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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熙凤的语言艺术

  红楼梦全书出场的人物,总数在四百人以上,以如此其多的人物和他们各自所过着的不同式样的生活,从他们彼此之间诸有依存、关联和矛盾等情况看来,对于这些人物,要在他们说话当中,运用语言艺术,能够做到各如其分、神情毕肖地来表现出每个人物的复杂多样的思想感情、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学习了红楼梦这部伟大古典文学名著以后,的确体认到作者的语言艺术是有着绝妙尽致的表现手法和异常惊人的伟大成就的。作者对于他所描绘的人物,无论作为代表封建的典型的,代表反封建的典型的,以及代表生活在被压迫的阶层的,在语言艺术的适应和创造上,他都运用了多样化的艺术形式,运用了具体、生动、鲜明、正确和强有力的表现,把每个人物复杂多样的内心世界,描绘得清清楚楚,分寸适合。

  作者语言艺术的适应和创造,使他赋予了每个人物更为丰富的生命和内容,使得每个人物,都活生生地现在纸上;他并没有把某些人物刻划成为僵死的标本,而是深刻地把每个人物的精神实质都突现出来。并且对于这些人物形象的描绘,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作者又把它交织成若干巨幅的社会生活图景,反映出十八世纪四十年代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的生活真实。同时从这些人物形象,使得人们对于生活世界的理解,更获得了一定的认识,知道什么是自己应走的道路而应该否定什么。毫无疑义,作者是把这些人物形象已然发展到一个特殊的高度,而且对于读者是具有着积极的教育意义的。在祖国文学语言的发展史上,作者的语言艺术的辉煌业绩,达到了一种高级的形式,这也是不能不使人予以很高的评价的。

  人物语言是表现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法之一。红楼梦作者所赋予他所创造的人物语言艺术的适应和创造,通过每个人物的口吻,伴随着每个人物的身份,地位,环境,交谈对象,时间,以及其他条件等等,在各不相同的说话里面,都能够从心灵深处,把这些人物复杂多样的内心世界,以一种具体、生动、鲜明、正确和强有力的语言表现在人们面前,无可掩饰地、全盘地再现出来。照常理说来,每个人物既有他不同于别人的一副面孔,当然每个人物便有他不同于别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甚至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也都表现出不同的个性。因此,作者对于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语言艺术的适应和创造,说什么话,说多少话,要铢两悉称,都是极费斟酌,而且要把每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都加一番体验然后才能抓住人物的特征的。真如作者曹雪芹在论画大观园图儿一样:“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所以全书中的人物,不论是甚么人,每个人物都依着他自身所具有的特征,说着各不相同的语言,来表达他这一人物的内心世界。例如:贾宝玉有贾宝玉的语言,林黛玉有林黛玉的语言,薛宝钗有薛宝钗的语言,王熙凤有王熙凤的语言,贾母有贾母的语言,贾政有贾政的语言,以及赵姨娘、袭人、晴雯、焦大、刘老老等等人物语言,“是什么人,说什么话。”这是没有一点儿不符合塑造这些人物形象的要求的。要不如此,那就不会做得到各如其分,神情毕肖。

  作者刻划人物语言艺术既然有了如此的绝妙尽致的手法和异常惊人的成就,所以使得他所塑造的每个人物,不论是“大人物”,或“小人物”,不论是说话的多和少,他总是安排得很恰当,做到了真有其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因此,就能够使得每个人物的形象永远地活现在人们的心里。红楼梦作者不但在语言艺术的适应和创造上,有了具体、生动、鲜明、正确和强有力的表现,而且他所创获的这样辉煌的艺术形式,又更进一步地促进了祖国文学语言的发展。红楼梦的人物语言,在人民群众中,所以有着极大的感染力,起着一定的教育作用,这不是无因而至,而是由于作者语言艺术本身所具有的特点所决定的。下面我们以王熙凤的语言来作例,试图通过作者所赋予这一人物语言艺术的适应和创造,来说明作者所塑造的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

