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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鲁哥”秦玥飞:我为什么愿意做中国“村官”?

他是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生,也是中国湘西山村里的一名大学生“村官”。有人说他“打坏了一手人生赢家的好牌”,也有人说,他才是随心而动、让人生更自由的典范。他叫秦玥飞。

       秦玥飞回想起6年前成为“村官”的一幕,觉得是一场“超现实主义”梦境——在巨大的时空反差中,他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转折。

       2011年的一个夏夜,一辆土摩托驮着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人,在泥泞中颠簸了两个钟头,终于停在湖南省衡阳市衡山县贺家山村村口。

       坐在后座的秦玥飞跳下车,第一次以“村官”的眼光打量这个村子。土摩托的主人、乡党委陈书记也在一旁打量秦玥飞。他默默地从摩托车屁股里掏出一双解放鞋,塞进秦玥飞手里,“在这用得着”。

       ——10余天前,秦玥飞从纽约肯尼迪机场飞回北京。临回国那天,他打着红蓝条纹领带,戴着雷朋太阳镜,在一块广阔的草坪与耶鲁合影,向美国告别。

       ——100多天以前,他拿下了耶鲁大学文学士学位,读的是经济学和政治学双专业。

       ——1000多天以前,还是长发的他,戴着鸭舌帽和耶鲁同学组建了一支摇滚乐队。他在做鼓手和贝斯手之间犹豫。一位黑人哥们儿笑着给他“建议”:“兄弟,鼓手可是一个乐队里最受女孩子欢迎的家伙!”

       他为乐队写过歌,歌名叫做《寂寞的心不会破碎》。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回想起这支歌。

       秦玥飞回国前,在美国校园里身着学士服与耶鲁合影。

       不过,美国东海岸一页终究掀篇儿了。

       当浩浩荡荡的千万毕业生与归国大军拧成一股洪流涌入“北上广深”,揣着一张《湖南省2011年选聘大学生村官报名登记表》、一纸录用通知,坐着绿皮火车,秦玥飞却奔赴中国中南部的一个小山村。

       眼前,群山连绵,绿油油的水田如诗如画。

       (一)

       曾经的贺家山村,完全是靠天吃饭。

       这里不同于康涅狄格州纽黑文,想喝一口星巴克,需要借个土摩托行驶近百公里;这里与他的出生地——现代化都市重庆,也完全不同。

       这个只有800老幼留守的村子,距县城35公里。水田相连,远处是薄雾缭绕的青山。在村里走走,除了白发老者多是幼童,想找出个三四十岁的壮年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住那儿。”陈书记指向不远处一栋低矮、破旧老红砖房,后来秦玥飞知道那是1950年建成的贺家乡政府楼。

       推开门,八九平米大的房里,一口老木柜、一张行军床,正对面的墙斑驳泛黄,守着两口公用的尿桶。刚刚下过雨,屋顶没有瓦,只有几层蛇皮袋,雨水沿着边缘流下。

       秦玥飞在1950年建成的八九平米的房间里,处理村民提出的诉求。

       秦玥飞的青春要钉在这了。没有编制,没有五险一金,月工资1050元。

       对于家家墙上挂着开国领袖画像的村民来说,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并没有引起他们特别的关注。

       村里的杀猪手老康记得,以前来过一个家在本地的女大学生“村官”,偶尔跟着村干部在街上晃晃,然后就没影了。“她没跟我们打过交道,我叫不上她的名字”。

       秦玥飞成了贺家山村的村主任助理。没有任何仪式,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没人知道耶鲁大学。

不过,他很快就出名了。

       进村的第二天一早,一觉醒来汗流浃背的秦玥飞,抓起洗漱用品跑到澡堂。早晚冲凉,秦玥飞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村民看来有些“不自然”,消息立刻在全村传开了。

       “一天洗两次澡?多浪费水。”“嫌咱村里脏?”

