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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树街

  沙河堡通往九眼桥十二路公交沿途,穿插若干大大小小的工厂、学校、部队、医院、街道、农田、河流,直到龙舟路三岔路口,一方看得见闻名遐迩的望江楼、府河,另一方望得见轲峨壮丽的九眼桥、川大学府、连绵不绝的住房、商铺、行人、车辆,方才体味得到人喊马嘶川流不息的都市氛围。即便如此,站在龙舟路公交站台一幢千疮百孔青砖黛瓦楼舍一角,依然看得见阡陌纵横的麦田、菜畦、农舍、庭院。这段只比我出生早上几年的柏油马路,一年里总会为危言耸听的“蛔虫钻胆”,“有气无力”搭在父亲自行车前杠、后座颠簸上几个来回。而每一趟可怜兮兮蛔虫半钻胆省客车厂医务室之行,都会去双槐树婆婆家里吃上一顿晌午,得偿所愿讨得一两个口角流涎的老店发糕。

  坐在“永久”前杠,沿肥皂厂、七医院、九眼桥穿过车马骈阗的十字路口驶入双槐树,便会体验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悠然。双槐树给人的印象正是这样--营营逐逐之中一片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的净土。徐行在双槐树的马路中央,你完全不用再去介怀,纵然在沙河堡街头也定会让人另眼相待的蓝布衣衫。双槐树的街头没有集市、商店的嘈杂,没有茶楼、酒肆的喧哗,没有车来车往的轰鸣、喇叭,就连过年你也休想找到缕缕行行的小子后生一块儿放鞭炮玩烟花。父亲的自行车蹬得不紧不慢,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除此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丝毫哤聒、颠簸。你有充裕的时间一一浏览两岸门庭、屋檐、房脊的浮雕、镂刻、“小跑”、“蹲兽”,细细品味萦绕在鼻尖淡淡的不绝如缕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阳光、空气、槐树的香甜。尽管看不见父亲的脸庞,从温婉的语气当中我体会到了父亲对于双槐树的潜熟和热爱。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写满笑意清癯的双颊是多么迷人。两旁街沿依势栽培了诸多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一些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一些花枝招展暗香袭人。狭促的空地上坐着三三两两读书看报、缝缝补补、谈天说地的老人、闲客,一些人家门前架着长长短短的晾衣杆,一些人家索性把花花绿绿的衣裤挂上了槐树枝。穿过粮店五十米右边,一个斁圮的巷口远端一户人家便是婆婆的住家。实木框架、篾夹墙、小青瓦,一外一里两间房间。

  外屋约略六平方,像一只方方正正的火柴匣子。临街一面墙由数十块原色木板(类似商铺铺板,只是没有逐一编号)拼装而成,从内用木条铁钉横向加固。大门开在正中,与木板齐高,向内推开,下面一扇齐到成人腰际的单开木门。屋顶铺陈一幅竹席顶棚,四周墙面糊过数层报纸,一些划破的窟窿中央露出灰白色篾条、与报纸粘在一起的泥土。正对门的墙面上张贴了几幅新旧不一的财神、桃符、年画,下面一张矮竹椅、一把马架。左壁中央一个破敝的小碗柜,右壁一个可挪动类似背篼改造而成喇叭口状的小柴灶,边上一个小水缸,空档整整齐齐堆砌了数层柴爿。四周支撑柱高高矮矮的铁钉挂着日历、黄历、鸡毛掸、笤帚、筲箕、锅铲、漏勺、刷把、调料……

  里屋大小大致是外屋的三倍,无窗户、透气孔,陈设也相对更为凌乱。木地板中央一张城市农村千人一面的黑色大方桌,正对过去依底墙一张年代久远通体呈黑色的生漆雕花大床。左壁中央一个古色古香的生漆衣柜,右壁一只黑色大木箱,并列一个多抽柜,柜面一面圆镜,一只座钟,几只款式色泽陈旧的陶瓷容器。顶上的亮瓦距离木地板五米以上,透射进室内的一道光柱起头飘忽着多如牛毛的尘埃、飞虫。亮瓦、白炽灯黄晕的光线中,鞋子、马桶、坛坛罐罐见缝插针塞在墙根儿、墙角、家具空档、底部,支撑立柱上横七竖八挂着大大小小铺满粉尘的物件。