  王熙凤性格的成长和发展的情况,我们从下面一些话语,可以得到了解:她出生在“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江南四大门阀之一的家庭,她所生长的环境是典型的;她出嫁到贾府,像这个高大门第、安富尊荣的环境也是典型的。她有声势煊吓的叔叔王子腾作她的奥援,在贾王两家相形之下,她和其他的人物有着不同的优越感,而她又是以她家曾经在金陵接驾作为自豪的。她从小曾经假充男儿教养,因此在她的性格说来,也多多少少得着和一般女性不同的暗示的。在文字知识上,虽然她是一个黑眼窠,可是在另一方面,她是见多识广,人家没见的她却见了的。在待人接物方面,她也有面面俱到的本领,在红楼梦所有的人物中,是谁也赶不上她的。而且她胆量过人,勇于自信,机警敏感,巧于趋奉,这在红楼梦人物当中,也是没有一个能和她抗衡的。在红楼梦第二回里,作者借冷子兴的口吻,对这一人物性格曾经作了概括性的速写:“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一个男人万万不及的。”的确,通过这一人物的心理和行动的发展,作者是处处揭发出这一人物的内心世界的。

  在红楼梦其他人物的口吻中,也有不少由作者为这一人物性格的具体形象,作了深刻而概括的描绘:“泼辣货”、“凤辣子”,这是由贾母的口中所道出的;“这位凤姑娘虽小,行事却比别人都大呢。……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在周瑞家的口中也说她是:“从小儿顽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越发历练老成了。”在赖升的口里,也说:“那是一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在她的心腹小厮兴儿对尤二姐更说出她的为人:“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又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甚至鲍二家的又称她做“阎王老婆”的。在这些各不相同的口碑当中,无论说话的人对王熙凤是憎是爱,总括一句说,王熙凤是一个极利害的脚色,在看法上是一致的。

  王熙凤在这“钟鸣鼎食”,“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的荣国府中,足足地做了行将十年的当家少奶奶,掌握着财政大权。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可见王熙凤处在这样地位来当家管事,像贾府这样上上下下、人多嘴杂、极不简单的环境,是不大好对付的。可是她虽然“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姐、妹妹、妯娌们,”而她却懂得要怎样才能巩固她当家地位的奥窔。所以她一味奉承贾母,赢得贾母的欢心,贾母竟称她做自己的“给事中”。贾母又说:“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在后四十回续书中叙到宁国府被抄以后,贾母对于王熙凤虽然口里说:“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似乎有些奚落之意,其实并不如此,始终贾母是支持着她的。而她在当权得意的时候,她的表现,确是非常机敏,非常灵动,待人接物,说得上是轻重得宜,从“给事中”这一名号来说,贾母对她的深信,也可以看得出来。

  在贾府各种矛盾和斗争中,她有时调和,有时利用,这是她掌握那些人物命脉的有力权术,因此搞得倒无一人不称颂她,当然这所谓称颂,又有着种种不同的内涵的。从她这一人物的性格的成长和发展来看,红楼梦作者把她刻画得最为精彩夺目,使她成了全部作品中举足重轻而特别为读者所注意的人物。她能左右一切,能生杀人,她有相帮,有心腹,比如:平儿是她的“总钥匙”,贾蔷、贾蓉是受着她的指挥调度的,更有来旺、兴儿等等,供作她的鹰犬。全书中主要人物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的命运,仿佛也都是操在她的掌握之中的。当然因为伤害了她的“尊严”,触犯了她的利益,像贾瑞、尤二姐等人,只好作她的牺牲品了。所以有人评她是封建宗法社会家庭中能干主妇的传统风格的最高度的结晶品;也有人在古今人物当中,把她比作三国演义中的曹操来估计的。作者对这一人物性格的刻划塑造,特别是在她的鼎盛时代,可以说是达到了最高的典型的。

  可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所处的环境变了,像她这样人物的性格,当然也不能不有改变。因此作者把她的性格用另外一种笔墨加以表现,就情理上说,并无可以惊异之处,实在有它的必然性。俗话说得好:“人穷志短,”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封建社会制度下的人物,由于环境的演变,怎能不表现成为两种迥然不同的样子呢!所以在大观园里过着寄生生活的一群人物,在生活情况出多入少今不如昔的蜕变过程中,像王熙凤这样人物的性格,也就逐渐变得有些两样,以至几乎和以往判若两人。她的兴头也大不如前,像她这样用尽心机,贪得无厌的人,而由于种种的暗示和异兆,她也会敏感到没落日子的到来。