       这是秦玥飞在村里的第一次亮相。

       (二)

       秦玥飞意识到,比生活习惯造成的误解更糟的是,他是村民眼中的“外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不被接受,那什么都做不了。从那一刻起,他下决心“无死角”地融入贺家山村。

       秦玥飞再也没有早晨洗过澡。他脱下从美国带回来的名牌鞋ECCO,换上解放鞋,把带字母的T恤反着穿。他学着把裤脚挽到膝盖,脚上蹬一双“磨秃了皮”的解放鞋。过冬的时候,他跟村民要了件军大衣。他尽可能只穿黑色,“便于大爷大妈认出我。”

       他一有空就在村里晃,听不太懂衡山话,就扎进村民堆里跟着笑。村民递上烟,他学着接下,把烟夹在耳朵上。后来,但凡村民有摸烟的动作,秦玥飞会立马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给人家点上火,“速度比西部牛仔出枪的速度都快”。

       秦玥飞在村民家聊天,村民递上来的烟被他熟稔地夹在耳朵上。

       几个月后,头一回有人敲秦玥飞的房门,“我家热水器坏了,你给修修不?”秦玥飞笑了,他感到了一种接纳。

       从此往后,像是开了阀。

       村民提的要求什么样的都有:小秦,我家屋顶漏雨,你给解决一下不?小秦,我儿子今年30了,还没对象,帮着找一个不?小秦,孙女这道题不会,你会不?“那种感觉,像是‘嫁’到了这个村。”

       久而久之,谁家杀猪了,谁的膝盖疼,谁家鸡丢了,谁家闺女今年高考,谁家学费还没着落,他心知肚明。

       许多事秦玥飞处理不了,但他去做。随身带的本子里记下了村民的每一条需求,搞定一个就划掉一个。

       秦玥飞在为村子安装网线。

       (三)

       总是该给村里做点建设。秦玥飞问陈书记,需要建点啥,缺钱可以想办法。

       陈书记想了想说,修条水渠吧。“不过村里拿不出钱。”

       “村里集资呢?”

       “10个有7个在外打工,谁出这个钱?”

       秦玥飞打算试试笨办法。他脱下解放鞋,换上ECCO,穿上回乡后再也没动过的西装,打上领带进城筹钱。

       “说‘化缘’更合适。”上门100次成功一两次,有时还被当成骗子。终于,北京的老同学牵线,秦玥飞一连跑了几十趟,“下乡”的故事反复讲,表格承诺书反复填,终于圈了10万块回来。

       绿皮火车是秦玥飞进城化缘常乘坐的交通工具。

       

       回村后,秦玥飞却发现,花钱比筹钱难。修不修缮,得投票通过才算。修水渠是人情和规则混杂的事。“里面道道不少”“小心被缠上”,有人暗示他。

       耶鲁的学术浸淫在这时派上用场,秦玥飞草拟了议事与决策程序,工程怎么整,谁来做,何时施工,让村民尽情提意见。“方案四五十票当场通过。”事情相当顺利。

       可缺席投票的老刘家突然就不干了。他到处跟村民说,别同意修,保证你们不吃亏。

       老刘这么一喊,原本同意的村民也不敢吭声了。村干部悄悄指点秦玥飞,“老刘这是要钱”。

       

       没来投票,按程序视为弃权,可直接施工。可村里讲交情人情,秦玥飞叹了口气,天天登门上刘家。一口一个“伯伯”,磨了一个礼拜,老刘终于松了口。

 

       为了给村里建成水渠,秦玥飞把花T恤反穿,跟村民一起下地干活。

       水渠完工后,养鱼的、种田的、用水的,都高兴坏了。秦玥飞如法炮制,推广到养老院建设、路灯设置甚至信息化教学等项目中。

       “只靠投票或只靠人情,解决不了村里的事。规则和现实,放弃哪个都不行。”

       秦玥飞说,他和好多村民、村干部的感情是在“打磨”中培养起来的。他理解并尊重他们。

       

       “那亚乐(耶鲁)大学出来的小秦,本事蛮大的!”村民陈云芝说,“别看跟我孙子差不多大,我孙子哪有他这本事啦。”

       陈云芝的邻居告诉她,亚乐大学不得了,出了好几任总统。小秦怎会差?