  进里屋之前我会在门线驻足片刻以适应强烈的光线反差。冒失冲进去两眼一抹黑,即使没撞得头破血流,踩在木地板上深一脚浅一脚也很容易把自己摔得四仰八翻。最为稳妥的方法,适应过光线,伸展双臂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愣头愣脑冲进去倘若撞上了老佛爷可没你好果子吃。

  外屋门外马路牙子一个底部缀生青苔的水桩。爷爷从搬运公司退休后,便从街道争取来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营生混日子。即使在春节,只要有人上门,他便乐乐跎跎取来钥匙开闸放水。这个靠一根一米长竹竿,抖着鞋尖便可以佐佑双槐树人家吃喝拉撒的营生,让他看起来踌躇满志劲头十足。要知道,这可是干搬运工时他所不敢想象的。水桩右边几米开外一台架在离地两米以上的变压器,承载变压器的两根水泥电杆、电杆拉线便是等待年饭消磨时间的道具。柴灶一方的墙壁外是一条封顶的院落走廊,进深约略二十米,里面的景致被一处拐角屏蔽在了后面。尽管每年拜年都会在走廊钻进钻出,却从未迈过拐角。数十年后向母亲探知拐角背后是一个由几户人家组成的大院落。院落中朱朱白白,藏有一口古井。婆婆卧室底墙原本开有一道连着院落的后门,和某家闹过一次不愉快后便用杂物从室内封堵住了去路。走廊入口另一端那户人家临街一面墙,是双槐树并不多见的砖混结构,中央开有一道小窗。正对大门小方桌上搁着一台巴掌大小屏幕的黑白电视(九英寸),几张高高矮矮的板凳、马架上挤着五六个摇来晃去叽叽嘎嘎的脑袋。这家主人并不介意过上过下的路人,和一位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在他门前、窗口外藏头露尾东张西望。走廊入口斜对面也是一个院落入口,只是与这方风吹日炙半零不落的境况大相径庭,站在巷口便可一览无余--五脊六兽走鸾飞凤,雕栏画栋飞檐反宇,金铺屈曲钉头磷磷,高门长戟拔地而起,一左一右两尊巨型石狮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像这种勾心斗角匠心独运的民清式门庭、院落、住宅在双槐树并不少见,只是它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并未得到很好的保护,到如今断瓦残垣荡为寒烟。差不多年纪的黄头发小个子小七便住在里面。

  小七聪明伶俐,却很腼腆。见上我他便会从对门飞快地跑过马路,一步不离并排依在墙面蹭来蹭去偷偷瞄我,嗫喏。婆婆拿出糖块儿笑呵呵叫上他想要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又羞赧得满脸通红飞也似逃回对门,依在门庭远远望着我的方向。他是双槐树若干年时间里结识,却没有过交流的唯一一位城市伙伴。我所不解的是,双槐树住家的城里人小七,怎么也会像花小缺吃少穿的农村人营养不良,看着四清六活却羞人答答。

  父亲并非土生土长双槐树人。父亲原本姓沈,家住状元街,乃父经营一家中医诊所。六岁那年父母双亡,姐姐夭折,药店、住宅充为国有。和唯一一位哥哥骨肉分离,经人引见出继给了膝下无后的戴素芳(成都火柴厂工人)、李贵荣夫妇。驹齿未落的父亲骨瘦如柴人且背篼般高,每天却必须去水流湍急的府河码头(九眼桥下)捡回(竹竿勾)满满一背柴火,否则就难逃挨打受饿乃至夜宿街头的命运。十六岁小小年纪父亲便被安排早早参加了工作。对于苦海中泡大的父亲而言傍人篱落忍饥挨饿、戳心灌髓叩天无路,还有哪样是他所没有见识,所不曾经历过的?父亲却从未给子女提起往事,数年如一关怀照顾着两位老人衣食起居。父亲的孝顺、勤谨、豁达在双槐树左邻右舍中有目共睹传为佳话。

  父母喜结连理之初(大跃进前一年左右),婆婆把新家安就在四维街田大孃家里(租居)。随着时日加长,婆媳关系日趋紧张,生下老大不久母亲便把已经迁入户口折上的城市户口,又固执地拨回了沙河堡农村。与此同时杖朝之年的婆婆爷爷又迁就回了双槐树,与同样包养来的女儿慧清住在了一起(也是租居,只是六十多岁的女房东去了外地找儿子,便再未回过双槐树。)。那年,正是啼饥号寒饿殍遍野的一九六零年。