  所以在大观园里,一有风吹草动,她便心神不宁。她也知道当家惹人恨怨。在她的错觉里,一下惦记着铁槛寺的事件,也会使她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像轰雷霹顶似地查抄宁国府的大事,把她历年重利盘剥的积蓄,被抄净尽,一无所有,所以此时的王熙凤,一心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虽然事情过了,而她说起话来,也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她一辈子的赌气争强,终于落在人后,她又怎能不满心惭愧?可是这种情况正和她兴头的时候恰成了一个对比,这也是她的典型性格的另一方面的表征。在办理贾母丧事的时候,王熙凤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她大有一番作用,可是她已失掉人心,力诎不能从愿,结果原先把贾母闹得七颠八倒的脚色,现在也就被人褒贬,说她这几天闹得像失魂落魄的样儿,虽然她曾发出“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的哀音,然而面向事实,仍是无法。因为在这时候,没有像贾母那样的人作为她的支持者了。后来她把巧姐儿托给刘老老,这简直是“英雄末路”,也就应上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语了。总之,王熙凤是经过了两个不同的境遇,在境遇蜕变的过程中,这不同的现实世界深深地影响到她的性格的成长和发展。

  前后对比,虽然觉得她的性格好似已经判若两人,但是在实际上所显现出来的,仍然是她的统一的个性。即是她后一性格的突现,正是由前一性格所孕育,而在另一方面的表征。不论前者后者,而能够支配着她的力量,完全建筑在封建剥削制度下的经济基础上。所以当她掌握财政大权时,她有她使人炙手可热的势派;当她一无所有之后,她的才调,也就无从一显身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然她也不例外的会束手无策起来了。而这种人物经不住事件和环境的考验,大可以说明封建宗法社会制度下的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正是如此。

  作者在语言艺术的适应和创造上,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起了极大的作用。王熙凤这一人物语言,是随着她的性格的发展,而由作者赋予了复杂多样的适应和创造的。当她初次在书中出现,她那时的年龄还止十八九岁,作者已就她的虚伪、善看风色的性格,用了洗炼、鲜明、正确、优美和强有力的语言作了极其形象、逼真、活现纸上的刻划。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天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一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手帕拭泪。(第三回)

  这里王熙凤的这种表情,完全一味向她顶头的支持者贾母讨好、奉承,博得欢心。然而她的机诈用事,也就由这一段语言把它从内心深处挖将出来。她的虚伪、机变,作者又从如下的对话表现出来。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

  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黛玉一一答应。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屋子叫他们歇歇儿去。”(第三回)

  她那样的忽然笑,忽然拭泪,忽然又转悲为喜,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善者。而她那样的机警善变,口齿伶俐,一时对黛玉问话,一时向婆子问话,她又是那样的“色色周到”,真不愧做一个“当家少奶奶”。她的临机应付的本领,作者又由另一对白中把它活画出来。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自布让。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没有?”熙凤道:“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个,想必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答。(第三回)

  可是在王夫人的一笑里,作者也就隐微地对王熙凤作了一次察觉她的虚伪的透露。

  久经世代的老寡妇刘老老在大观园里出现,以及她同大观园里的一群人物有了接触,这些情节对王熙凤这一人物性格的发展,是起着强烈的积极作用的。作者所赋予王熙凤的语言,又表现出塑造这一人物的非凡性格。而她这一性格的表征,作者又通过语言艺术的手法,加以深入地揭发。在这些语言艺术的手法中,把王熙凤的虚伪、机敏、善于把握现实等性格更深刻地作了集中的刻画。当刘老老由周瑞家的先领来见了王熙凤,这便展开了一幅生动的场面。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老老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有给姑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们瞧着也不像。”

  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俗话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没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罢;要得闲呢,就回了,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去了。(第六回)

  后来刘老老刚要说出她大远来的意思,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这表现了王熙凤的心眼是何等的“玲珑剔透”。当她从周瑞家的口中,听取了王夫人“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着就是了”的话之后,她才决定对刘老老作一次很够人情味的打发。她为人之细致,办事之周到。真不失其为当家少奶奶的身份。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论起亲戚来,原该不等上门就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着管事,这些亲戚们又都不大知道。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个口,怎样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去用了罢。”……………………

  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第六回)

