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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自从父亲离世后,一直想写写父亲,但却无从下笔,总感觉自己并不了解父亲,写一个不了解的人,是写不准确的。反复思考老长时间,才把父亲的一生理出个脉络来。父亲的一生似乎是个传奇,有着神秘的童年,有着张飞般的个性,又有着磐石般的原则,还有着雷锋般的热情。

  

  父亲对自己的评价是无论在哪个单位,没有一个人会骂他。我偷笑,居然用挨不挨骂来衡量自己,自盘古开天以来,父亲也算是头一个了。送走父亲的那天,和父亲工作过的一些同事陆续前来祭拜父亲,深深地鞠上一躬,留给我们一句话,你父亲是个好人。可我却不得其解,我知道父亲是没有什么朋友的,这样一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怎么能称得上是好人呢?

  

  小时候父亲曾有过朋友,三年自然灾害时,和他们经常偷队里的东西吃。当一次他们偷鲜玉米充饥时让民兵发现,被撵着追,在山脚下才甩掉那个民兵,但却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不用问就知道是饿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父亲用揣在怀里的两穗玉米救活了那个老人。被救的老人用一种意外的方式报答他们——算命。老人说父亲是个当官的命,会干的话能当上县长。后来父亲说老人算得无一不准,他们中的谁谁一辈子只有得女儿的命,谁谁将来有钱,都应验了。老人还说,父亲六十岁是一个坎,要是迈过去就能活到七八十岁。现在我只能带着苦涩去笑话那个老人了。六十岁的坎父亲迈过去了,但一年后,父亲便与我们阴阳两隔了。

  

  虽说父亲有着张飞般的性格,但又不完全等同于张飞。一次镇里召开迎接计划生育检查的会。几个领导啰嗦了大半个下午,无非是重复重复再重复,强调强调再强调。父亲骂了句站起来,就这么一点熊事值当地开那么长时间,说完就走了,把背影留给了在台上尴尬的镇长书记。

  

  第二天晚上书记登门给父亲道歉,还让父亲帮他解决分配给他的任务:有个超生户,生孩子北京上海躲着生,生完了就赖政府不管不问,由着他要孩子,还多次到区里市里告镇政府。面对既成的事实,政府对他进行了救济,可只要上级来检查,他能知道的,非得截住告状不可。后来每逢检查,镇里动员他到外地避一避。这个工作很难做,别人都做不通,最后只好由书记担起来,但他也不行,所以请父亲出马。

  

  父亲去那个超生户家时,他正喝着劣质酒。父亲拿个小凳子坐在他对面,两人都不说话。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瞪了父亲一眼,又拿出一瓶酒,用牙起开,一点渣滓不留地全倒进一个大海碗里,然后把碗在父亲面前一蹾说,你把他喝了,我就不告了。面对脏兮兮、豁了好几处口的大海碗,父亲端起来一气喝干,又探身在桌上抓了几个花生剥开放进嘴里。那人流着泪,垂下头说,我也没办法呀,几个孩子还得活呀。后来父亲到镇上给他申请了低保,解决了他家的生活问题。我想那人被感动的原因是父亲并没有嫌弃他,而且还用他家的破碗,喝他家的孬酒,吃他家的花生。这份真诚让他从此放弃了讹政府的心。

  

  对一个生人都如此,对自己的朋友却毫不留情,这一点我一直不理解。多年的朋友感情竟抵不过一个违反政策的超生户。虽然父亲的朋友做的不对,但私下里造土枪找个猎,又不干坏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当父亲知道后,竟到公安局以人大代表的身份报了案。后来公安局派人去调查。结果那人死不承认,私底下赶紧把枪毁了。公安没查出什么来,就把父亲批评了一遍。父亲却开心得不得了,说只要把枪毁了就行。

  

  行,对别人不讲情面可以理解,对家人亦如此就让所有的人费解了。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经济条件差的乡镇当老师。当时的教育局长曾和父亲一起工作过,十几年前,父亲一个乡当乡长,那人是书记。我想让父亲去找那个局长,把我的工作给调动一下,不要求到区直单位,能调到一个发得上工资的单位就行。父亲说,我一辈子没求过人,你想都别想。后来我妥协了,告诉父亲,不让他出面,我自己去。父亲说,那也不行。我问为什么,半响父亲才说,我和他有仇。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缘由。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那人和父亲同是公社的办事员,不同村。当时正割麦打麦,我们村人少,打麦机偶尔得些空闲;那人村大,人多,打麦子老排不上。于是他想让父亲把我们村的打麦机拉过去让他用半天。父亲说他当不了家。我们村的队长是父亲本家的叔,只要父亲开口,未必就不行。我听母亲说完后,苦笑了,这也算是仇。我知道这只是父亲推脱的一个借口罢了。

  

  从当村民兵开始,到镇武装部长,再到乡长,最后到镇人大主任位置退休,父亲的工作从没出过岔子,也没闹过笑话,可退休后父亲却常成为街坊邻居的笑柄。那次周末回家,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正生着气。母亲看见我说,你看看那个死老头子。成什么样了,跟刚从监狱放出来一样。我不解,接着就听到父亲在楼下的吆喝声。我从窗户向下看,父亲正拿着铁锨掏化糞池呢。前几天,下水道堵了,许多污秽涌上路面。父亲找居委会好几次,居委会的人推三阻四,不想问。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家帮忙清理化糞池。那么脏,我不愿干,也懒得理他。看着楼下的父亲不时地提醒过往的人,我突然大笑起来,我这才注意到连夏天出门都要工整地穿长衣长裤的父亲竟剃了个光头。母亲听到我的笑声更生气了,抱怨道,让他剪个头,他非得让老陈新收的徒弟剪,还说,不多练练手啥时能出师。这到好,你瞅瞅,一个头让人练了三四个头型,最后成了葫芦瓢了。你说这还能出门嘛!我长长叹口气,那一刻我读懂了父亲,我知道父亲的一生就是毛主席时代的一生,对于父亲的功过是由别人去书写的——他,在别人眼里的确是个好人。我劝了母亲几句,便下楼帮父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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