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金喇叭” ——记MNN公共电视台
寇延丁 自由作家、纪录片独立制片人
“我们可以在电视台做任何事。把我们的录像拿来播出，借电视台的设备去拍东西，在电视台搞一场大型的秀……统统没有问题。这一切全部都是免费的！我们纽约公共电视台是绝对不做一条广告的电视台，而且，给市民所有的服务都是免费的，一分钱都不会向你收。”
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看舒又珍1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很清楚，维持一个电视台需要一笔巨大的支出，不做广告，服务又不收钱，这个电视台难道能靠喝西北风活着不成？
MNN（Manhattan Neighborhood Network）是位于纽约第五十九街的一个有线电视台，按字面直译的话也许应该叫“曼哈顿社区公共网络”，但舒又珍自己翻译的中文是“公共电视台”，她是地道的华裔，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样翻译应该不会有问题，算是比较贴切的意译。
最初听到“公共电视”这样的称谓，我以为这个“公共”二字与BBC或者路透社一样，只是一个名称，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大多数的报纸、电视台和广播电台都是商业性的，是需要赢利的，但公共媒体则完全没有商业经营的成分，MNN不播任何广告，自有设备供人免费使用，制作的节目免费交流。整个电视台没有商业收入来源，也就可以不受任何企业、个人或者利益集团的操控、影响。
MNN被称作是“曼哈顿人自己的电视台”，任何人、制作了任何录像节目，都可以拿去免费播出，还可以免费使用电视台的大型设备自己动手制作节目并播出。当然，这些节目有前提条件，必须不含商业广告成分，没有色情、暴力内容，不诋毁他人；对参与其中的人也有限制条件，必须是纽约曼哈顿区的居民，因为这是一个面向曼哈顿居民的区域性有线电视台。
打开MNN的网站（http://www.mnn.org/），第一条就是本台宗旨，设立这个电视台就是为了保障宪法修正案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的权利，想说什么、想展示什么，都可以通过这里来表达。
舒又珍提到，MNN不久前“做了很多节目来骂布什”。“9·11”之后，“国家安全”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政府有关部门以此为由跳过原有的法律程序监听他们认为可疑的电话，被称为“布什偷听”。市民认为自己的权利受到了侵犯，MNN播出了一些节目进行抗议。“我们都是守法的公民，每个人都从自己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来交税，都非常看重自己的权利，我们的权利受到了侵犯，就要去找管道来说。”
美国各州都会有一些不同的法律，比如在有些州有这样的规定，当一个在监狱服刑的人刑满释放回家，要在他居住范围几公里之内做公示，告诉大家：有这样一个人，有过怎样的前科，现在要到这里来住了。在实行这条法律的州，有人反对这么做，认为这侵犯了服刑释放人员的隐私，要求取消这条法律。有些州没有类似法律，但有人要求增加这样的条款，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有知情权，有权知道自己附近将要新添一个特殊的邻居。两种意见针锋相对，MNN会就这个问题做一些采访，或者把持两种不同态度的人都请到演播室进行专题访谈。
类似内容之外，MNN有自己的新闻，还有文化教育、青年、文艺、生活等固定的栏目，大多是开放性的、欢迎公众参与的内容。比如某人去非洲旅行，回来后可以把自己在非洲拍的录像拿到电视台播放；街区里的年轻人自组了一个乐队，可以将自己的演出录像拿到电视台来播；社区的小孩子们周末有什么活动可以请电视台去报道；某位主妇对烹饪有特别的心得，也可以教大家做一样菜等等。
纽约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人员来自世界上不同的国家、地区和种族，MNN可以使用20多种语言播出自己的节目，拥有300万观众，24小时滚动播出。不同文化、不同种族、团体和个人都可以通过这个平台，行使他们的言论自由权，表达他们不同的兴趣和需要。提起“我们的电视台”，舒又珍眉飞色舞：“我们每个人都很爱这个电视台，愿意为它工作，很快乐。”
但是，要想通过电视发言与站在街头演讲不同，电视毕竟是专业性很强、对专业水平要求很高的行当，不是每个人想用都能够用的。为了能够保证对所有曼哈顿市民的开放和机会均等，让所有有这种愿望的人都能够参与其中，MNN长期开办与电视采、编、播全流程相关的免费课程。不管你是教授、律师，还是蓝领工人、家庭主妇，不分种族、不分年龄，愿意参加学习的人只要拿着自己的曼哈顿留居证明就可以到电视台报名，课程安排在夜晚或者周末。一开始都要学一些公共课程，通过考核之后再根据自己的需求和方向学习相关设备的使用，可以学摄像、后期制作、录音、灯光、转播、总控等等。课程安排一般是每周两次，每次4个钟头左右，每期课程短的一个月，长的两三个月，通过考试之后就可以拿到证书，想把采、编、播相关内容都学下来，大概需要一年半到两年。
每一门课程学完都要进行考试，学习完全免费但考试非常严格，必须确保你已经学会了，没有通过考试的人可以继续免费学习，直到学会为止。“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你学500遍，就是为了让你会。但老美都很认真的，你学不会，他绝对不会给你证书。”每一期学完之后，MNN都要求参加学习的人制作一期节目，完全没有工资报酬，是为电视台提供的志愿服务，一则算是实习，学习实地操作，也算是对你所学的一次检验，同时，也是对电视台的一种回馈。
