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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十二月

  一

  

  那个冬日的下午,天空中阴云密布,呼啸的寒风如刀般扫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凄厉的呜呜声。寒冷、狂风、寂静,这一切都让人不想也不敢出门。

  

  我们一家人坐在炕上边看电视边聊天,妈妈手里面还忙着她的针线活。地上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偶尔有煤球被烧爆的声音在炉膛里沉闷的响起。门突然开了,一阵风卷了进来,我赶忙跳下炕去关门,不料有人从大风里冲进门来,骇的我连连向后退。

  

  来人是我叔叔,他一进门就嚷着说:“这鬼天气啊!冷死人了,刮的风比刀子还要利”,边说边径自搬了把椅子坐在了火炉边,同时把双手伸上火炉,边烤火边不是的搓着手。爸爸坐在炕上抽着自己的旱烟,看叔叔冷成那样就笑着问他上午干嘛去了。叔叔四处张望一下,从桌子上拿起爸的旱烟盒放到自己眼前方的炉盘上,麻利的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然后径直用手把炉盖掀起,把烟放到火上去点,等点燃了美美的抽了一口,这才慢慢吞吞的说:“没有干啥去,现在想干啥都干不成,这么冷的天人连窝都不想挪呢!”。没有人说话了,屋子里一片死寂,仿佛大家都在想心事。过了一会儿,叔叔突然对爸爸说:“哥,史家大爷上吊自杀了,你知道不,我们都要去做方下(西北农村死了人以后,实行土葬的方法,把村里的农民集合起来为死者打墓,参加这种活动的人叫方下)了,我被指定去做大管(负责分配葬礼事务的人),我还真服了史家大爷了,死也不挑个好日子,严冬大雪的让人受不了。

  

  爸爸听了叔叔的话,显然是吃了一惊,抬起头盯着叔叔看,叔叔没有再吱声,只是拿着自己的烟狠狠的抽着,不时地吐出几个漂亮的烟圈来。我听说死了人,心里吃了一惊,猛地从地上跳到炕上,抱着妈妈的胳膊不放手,妈妈溺爱的看着我,低声说:“大白天的你贵怕个啥啊!”说完又继续她的工作去了。

  

  叔叔抽完了他的烟,站起身来问爸爸说:‘哥,你什么时候去史家大爷家啊?可要快点呐!“边说边往门口走去,妈妈望了一眼窗外,轻声说:“你看飘起雪花来了,就再暖和一会吧!”,叔叔边出门边大声说:“不行啊!我还要通知别的方下去啊”。

  

  叔叔走了以后,爸爸让我妈妈找出他的那件黄色军用大衣,穿了双大头皮鞋,披着大衣去了史家大爷家。

  

  二

  

  窗外,雪飘得越来越大。昔日里光秃秃的大山一如经历了饥荒的孩子,呈现出一种面黄肌瘦的惨痛状。此刻,在大雪覆盖了它的表面之后,它又呈现出窈窕淑女般的娇美状来。看着它圣洁若天使般亭亭玉立于天地之间,人们会忘记它上面不曾长树,一下暴雨黄水就滚滚而下的惨状。

  

  我趴在窗边,一边看着史家大爷家门前来去匆匆的人群,一边在记忆里搜索者关于史家大爷的事。现在想来颇觉奇怪,我那时是那么胆小一小孩,那年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竟然会趴在窗边眼巴巴的望着史家大爷的家门,仿佛想看到他的灵魂是怎样从他家大门走出似的。我这样讲并不是我迷信或者是史家大爷人善,死后一定灵魂现行,我只是好奇地想看看那个因受不了饥饿而自缢的老人,在死后是否真的解决了他的温饱问题罢了。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个好奇而无知的孩子。

  

  三

  

  我家住在西北偏北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干旱、贫困,地形好似一口井,走出家门,除了看到无尽延绵的大山外,就只能看到头顶上不大的一片天了。四周肌黄古老的山上,没有树木,没有流水,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儿杂草在生长,就那些杂草也无法安全地生长,老是被村民们拔来拔去的当柴烧。史家大爷生前就是干这营生的,他总是拖着两条因没吃饱饭而饿得精细的腿,从东山清理到西山,再从西山溜达到东山,一天有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扫荡着那片本来就光秃的山上仅有的一点草皮。

  