  可是在刘老老第二次进入荣国府,偶然受着了贾母的欣赏的时候,这位善于把握时机的当家少奶奶一阵子灵机活动,刘老老竟活活地被她俘掳,成为她奉承贾母的新工具,她的投机买卖便又得到了一次愉快的胜利。作者在这里所赋予的语言,显得王熙凤的手腕是那样的灵活,而又不着丝毫的痕迹。于是她对刘老老的打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那样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送客的情况,而是转为赶忙留着的神态了。而她向刘老老所说不多的几句话,也就变得怪甜的了。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给我们老太太听听。”(三十九回)

  从此刘老老便做了大观园里的“上客”,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供给贾母作为取笑享乐的资料,而王熙凤由于这一新工具的运用、掌握,于是对她在财政管理的大权上,更得到了贾母的全力支持了。

  王熙凤的“杀伐决断”,“历练老成”的性格的描写,在她协理宁国府秦氏媳妇的丧事这一情节当中,作者在语言艺术的运用更高度集中地把她这一性格充分表现出来。在这一段情节刚开始的时候,贾珍来请王熙凤协理丧事,作者在这里先作了一些回旋曲折的描绘:“王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见笑;”由于贾珍“苦苦的说”,王夫人的“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可是王熙凤全不如此。接着作者又用幽默的语言来加倍的刻划她:

  说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问太太就是了。”

  因为这是王熙凤卖弄能干的机会的到临,所以作者也就赋予了以表现紧凑情绪的语言。而且在她协理丧事之先,曾经作过一番周详的考虑,作者于此也就细针密缕地绣出了这一人物的心灵深处的活动。她理会到宁府中的五件风俗: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所以她的措施是先“即命彩明钉造册簿,即时传了赖升媳妇要家口花名册查看;”其次便是“又限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府听差。”她的卖弄能干,在她向他们第一次谈话时,就大显其身手了。

  “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讨你们嫌了。我可不比你们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别再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十四回)

  她的吩咐,更大有排调,部署得那样谨严,简直和军令不相上下,看她吩咐的一段话语,可以明白。

  “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内单管亲友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也不管别的事。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去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也不管别的事。这四个人专去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赔。这八个人单管收祭礼。这八个人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剳,——我一总支了来交给你们八个人,然后按我的数儿往各处分派。这二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房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玩起,至于痰盒、掸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问这看守的赔补。赖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来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有了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算账。素日跟我的人,随身都有钟表,不论大小事,皆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表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家,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几日罢。事完了,你大爷自然赏你们。”(十四回)

  果然王熙凤威重令行,宁国府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她也心中十分得意。当她按名查点各项人数,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作者有如下一段情节的描写。

  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

  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初次!”……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复。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吩咐:“散了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饮泣而去。(十四回)

  通过这一惊人场面“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自此各人兢兢业业,不敢偷安。”而在协理的情况当中,“凤姐虽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画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而“一切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俱不及凤姐举止大雅,言语典则,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旁若无人。”*作者对王熙凤这一人物的塑造,在这一情节中,把她的干练老辣,表现得特别强烈、突出,在读者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形象。这样运用语言来刻划反面人物的典型性格的手法,的确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作者在语言艺术运用的手法上,很及时地又转入另一个新的场面来刻划她这一人物。比如王熙凤在铁槛寺受贿的场面,作者借此对她仗势敛财的性格暴露了出来,更在她的身上高度集中地运用语言作了强烈、具体、生动、形象的表现。在第十六回里说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行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作者于此也就暗示了像王熙凤这样人物的性格发展有它的必然趋势了。且看王熙凤和老尼静虚所作的如下的对白: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些事。”

  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

  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这么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张家不说没工夫,不希图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口气。”

  老尼听说又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

  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儿,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

  老尼忙答应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罢了。”

  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的了我?我既应了你,自然给你了结啊。”

  老尼道:“这点子事,要在别人,自然忙的不知怎么样;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办的!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见奶奶这样才情,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贵体些才是。”

  一路奉承,凤姐越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十五回)

  这一段受贿的对白,我们可以看见作者是如何的刻划出王熙凤的权诈,同时也就反映出在封建社会里代表剥削阶级的人物的狰狞面目。她们倒说得一口极其干净漂亮的话,但心地里却是贪得无厌,越多越好。像王熙凤这样的人物,因为她的当权揽事,如静虚之流当然有不少的人要走她的路子。她也就会得意忘形,因而也是容易受人奉承的。在封建黑暗时代,官绅勾结,残害人民的恶毒行为,已是司空见惯,由王熙凤的“我说要行就行”这一句话,就强烈地表现出来了。