  慧清历来瞧不上农村人,从她冷傲的眼神、口无遮拦的唾沫星子、仰卧在大竹椅指手画脚拧成“7”字的一只嘴角一望而知。尽管每年见面父亲都会将三兄弟叫到跟前让跟她、她男人打招呼,称呼在嗓子眼转上一圈我便褎如充耳远远地跑开了去。我才不会低三下四凑过去讨巧卖乖助长了她的骄气,她只是在婆婆家里才是和父亲以辈分相论的兄妹,出了门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只要她和她对人代答不理的男人一家子坐在那里,我便会逃向旁边通道,去黑白电视机那户人家门前蹭电视,蹭墙面,隔着马路和小七用躲躲闪闪的眼神联络友谊。再或者一溜烟跑去水井街蔬菜店买白萝卜玩萝卜枪,蹲上半天厕所。令人窝火的是,仗着几分姿色便搞辨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乡村首席交际花(老大),居然躺上电杆拉线摇来晃去与别人家俩红嘴皮、倒坐在“二六凤凰全链盒”后衣架神气活现的猴三儿刁声浪气打得火热。

  双槐树与水井街依(府河)水而建,是一条街道水乳交融的上下两个部分,直到解放初期两条街道居家依然到府河洗衣捶被、挑水灌缸、架筝筌鱼,捡拾随岷江漂流而下的木材生火取暖、做饭。过了婆婆家门再往前去便是躲避慧清常常独自跑去的水井街、老东门大桥(旧城门处,成渝马路旧起点)、东门骨科医院。两条街道总长大约三里路。

  新成渝马路起点双槐树,与老成渝马路必经之地沙河堡(出东城门第一驿站)相隔五公里,同属于始于清朝受益于都江堰水利工程的百年老街,从建筑格局、居住群体、生活方式可以得到清晰的印证。双槐树与沙河堡最大区别在于,栉比鳞次的住宅中间连接若干大大小小的院落入口,而并没有呈现出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巷巷格局。整条街面除一家电影院、一家粮店、一家蔬菜店、一家发糕店,体味不到一丝一毫的商业气息。匪夷所思的是,身居闹市双槐树街居然连街沿、院落通道、居民室内依旧是泥土地面。与我心中高楼连云软红十丈的都市印象大相径庭。

  关于双槐树街,关于与双槐树街风雨与共的点点滴滴,父亲近乎只字未提,更无从知晓它的出处由来前世今生。而母亲嘴里的双槐树昏天黑地寸草不生。除了婆婆手心点水不漏的压岁钱,蛔虫半钻胆时着手成春的灵丹妙药(发糕),方桌上食指大动三牲五鼎,我才懒得伤筋动骨赔上元气去操心街道两旁一棵连着一棵的槐树,与双槐树、三槐树、六槐树、几槐树究竟有没有什么联系。况且叫不叫双槐树,与我一凡胎浊骨无关宏旨。可以肯定的是双槐树就我而言一面如故不分畛域。如果不偷偷躲在铺盖卷为牛皮筒里镍币归属患得患失,完全谈得上冬温夏清心心相印。

  临近过年,父亲便会捎回婆婆的口信--初一全家到双槐树团年。一行还包括慧清一家、汪大孃一家、田大孃。记忆里,除去三位耄耋之年的“金莲”牌友,婆婆和左邻右舍庶几没有过往来,平日劈柴、买米、买面之类的体力活,多由街道一位不知名的工作人员和父亲工休之余帮忙料理。婆婆家的团年饭桌上至始至终没见上一位邻里。

  初一一早吃罢汤圆,丢下碗筷一家子便巴巴劫劫赶往双槐树。没有谁愿意初一大天劈头盖脸自讨晦气。一路小跑赶到粮店门前,远远便看见田大孃、汪大孃、慧清家人、沙河堡派出所民警何光跃,十亲九故十数人街沿边履舄交错品茶聊天谈笑风生。进屋向二位老人道过问候,便会得到一筒牛皮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二十枚五分镍币。

  初一的双槐树,听不见倒马桶、买煤换煤的铃铛、吆喝,寻不到琳琅满目的烟花鞭炮,找不着三三两两你追我赶的趣友玩伴,也看不到鼓乐喧天彩旗飘扬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的热闹景象,但从家家户户门前方凳、茶几上的瓜子、花生、盖碗、茶盅,老老少少语笑喧呼喜气洋洋的精神面貌,体味得到拜年叙旧亲意浓浓的年节氛围。虽然没有沙河堡街头、乡村一到饭点,礼花怒放鞭炮齐鸣隆重壮观,每一寸土地,每一户门庭,每一个巷口却都感悟得到和谐、包容、爱护和关切。