       (四)

       不外出的时候,每天至少到凌晨两三点,秦玥飞还在他的“1950年的三级危房”里,思量着一个村的家长里短。村里的明白人说,小秦解决的是村里的事,添的是自己的“堵”。

       一次电视台来采访,有的村民在镜头前吵得不可开交。秦玥飞很平静,“这是村民们表达心中想法和情绪的一种方式。他们没有恶意,没有针对性,也想解决问题。”

       乡村生活重塑了他的形象、言谈与举止。有人看到,他洗头时蹲在地上,头往前伸,拿茶缸从旁边一只大红塑料脸盆里舀温水往头上倒,另一只灰脸盆放在头底下接脏水。

       “秦玥飞把一手好牌烂在手里了。”耶鲁同窗为他惋惜。在不少人看来,秦玥飞26岁以前的人生是照着“人生赢家”严谨编写的。这一条路并不难,只需像其他同学一样,选择摩根士丹利、高盛、BCG……按部就班,保持节奏。

       同学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在一线城市好地段买了房,换了车,家庭和乐。秦玥飞参加了数不清的朋友的婚礼。他说,“羡慕他们能尽孝。”

       一个现实紧跟着他:耶鲁毕业第7年,秦玥飞今年32岁,住在村里,没有成家。

       去年,他过年看望爸妈的年货是几袋米,还有一些与村民们一起搞合作社出产的茶籽油。“村民知道我过年回重庆,执意送米到我家。”秦玥飞感激村民的好意,按市场价把米钱、油钱塞给村民

       秦玥飞常去宾大爷(中)家吃饭,常给小宾(右)讲数学题,还送他一套《三体》。

       2012年10月24日,秦玥飞通过直选当上了衡山县人大代表。“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选举。”3547人,3027票,秦玥飞把这些数字刻在心里。“都是一票一票投出来的。”秦玥飞说,比拿到耶鲁录取通知书都高兴。

       县人大代表的身份成为秦玥飞为村里争取建设的“金牌令箭”。一项项“摸得着”的实惠在村里落成——来村里头3年,他坐着绿皮车“化缘”筹到的80万元,修了水渠,安了路灯,建起了养老院。又续了在衡山县白云村的三年任期。

       

       杀猪手老康的月收入从2000元到了3000多元,学校莫老师的工资也直奔4000块。

       (五)

       “你说小秦一个亚乐(耶鲁)生,干嘛跑到咱村里来?”好多村民悄悄议论。有人说他是大领导家的孩子,改名换姓到下面“锻炼”。

       陈书记曾被“指派”到秦玥飞的老家重庆,看那个不一样的“村官”家里是什么来头。“爹妈都是普通工人”,陈书记拿回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

       昔日同窗邹韦说,秦玥飞在耶鲁读书期间,曾抽一年赴莫斯科做交换项目,去那儿的学费还是几个特别铁的哥们凑出来的。

       在旁人看来是“堂吉诃德式”的行为,秦玥飞很淡定:“我是行动者,不是空想家。中国农村是“蓝海”,该有人到这里,为农民创富。”

       秦玥飞与村民在苗寨里聊天。

       公开数据显示,短短十几年,我国城镇化率提高了18个百分点,超过1/4的农村人口在城市就业,从城市获得收入,大部分时间在城市度过。相应的,许多乡村只剩下白发老者和垂髫少年。