  为了下流种子贾琏和鲍二家的的沾惹,使得“变生不测,熙凤泼醋,”终于有了逼死人命的事件。而王熙凤的性格,在这种情形下,表现得异常恶毒阴狠。自然奴仆们的生命是不能和他们硬拼的。通过作者的语言艺术,对王熙凤这一人物性格的发展也有着透骨的表征。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话:“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冷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会子,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唬他,只管叫他告,我还问他个‘以尸诈讹’呢!”(四十四回)

  王熙凤之草菅人命,心狠嘴硬,在这一段对话里,表现得非常突出,紧凑。她那种依财仗势,声色俱厉的表情,作者又好像活生生刻画出一个恶讼师的凶恶形象来。“以尸诈讹”的罪名,鲍二家的娘家人那不会搬得上嘴的。

  由于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件,作者刻画王熙凤凶狠恶毒的性格又达到另一高峰。这一典型性格的表现,在语言运用的手法上,是更为复杂而迂曲的。从王熙凤初听到“秘事”起,以至尤二姐之死,熙凤的内心变化,是剧烈的,而她的设计、行动,是无比机警的。我们逐次来看这一场面罢!当她叫旺儿、兴儿来问明情由时,她的情绪是紧张极了。

  凤姐儿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账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藤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忘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几个“是”,……旺儿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凤姐儿厉声道:“叫他!”那兴儿听见这个声音儿,早已没了主意了,只得乍着胆子进来。凤姐儿一见便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六十七回)

  这幕权诈的审问,就这样连诓带吓地开始了。

  当兴儿说出“如今房子就在府后头”时,凤姐儿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这时她真正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明白,作者的描写也一字一句地传出说话者的活现神气,而尤二姐的悲惨命运就这样的被决定了。

  当兴儿答完话后,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其后她终于向兴儿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堤防你的皮。”她终得到“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奥窍。后来“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此时王熙凤内心的烦苦,可想而知。可是她“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此时她的毒狠的心肠又是如何的盘算啊。作者这样体验,确是逼真、深刻,那能说是淡淡的闲笔。

  尤二姐之被赚入大观园,王熙凤的语言是极其甜软的,然而内容又是极其尖刻而狠戾的。作者在语言运用的手法上,在这里也是极尽其刻画之能事的。我们先看王熙凤向尤二姐的说话。

  她……口内忙说:“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所以我亲自过来拜见。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带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透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六十八回)

  我们试就王熙凤这一篇谰言诓语来理会,觉得她所说的,是委婉曲折,近情近理。但她那样的包藏着祸心,而却假惺惺地故作软语,表现得谦虚和气,体贴入微,使人听了,句句动心。不但如此,她又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以致惹得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像这样的人物形象,不是像活画出一个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吗?

  可是故事情节的发展,是尚不止于此的。王熙凤把尤二姐作为她的俘掳以后,她的矛头立刻转向贾珍、尤氏,作者所赋予这一表现的语言,也深刻地暴露了王熙凤泼辣心狠的性格。

  当她大闹宁国府时,她先向贾珍作了严厉的质问:

  “珍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

  尤氏迎了出来,见凤姐神色不善,忙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可是凤姐照面一口唾沫,啐道:

  “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

  之后,越来越利害了。凤姐哭着,搬着尤氏的脸,问道:

  “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去?你要告诉了我,这会子不平安了?……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了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六十八回)

  像她这样人物的性格发展到这种程度,作者也就毫无保留地运用了更为强烈,逼真的语言艺术的表现手法。“泼辣货”的形象是经作者高度集中地表现出来了,不论何人对这种人物性格的认识,用“泼辣货”这一词儿来概括她,是再恰当没有的了。

