破了的连环画给阿龙哥,换回一把一把的野酸枣。

  

  “阿龙哥家里连环画真多,能开个展览会呢。”虎子说。

  

  我说:“那可是阿龙哥的精神财富呀,是阿龙哥的生命呢。”

  

  虎子撇撇嘴说:“啥精神啥生命的,我哪一天给咱全部偷出来,卖给收破烂的,换点钱买好吃的。”

  

  我说:“你敢!你别忘了,要不是阿龙哥,傻的是你!”

  

  伙伴们都鄙夷的看着虎子。

  

  虎子不言语了,红着脸低下了头,轻声说:“我说着玩呢。”

  

  日子一天一天悄悄的走着,时间一分一分匆匆的流着,我们一个个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阿龙哥也成了一个苍老、孤独、肮脏的男人。阿龙哥的父母已离开人世,丢下阿龙哥和几亩薄田相依为命。阿龙哥是会务弄庄稼的,他知道春播秋收,更有好多好心人在农忙时帮阿龙哥。村里谁家有了事,不论婚丧嫁娶,总忘不了给阿龙哥舀一碗可口的饭菜。经常饿肚子,经常破衣烂裳的阿龙哥,就经常的在村里孤独而悠闲地荡来荡去。

  

  那次回来,碰到虎子。虎子正一只手塞在阿龙哥口袋里不知干什么,我笑着招呼:“虎子,打劫着呢。”

  

  虎子说:“哪里,我往阿龙哥兜里塞点零花钱,让阿龙哥想吃什么买什么去。”

  

  我说:“学雷锋呀,那我也跟你学学。”说着,我掏出50元钱,就往阿龙哥兜里塞。虎子拦住我说:“别充什么大款了,你不怕阿龙哥弄丢了,不怕别人哄阿龙哥。”

  

  这次轮我脸红了,我尴尬的捏着钱,看着虎子:“那咋办?”

  

  虎子说:“给零钱,最多十元,细水常流。”

  

  我说:“我没零钱。”

  

  虎子说:“那算了,装上吧。村里我们这一茬人,我们上边那一茬人,反正好多人都会在碰上阿龙哥的时候,给点零花钱的,不缺你一个。”

  

  我被虎子的话感动了,觉得自己常年在外,和乡亲们比起来,简直格格不入。我便把50元钱给虎子手里一塞:“那你替阿龙哥装上。”

  

  虎子说:“你损我呀,装上你的臭钱,我给给我的。”

  

  我说:“这也算我对阿龙哥的一片心意,你别想歪了。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就当帮忙,行吧?”

  

  虎子这才接过钱,笑着说:“你不怕我贪污了?”

  

  我说:“装进你口袋就由你做主了。”

  

  这时,阿龙哥在一旁说话了:“你们说话,我去买馍买干吃面去了。”阿龙哥扬了扬手里的钱,笑了笑,走了。我的心就被一些悲凉一阵一阵狠狠地敲着。

  

  “嗨,虎子,你不是要用阿龙哥那些连环画开个展览会吗?那些连环画,现在可是文物了,有收藏价值呢。”我边走边说。

  

  “连环画呀,早没了。”虎子说得挺伤感挺动情。

  

  “你终于偷了!”

  

  虎子瞪我一眼说:“亏你还是干部,嘴咋这么臭的!”

  

  “那咋回事?”

  

  “被阿龙哥换吃的了。”

  

  “换吃的了!?”

  

  “是呀,换吃的了。一把花生,一把瓜子,两个水果糖,都能换一本连环画。换完了,也吃完了。”

  

  我怔住了,悲凉加上痛心,我迈不动了脚步。

  

  “咋了?叫孙猴子定住了?”虎子望着我,一脸的不在乎,一脸的饱经沧桑。

  

  我回过头,看着我和虎子刚刚走过来的路,看着阿龙哥刚刚走过去的路。路上,有我们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可阿龙哥的背影已经消失。我知道,阿龙哥已经忘了和我们的故事,忘了他曾经讲给我们的故事,忘了我们共同拥有的玻璃舞台。阿龙哥也不会计较曾经的付出,不计较月亮的阴晴圆缺。但阿龙哥一定记得,在他的生命里,有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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