  记得有一年秋天,史家大爷在工作时还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那年秋天的某个上午,妈妈在家里煮土豆,我在院子里玩耍。史家大爷从西山顶上扒野草下山来后,觉得累了,想找点东西吃,于是顺路走进了我家。到了门口,他没打招呼就直接走进了厨房。妈妈站在灶前忙,觉得有人走了进来,抬头一看是史家大爷,就笑这对他说:“哎呀,是大爷啊!您今天拾了多少柴火啊!这么早就回来了,饿了吗?”,大爷边在门口脱鞋边答道:“拾了有一箩筐了,今天不拾了,老婆子去了女儿家了,我早收工她也不知道,没有人骂我的,下山早就来你这里坐坐”。他边说话边往屋后面走,等他说完最后那句来我家坐坐的话时他已经走到了后墙壁下了,我不知道他要干嘛,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他往后走。

  

  妈妈看大爷进了屋,就从放馒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盘子,挑软的馒头端了一盘放到桌子上,又去找杯子给大爷泡茶,等她干好这些一回头,看到大爷光着脚站在后墙角下,她楞了一下随即说到:“大爷,我这屋子是临时厨房,新的还在建筑中,这里没有炕,您老就坐在这炉子边的椅子上吧!我给您端了馒头放在桌子上了,您自己拿着吃吧!”,妈妈边说边把大爷扶到椅子边坐下。

  

  后来大爷走了以后,我问妈妈大爷多少岁了,妈妈笑着对我说:“他比你爷爷大一岁,应该有六十岁了吧!”我又问妈妈:“那他为啥一进门就脱鞋啊?”,妈妈边往灶膛里加木头边说:“他在山上冷了一个下午,想到我家暖和一下,但是不知道我们厨房没有炕,因此一进门就想脱鞋上炕去”,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大爷一进门就脱鞋了。

  

  四

  

  晚上,爸爸从大爷家回来了,他面色凝重,仿佛很累。妈妈问他吃过饭了没有,他生硬地说:“吃什么啊!你说有的吃吗?就算有的吃也不下”,妈妈看爸爸神色和语气都不对就没有再说话,只把炉火挑得旺旺的,放了茶具在炉子旁,然后去厨房做饭去了。爸爸坐在炉子旁边边喝茶边叹息,我不明白怎么了,就趴在炕上问道:“爸爸,你怎么了啊?为什么叹气啊?”,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会儿说:“江南,爸爸老了你会不会不给爸爸饭吃呢?”,听了这话我咯咯的笑了,那时候爸爸话的意思及他心里的哀伤是年幼的我所无法明白的。

  

  妈妈做了饺子给爸爸吃,吃饭时,妈妈问道:“他大爷好好的日子不过,将到年节了,为啥要上吊呢?”,爸爸听了妈妈的话停了一下又继续吃饭,过了好大一会儿它才用沉重的声音说:“有才那狗娘养的,这么冷的天,他和她妈合伙不仅不给他爸饭吃,不让他爸睡热炕,他连猪吃的土豆藏起来了,他大爷两天多水米未进,又冷又饿,偷偷进厨房找猪吃的洋芋吃,没想到被有才和他妈知道了,娘儿俩每人打了他一顿,他大爷被打个半死,有才看他老爸不行了,喊他来他大娘,他大娘一看径直拿了绳子套在了他大爷脖子上,有才把他大爷往大树上一挂,一切都结束了。这不就有了大冬天的他大爷去世这消息吗!”

  

  那时的我只有七八岁,对死亡没有多深的认识,对仁义礼智信更是了解甚少,只是爸爸那夜的神情以及讲话的语气我却印象很深,那种哀伤还有悲叹仿佛刻在心里的伤痕,久久、久久地存在着。

  

  五

  

  史家大爷去世的第二天,我去叔叔家看奶奶,跟她讲起了史家大爷自杀的事情。奶奶听完后叹息着说:“你史家大爷啊!这辈子不容易啦!”说完就不做声了。我缠着奶奶不放,要她给我讲史家大爷的事,她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终于开口了。

  

  史家大爷姓史名铁,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老家甘肃天水市秦安县人,由于逃荒到了我们村里,并在我们村落了户。解放前,他替地主当长工,解放后他没有工可做了,我们村的人看他可怜,就给了他几亩薄田。谁知道他那人善于经营,每天起早贪黑,不几年那几亩薄田硬是被他挖出了金子,产的粮他一个人吃不完就卖了修房子,竟然大大小小修了四间房子,那个家他算是立起来了。

  