       “为什么不通过产业扶持,让村民有钱赚,吸引外出者返乡?”到白云村以后,秦玥飞带着村民搞专业合作社,把麦田里的粮食作物换成“香莲”“茶籽”等经济作物。他还找来一些大学生协助村民创业,计划实现15个贫困村人均增收3140元。

       秦玥飞陆续受邀参加了《财富》全球论坛、亚布力企业家论坛,也成了博鳌亚洲论坛、APEC青年创业家峰会的座上客。他与主办方争取发言的机会,逮住一切可以为新农村建设筹款的机会。马云、张亚勤成了他的微信好友,他的微博好友也增加了很多热心公益的明星和企业家。

       秦玥飞出席论坛,与高校教师交流。

       有耶鲁校友在“知乎”上表示,在基层从“村官”做起,不失为一条实现价值跃迁的经典路径。

       从地方组织部来的同志找到秦玥飞,希望他认真考虑调动或提拔。秦玥飞婉拒:“乡村和土地是我适合的地方,我的价值在基层”。

       秦玥飞的乡村建设札记。

       秦玥飞深知,中国有2948.5万农村家庭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中国还有约4000个村庄没有通电,数千万家庭喝不上干净水,一些人一年只能吃三次肉。“扶贫开发成效”前所未有被纳入领导干部的考核范围。中国各级政府立下脱贫“军令状”,竭力帮助他们走出贫困陷阱。

       秦玥飞东奔西走,去民政部注册了一个叫“黑土麦田”的公益组织。这个公益计划努力的方向,是挖掘利用村庄自有资源,把有特色的农村专业合作社搞起来,帮农民致富。他试图召集从哈佛、牛津、清华等名校毕业、愿意致力于农村公共服务的学子,来中国乡村进行建设。

       他用1450块的月工资,打了几百分钟的越洋电话,“年轻人的生命里应该有乡土。田野里的事、农民的事关乎家国。”

       秦玥飞与小伙伴们为黑土麦田公益组织录制宣传片,号召更多年轻学子加入乡村建设。

       (六)

       2016年夏,一场“到麦田去”的计划悄然兴起。30多名“乡村创客”从美国哈佛大学、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清华、复旦、中国社科院出发,分赴麦田。他们把“家”安在了湖南、江西、山东、广东的10余个贫困县。

       一年后,农家自制的“苞谷酸”,运到城里卖出好价钱,可以给村民分红。大品牌设计相结合的传统苗绣,不仅让民俗元素走出去,还实现了“一个包包带领十人脱贫”。

       全国第一个自行车租赁农民专业合作社也成立了。从此在两个村落之间的一条六公里长的公路上,游客与写生者可以诗意地穿梭。

       创客们成了山村与现实世界、山村和互联网世界的一个接口。先进的市场化理念进入村子,乡土民情回馈给这些年轻人生命的丰盈。

       昔日好友许吉如问秦玥飞,“村官”第二个三年任期满了要去哪里?“留在黑土麦田。”秦玥飞发自内心喜欢泥土里“长出”的生活,“感觉这6年过得特别实在。”

       秦玥飞喜欢村民,喜欢村里的孩子,他能叫出孩子们的名字。

       很多人问秦玥飞,“是什么驱动你在村里呆6年?”他说很简单,“每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我希望我们村村民能够实现。”

       对理想主义者来说,地上满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并以此为珍贵。

       秦玥飞的言行悄然影响了很多人。每天,数以千计的网友通过微博在秦玥飞的演讲视频下面留言。“实践理想主义者,说的就是他吧。”

       秦玥飞在冰雪天搭乘大巴进城,小狗到村口送他上路。

       秦玥飞的枕头底下压着两本书,其中一本翻到破旧,那是英文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翻开一页,有这样一段:“我们被天空迷惑了太久,似乎已经忘了大地才是我们身处其中,并终将回归的地方。事实上,负荷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才拥有越真切的实在。”

       (原题为《“耶鲁哥”秦玥飞:我为什么愿意做中国“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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