  婆婆家的团年饭简单却不失庄重,该有的菜一样不少,该是的味道一点也不马虎,而且不用兴师动众,老当益壮的爷爷足以胜任。母亲则抢着摘菜、洗菜、切菜、添柴,把一道道热乎乎的菜肴从爷爷手里传递上饭桌,替诸位摆好凳子、酒杯、碗筷。午饭罢,父亲带队,一家人沿着东门大桥去往通惠门方向走走停停遛街观景。

  早早吃罢晚饭,父母留下帮着打理残局,兄弟仨按父亲嘱咐赶往九眼桥电报局正对面十二路公交站。

  十二路公交九眼桥总站依府河而建,距离九眼桥桥头、双槐树街口、星桥理发店五十米远近,介于府河河岸与成渝马路之间。与马路分隔类似“饭盒”的转盘与河岸人行道之间的猵狭地带,纵向停靠着两到三辆车顶顶上偌大一个黑色天然气袋的公交车,醒目的白底红字铁制站牌杵在转盘中央。空无一人的末班车内司机慵懒地坐在驾驶仓位品茶、嗑瓜子,鸠喧雀聚的赶客骈肩累迹挤轧在前后门外。尽管车门洞开,却没有一位敢擅作主张去挑战他漫不经心的扫视。连向来舌端月旦的老江湖也只得站在人丛面面相觑。没有人不明白他漫不经心的皮里阳秋,十二路可不是杂货铺,花够了钞票尽管摆谱,花十倍的价钱,你也得得到他恩准才有使出吃奶力气去拼命的机会。他可没有义务把烧香兴许都找不着庙门的乡巴佬一个不落送回家去。奓毛了他,谁知道车门顶上嗤嗤嗤嗤冒怪汽儿的开关会不会到你突然失灵,马达啥时候就真打不着火了。

  站在站台,源远流长的九眼桥、府河水便尽收眼底。九眼桥,雕栏玉砌古韵悠远,通体呈灰白色,长五十宽十米,桥面分成为一高两低三条通道。位于中央的主道宽五至六米,通行汽车、马牛拉车;两侧辅道各宽两米,通行行人、自行车、架架车、三轮车;主辅道之间用画阑、立柱隔断,路面落差接近两米。河岸距离宽阔的水面足足五六米高度,河堤呈六七十度斜面,用小型卵石、水泥加固。绵长的人行道铺设水泥路面,靠近马路一端栽培梧桐树,靠近河堤用火砖装砌一米高护栏,中央呈十字镂空形状,等距搭设维护河道的阶梯。站牌四周的空地除若干零食、玩具摊贩,停放了一二辆满载甘蔗的自行车,男男女女的手提袋、新蓝布簇拥、光顾他的生意。天晴水浅的光景,我会下去河道玩水、打漂;去草丛、回水凼捉蝌蚪、小鱼、泥鳅、虾米;看老老少少在桥墩、桥洞搬筝、赶鱼、罩鱼、戳鱼。也曾站在高高的河岸眺望劈波斩浪的渔船,撒下一铺铺仓箱可期的渔网,赶下一只只生龙活虎的鸬鹚。听父亲讲过不止一次,龙舟路望江楼下一段水域,每年端午都会举办盛况空前的祭祀活动--划龙舟、捉活鸭。

  个别年景,挨山塞海的赶客让人望而生畏,父亲便会提议徒步回家。一家人沿着河岸、成都毛巾床单厂、半边街、空军医院大门、后门、三十九中大门、一片不知归属的农田你追我赶抄近道。在距离制革厂宿舍百米远近,机耕道与马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再次踏上成渝马路。途经磷肥厂、糍粑店(偶或光顾供销社设在十二路站牌下面的烟花摊)、传染病医院、大小沙河、农科院实验田、马家河、打靶场生产队蜜橘园、董家山水蜜桃园、四家村、血精厂后门、花果小学、窑坝子回到沙河堡住家。

  好多,好多年以前,老马路沿途一五一十如数家珍的单位、工厂、学校、农田、街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记忆中的景致荡然无存。熙熙融融的双槐树,鲍子知我的婆婆爷爷,粗衣淡饭木人石心的父亲、知足常乐的田大孃、汪大孃离我而去,通往双槐树的里程上,再也看不见一位位腹背相亲知冷着热的亲人、故旧。

  2019年10月16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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