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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在心上的画像

  在我所故去的亲人中,吉礼爹爹可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人。他虽是我的爹爹,可我跟他却不同姓。他的儿子也即我的父亲是倒插门“嫁”到我家并且改姓更名。更由于他是富农,属于专政对象,两家虽然同在一村,却划清了界限,基本没什么来往,虽有血缘关系,但却缺少感情。在我的印象中,从我懂事时起至他去世,十几年中,我只在他家吃过两三次饭,他也从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或别的什么让我喜欢的东西。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吉礼爹爹死去二十几年了,他的模样在我的心中却没有消失,有时甚至会非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使得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吉礼爹爹其实是一个非常勤劳、节俭的农民。他的身上有着中国农民所共有的传统美德。然而,他偏偏不甘于贫穷,他靠租种他人田地而生活,而一点一滴的积累,当他手上有了一点钱后,他就开始买田。他尝够了无田的痛苦,他当然希望自己也能有田,田是农民的命根子啊!就在他为自己终于也有了几十亩田而暗自高兴的时候,解放了,土改了,田被没收了,他被划为富农了,成为人民的“敌人”了。他的勤劳、节俭和不甘贫穷害了他,他用汗水和心血换来的一块块土地成了他剥削的“罪证”。他的子女也成了“富农”子弟,而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我想,吉礼爹爹肯定也不想把他的儿子像姑娘一样“嫁”出去,可是在他这样的家庭,子女还有什么指望呢?与其在家里背着个坏名声,不如站到人家门上去改换个身份,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个发达呢!

  

  这当然是我的猜想。吉礼爹爹却从未跟谁说起过。他是沉默的,他是孤独的。生产队里给他安排的是用牛的活儿,他整天都跟牛打交道,除了吆喝几声外,一天到晚几乎都听不见他说话。谁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在我的记忆中,一年四季,他都赶着牛,耕田、耱田、碾场,仿佛有耕不完的田、碾不完的场。最苦的是耱田。麦子割完后,先将田犁好,接着放水,将田里的泥块泡烂,然后就开始耱田,要把坑坑洼洼的田耱得平平的,才好栽秧。耱田时,把一张长三、四丈的耱盖用绳子拴在牛的颈项上,人在后面一手扶着耱盖中间的扶手,一手挥鞭赶牛,有时为了增加压力,人就站在耱盖上。这样,牛在前面跑,耱盖平压在烂泥上,一声吆喝,牛在田里奔跑,耱盖前水浪滚滚,泥浆飞溅,耱田人身上汗水、泥水搅和在一起,一块田耱下来,如泥人一般,褂子上、裤裆里都往下滴泥水。一个夏天,几百亩田耱下来,人瘦得脱了形,皮肤晒得像黑炭,手脚被水泡得又肿又烂,两条腿像两截朽烂的木桩一样,麻木而无力。我的吉礼爹爹就做着这样的劳作,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他肯定感受到苦,感受到累,但他不说苦、不说累,他也不能说苦、不能说累。他知道,唯有干着这样的苦活,他才能赎清他的“罪过”。

  

  然而,再苦再累的活儿还是很难赎清他的罪过,他还要常常被拉去批斗。那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地主、富农仿佛随时都要变天似的,为了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大队经常召开批斗大会,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到台上低头认罪,让在旧社会受压迫、受剥削的贫下中农上台控诉他们的“罪行”。罪行严重的要吊黑板、跪砖头、剃阴阳头、戴高帽,甚至要挨打。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姓王的地主在批斗时被人用语录牌把牙齿都打掉了,满嘴鲜血直流。批斗结束后还要游行,把这些“坏人”用绳子串绑起来,在全村游斗、呼口号。这样的批斗场面,吉礼爹爹先后参加过几次,但因为他的罪行不大,虽是富农,但没有剥削压榨农民,加之他改造的表现又好,从不乱说乱动,更不敢有一丝一毫“变天”的念头,故而,除了陪斗外,没有吃什么大苦。但由于经常被斗,习惯于“低头认罪”,他的腰总是弯着,头总是低着,平时走路、干活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过昂首挺胸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开心一笑的时刻。

  

  让吉礼爹爹差点儿要坐监的是“死牛”事件。吉礼爹爹不但管用牛,还管养牛,每天晚上牛都要牵到牛棚去,要为牛备足草料,夏天天热,还要把牛牵到牛汪里去。牛棚在晒场上,牛汪在晒场边上,晚上吉礼爹爹都要住到牛棚里。那时队里总共有三条牛,都由他一人负责。有一天晚上,突然有一条牛死了。有人怀疑是他搞破坏,就把他隔离起来审问。好在后来兽医查出了牛的死因,跟他无关,他才被放了出来。事后有人告诉他,如果确准是他搞破坏,要捉去坐好几年监。这次事件对他的惊吓是巨大的,在全生产队人都在分享牛肉、家家户户牛肉飘香的时候,他却一病不起,几个月以后就去世了。

  

  去世的那天,我一直在他的身旁。可以说,这是我作为他的孙子跟他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那时我刚刚高中毕业。对于吉礼爹爹的死,我固感悲痛,却并不十分伤心,心中充满的是比较复杂的感情。躺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祖父吗?是,又不是;是我的亲人吗?是,又不是。是什么造成了我们祖孙之间的隔膜?是什么淡漠了我们祖孙之间的亲情?我扪心自问,欲哭无泪。

  

  父亲和伯父想为祖父留一张像。翻遍了抽屉箱柜,都未找到一张照片。这才想起,祖父大概这一辈子都未照过相。我说,我来为爹爹画一张像。我站在祖父身边,凝视着他的遗容,那张长长的脸、瘪瘪的嘴,那灰黑的皮肤、深深的皱纹一如他生前的形象,只是那双凹陷的眼睛紧闭着。这张脸,我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凝视过,他在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活转过来,仿佛在跟我说话,在呼喊我的小名。他是那样温和、那样慈祥,我拿笔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经受拷问,我想哭——我这个不孝的子孙啊!

  

  我为祖父画了一幅像。祖父那张饱受人生风霜、遍尝人间酸苦的脸,永远烙印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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