学习结束后，就可以参与电视台的节目制作，讨论节目流程思路，通过考试领到了相关证书之后，出示证书，就可以用电视台的设备了。可以借摄像机出去拍东西，也可以使用电视台的其他设施，后期制作、录音棚、演播厅等等，当然要提前预约，按栏目安排排队。如果是借用摄像机，一个人就可以，如果是想在电视台做一场秀，那至少还要找到另外两个执有证书的同伴，那些需要协调配合的设备要有3个或者3个以上的人同时在场才能正常工作。
我们只是知道一点：不能没有它
很久以前看到过一则寓言：有个美国人流落到某蛮荒之地，小岛上的国王向他夸耀这里也像美国一样有民主，并请美国人参观了一次岛国全民参与的投票。小岛上的民主是通过喇叭来体现的，谁的声音大就听谁的。表决时，富人都赞成，吹响了自己的喇叭，当问到有没有人反对的时候，下面一片寂静。美国人一看就发现了此中玄机，这里发言的工具都是金喇叭，金喇叭都在富人的手里，而穷人，是买不起的。于是美国人大摇其头，说这不是民主，因为发言权都在富人手里。于是国王问美国人如何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回答是通过报纸、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美国人可以说想说的任何话。国王再问，报纸、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又有谁才买得起呢？美国人语塞，最后告诉国王是有钱人。于是国王笑道：原来美国的民主也和我们一样，都需要通过金喇叭啊。
确实，如这则寓言所说，传媒往往是有钱人的“金喇叭”，但MNN不是金喇叭，或者说，它虽然是金喇叭，但是属于普通人。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其中，都可以以此发声，都可以成为这里的主人。这确实很好，但这又回到了我一开头想到的问题：这样的一个电视台是如何维持、如何存在的？
舒又珍说，在MNN内部，首先靠的是大量的志愿服务，和自己一样，MNN有数百名取得了相关证书的兼职记者、编辑、工程师和其他工作人员，或者还要更多一些，都是在为公共电视台志愿工作不领取任何报酬，也不要求MNN报销旅费和其他支出。有许多人在退休之后在这里“上班”，承担全日制工作，同样也是义务工作。但维持一个电视台的日常运作需要一笔相当可观的支出，MNN拥有自己齐备的电视播出设施，是要钱来买的，还雇佣了一些专职工作人员，这笔钱从哪里来？纽约现有100多个频道、几十家电视台，目前除MNN之外都是商业电视台，MNN之所以能够存在，有赖于纽约市政府的一项规定：纽约所有商业电视台都要拿出自己净利润的5%用于公共电视台，这是MNN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不足部分来自于纽约市政府的拨款和社会资助。
舒又珍告诉我，这种公共传媒不仅纽约有，很多州都有，有的是电视台，有的是广播电台，比如设在华盛顿的公共广播电台（NPR），也是24小时播出，享有极好的声誉。在有的地方，公共电视可能是只是某个频道中的某一个时段，播出时间的长短也有所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它是属于大众自己的非营利公共传媒。因为纽约州比较有钱，所以能够有一个专门的公共电视台，有自己的办公场所、专门的播出频道、专门的设备，而且设备还很先进。
好像应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老话，MNN每年都会有一到两次面临“被关闭”的危险。想关掉MNN的，首先是政府方面，关掉它，既可以节约一部分支出，又能减少一些反对的声音；几乎所有的商业电视台也都赞成关掉它，公共电视台不仅在跟他们争夺观众，还要从它们的赢利中生生分掉5%，关掉它是再好不过的。
但有更多的人不愿没有MNN。参与MNN的曼哈顿居民和收看MNN节目的纽约市民都不愿失去它，他们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包括组织签名抗议和示威集会。MNN的节目中会播出相关内容，呼吁大家一起保卫自己的电视台，网站上显著的位置就是“抗议关闭”的内容，还可以从网上下载抗议关闭的表格。表上有一些固定内容，签上不同意关闭MNN，还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注明你住在哪里，要能够通过这个地址找到你，以确保这个表格的公信度。就这样，MNN每年都会面临被关，但每一回都能够有惊无险地过关。
我很自然地向舒又珍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MNN是属于谁的呢？”她眼睛一翻：“属于我们大家的啦。”我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题提的不够明确，就再问她：“我想知道的是：MNN是由谁来出资兴办的？”她摇头。我很奇怪，她是那么的以MNN为骄傲，居然会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我问她难道电视台里的同仁没有谈过这个话题吗？她依然摇头，说是从来不谈。我再问她为什么就不想知道电视台是谁的呢？她反而把话题一下了扯远了：“在美国，有无数的图书馆，内容非常丰富，所有的图书馆都是免费，我们从没有问过图书馆是谁的，从来也不关心它是谁来出资兴办的，它本来就应该是一项公共事业啊。公共电视台也是一样，我们根本就不关心它是什么人出钱办的，只是知道一点：不能把它关掉。我们不能没有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