  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关于王熙凤作为特定的回目,可以说有六回之多,而有王熙凤出现的场面,也在二十回左右。足见续书作者高鹗对王熙凤这一人物的创造,不仅根据前八十回细细研究王熙凤的性格,并且发展了她的性格,而予以特别安排和用心刻划,在语言风格上,也保持了它的一贯性的。就王熙凤这一人物的性格发展的塑造而论,有了后四十回的描绘,使得她这一人物性格的发展更有其完整性,更可反映出在封建社会里必然产生这样的人物,也必然有着这样的发展和结果。所以高鹗的语言艺术的成就,在这一点上,仍然可以和曹雪芹相伯仲的。在这样环境当中所给予王熙凤这样人物的考验,老子所说祸福相倚的道理,正可引用来作为解释,故事情节像这样结构,也不至陷于公式化的老套。从这四十回中来看王熙凤,又可以把它分成两半截来说:在宁国府没有被查抄以前,虽然大观园里这一群人物所过的寄生生活,在基础上已经动摇,可是把握财政大权的王熙凤,她仍还是从中渔利,蠹公肥己。大家过不好日子,这对于她是不必关心的。试看宁国府被查抄的时候,她被查抄出来她历来聚敛的银两,已不下五七万金,像这样的巨数,还不够她享受一生吗?因此,就她的性格说,在这一阶段的发展,仍然是前一阶段的继续,在经济上,她还没有发觉自己会成问题。在她的心灵里,还没有受到剧烈的激刺。只是大观园里的一些暗示和异兆,隐隐绰绰地使她有些敏感而已。在第一百一回里,她为李妈半夜里打巧姐儿和平儿有这样的对白:

  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平儿笑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

  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衣禄食禄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出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

  在这一对白里,无异她自己对她一生作了一次总结。但是她在这时候所担心的是她的骨肉巧姐儿,而在她的心灵里并没有其他的激刺。在对贾宝玉的婚姻问题,她并非不知道宝玉和黛玉的一切情况,可是她却有意地巧设奇谋,从中破坏;干出别人断断不做的掉包的勾当。从她的性格来说,虽然可以说是她又一次争强逞能的表现,不过闹得贾府七颠八倒的又一行动罢了,然而她这一做,却造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林黛玉死了,薛宝钗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而她自然落得一会儿的逍遥自在。可是红楼梦的读者,读到此处,没有一个不痛恨她这一人物的。在宁国府查抄以后,整个贾府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救药的危险,她呢,自然也逃不出这个行将死亡的命运。诚然事后她还自己宽慰自己,说:“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而把被查抄的事,推在贾珍身上。可是她到那时为止,已经知道她的事情败露,把她枉费心计所弄来的银两,通通被抄净尽,这如何不使她大大地感受到激刺呢!先看作者的叙述语言罢!

  “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一仰身,便栽倒地下。”

  像这样的描绘,真是逼真、形象,王熙凤感受剧烈激刺的神情,使得读者恍同亲见一般,而作者运用了这样强有力的语言表现,把王熙凤的内心生活不必揭露而自然地揭露出来了。后来办理贾母丧事,王熙凤力诎不能如愿,失掉人心,因为事情的繁重,使她不能瞻前顾后,又因小丫头的传话,说她躲着受用,她听了这话,便“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作者又这样的刻划她,这不更是王熙凤这一人物没落光景的到来的狼狈不堪的形象吗?在这一阶段当中,王熙凤的内心生活是起了巨大的变动,她感到她不会再有更好的出路。在表面上,虽然她的表现仍然是逞能好强,可是她的内心,已经空虚,所充满着的是无聊、烦恼。有时也就变得自怨自艾,卑怯,颓唐。她这一人物的形象,临到此时,实在是难看极了。下面我们从某一些场景,从她的某一些语言来看,她这一人物也只好有这样应得的结局了。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里抱怨凤姐。贾琏走到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

  平儿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得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

  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

  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看见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别不达时务了。到了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也感激你的情。”

  平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

  凤姐道:“你也不糊涂。他们虽没有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说事是外头闹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的落在人后头了!……我要立刻就死,又耽起不吞金服毒的。我还要请大夫,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么?”(一百六回)

  王熙凤的颓唐懊丧,在她的内心,不知道起了好多矛盾。她口里虽然说我要立刻就死,可是又耽不起吞金服毒,这不是她还想挣扎的活下去的表现吗?平儿为她好,告诉贾琏请个大夫瞧瞧,贾琏此时已经不念夫妻之情,把她扔住不管,可是她对平儿反说出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的话来。这种横豪逞强的性格,到这时候还依然照旧,作者把这一点描绘出来,也可见王熙凤这种人物是必然为读者所特别憎恨的。