  一个家里只有一个人吧!总不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家,尤其没有女人的家。史家大爷寻思着晚上回来没有人暖被子,白天没有人做饭,干完活回家呢没有人疼,有时候他连家都不想回,虽然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想来想去都找不到一个好主意的情况下,他把自己痛苦告诉了和他玩的不错,并且在我们村里当了村长的爷爷,爷爷心好,回家和奶奶商量了一通,奶奶说不如去抢亲来。那时候,在我们那里还流行抢亲,出家的新娘在半路被别人抢去了没有关系,到了谁家就是谁家的人。由于有先例在,所以奶奶的馊主意就被爷爷介绍给了史家大爷大爷一听可以搞来一个女人暖抗,想都没想就拍大腿同意了。

  

  他们打听到,据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吉时,会有一个死了丈夫的卖麻花的寡妇再嫁,届时会路过我们村村口,于是目标定了下来。

  

  到了那一天,大爷和我爷爷等一帮人集合起来,埋伏在村口的小树林里。他们天不亮就在那里等了,等到中午时分太阳晒得他们头昏眼花了,他们还没见到所谓的“麻花寡妇”,大伙们又渴又饿的,都没有耐心也不想等了,一个个吵着要回家吃饭去了。大爷一看情况不妙就急了,他面带哭相的对大伙说:“大伙就再等一会吧!史铁能不能找个暖炕做饭的人就靠大家伙儿了”,大伙看他那样子很熊,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就在他们谈笑时,迎亲的队伍赶着毛驴吹着唢呐过来了。大爷吼一声“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带头冲进了迎亲队伍里,牵了那头寡妇骑着的毛驴就跑。那寡妇坐在驴背上蒙着头,骑在驴身上被狂奔的驴子颠的云里雾里的,只当是入洞房的时间要到了,迎亲的人在赶时间,也就很合作的乖乖伏在驴背上任驴子飞驰。爷爷看大爷自己挺行的,就没怎么的动手,只是带领大家伙儿赶跑了那群迎亲人,把那些人赶跑之后,他们唱着“花儿”回家了。

  

  史家大爷抢了亲之后,怕被别人发现追过来,就牵着驴子绕七绕八的绕了好多道沟才回到了家。然后在爷爷的张罗字啊他们立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等到那群真正迎亲的人再来大爷家要人时,那寡妇已经成了大爷的暖床人了,他们看生米已成熟饭就只得无奈的牵了驴子回去。

  

  且说史家大爷入了洞房以后,扯去那个寡妇头上的盖头,发现她真个长得面若桃花肤如凝脂,两条小儿臂粗的麻花辫子,一双妩媚的丹凤眼,顾盼之间让你瞧一眼心跳,瞧两眼醉倒。大爷看自己那熊样抢来一个西施般的美人儿,心里乐得开了花,早把他那帮兄弟说得那句“她可是个会可死男人的‘二手货’”给忘到脑门后去了。

  

  大爷是高兴了,可是俊俏的麻花西施可不干了,他一看面前这人并不是自己相中的相公,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半路上的驴子狂奔上,于是她放开嗓子爹啊娘啊的哭了起来。开始大爷还在听她哭,觉得她的哭像唱“花儿”一般还蛮好听的,可是后来一看她哭了那么就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大爷就耐不住性子了,他做了他这一生最牛逼的一件事,那就是狠狠的砸了一下屋子中间那张破桌子,大声的说:“你给老子闭嘴,从今往后你就是老子的人了,你要吃老子的喝老子的,我都没哭你鬼哭个啥啊!在哭小心老子一生气结果了你”,嗨!你还别说,这招那个管用啊!那小媳妇乖乖的闭上了嘴。从此忘记了他那份卖麻花的清闲活儿,过起了起早贪黑的庄稼人的日子,大爷心里的那份高兴就甭提了。

  

  不知道是大奶恨大爷抢了她坏了她一生的幸福,还是因为大爷节钱给自己风流成性的嫂子卖买了礼物,总之,大奶和大爷是一路吵着来的,后来她生了三男二女,儿子都不务正业,也没有娶到媳妇,女儿都很乖巧,可惜都嫁做他人妇了,也帮不了他什么忙。

  

  等到大爷不再年轻力壮了,大奶就和儿子合起伙来欺负大爷大爷天天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哭瞎了眼,因此,某一天他来我家时,不知道屋里有没有炕,一进门就径直脱了鞋想上炕。

  

  六

  

  大爷的葬礼很风光,纸火花圈,人来人往。他穿着绸衣缎裤躺在大红的棺木中,一路上被人们抬着直奔新家去,那场面看上去有一点像抢大奶回家的样子。那些悲鸣的唢呐声,他儿子的干嚎声以及大奶那一声又一声“你可怜着,丢下我不管着”的干吼声,仿佛是年前的一场闹剧,闹过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对史家大爷来说,一切都是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只是戏剧在上演之前就落了幕,观众没有看到演员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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