  当王熙凤正在气厥,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她,她心里一宽,觉得拥塞的气略松动些,她含泪向贾母说道:

  “我好些了。只是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还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一百七回)

  以下接着便是贾母安慰她的一番话,而作者又说,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她,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

  “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一百七回)

  就照这几句话看,再和上文印证,王熙凤争强赌气,始终是她本有的性格。及到事情败露,她不知结果如何,又怕贾母以下都责难她,所以她不想再活下去,这完全为了大出其丑,丢了她的面子。今儿贾母并不责难他,反而安慰她,所以她又还得活下去。而她所说出来的这些话,不过仍和以往一样,中间充满着的,仍然是虚伪的情绪。

  贾母毕竟久经世故,她还受得起事实的考验,查抄以后,她还是有她的兴致,还拿出钱来给薛宝钗办个生日。而王熙凤在这时候,从史湘云看来,已是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就是在她要向贾母竭力张罗,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这都可见王熙凤已经失掉她可以安身立命的经济基础,所以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和兴致情趣通通都丧失了。

  在办理贾母丧事的时候,刑王二夫人等知道她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所以仍叫王熙凤照管里头的事。她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有一番作用,自然应了。在她未办理之先,作者先就她的心理作了一番描绘,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难使唤,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对牌,这宗银子却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我们那个办。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当然所有一切条件,都比办理秦氏的丧事时优些,可是她却没有料到如今已不比先前的光景的这一问题。所以她虽然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列上来。要把贾母的丧事办得体面些,可是结果呢?她的体面完全丢尽了。银子既发不出来,又没有人赔垫,她知道这种情形,只好说:“这还办什么”了。而且打发人伺候来客,众人却答应着不动,鸳鸯见她这样慌张,心里也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在这时候,王熙凤吩咐众人的话,又是何等的卑怯、可怜:

  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话,为的是你们不齐截,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一百十回)

  及底事情难办,处处掣肘,王熙凤的能干,在此时也就显不出来了,试看下面的对白就可知道:

  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那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

  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一百十回)

  可是事情那里凑手,她只好赢得一肚子的委屈,独有李纨瞧出她的苦处,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等到刘老老来看她的时候,她便把巧姐儿托给刘老老,这时她对于刘老老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刘老老说给巧姐儿做个媒,王熙凤这时的语言便是“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她心里又信刘老老为她求神祷告,所以刘老老坐在床前,她便告诉刘老老她心神不宁,如见鬼的样子。终于向刘老老说:“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子来交给她。可是这时王熙凤已是心机用尽,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她只有向现实屈服,她要保持大命,在这时候又怎能办得到呢?

  王熙凤这一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的形象,从作者在人物语言的适应和创造上看,是有他精绝无伦的艺术形式的。通过上面所举事例,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就随着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以致整个人物活动的点点滴滴都反映出她的性格的特征,成为她所独具的个性,全书中其他人物是没有一个和她有着相同之点的。我们可以这样体认:王熙凤的环境是典型的,这种环境所给予王熙凤的鼓励和支援是极大的;王熙凤的性格是典型的,这个性格和她对大观园内一切操纵、利用,也是典型的。由于她的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完全适应,因而通过她的全部活动,作者用强烈、具体、生动、正确的语言将她活生生刻画出来,这语言所表现的艺术形式也是典型的。她的最喜揽事、卖弄能干的性格,作者通过在她协理宁国府秦氏丧事这一情节中,用高度集中的语言把它反映出来;她的虚伪、机诈、善观风色、巧于趋奉的性格,作者通过在她初见林黛玉和利用刘老老作贾母消遣的工具这两段情节中,也同样用高度集中的语言把它反映出来;她的仗财依势、贪利心狠、凶残恶毒、草菅人命的性格,通过在铁槛寺受贿,以及鲍二家的、尤二姐、贾瑞诸情节,作者更用高度集中的语言把它反映出来。有此三种类型的性格,而高度集中在王熙凤一人之身,在古今人物当中,拿她和三国演义中的曹操相比,也只好这样了。及到把她枉费心计所弄来的五七万金通通抄个净尽之后,她的性格表现为颓唐、懊丧、求其速死,作者把她塑造成为一个“英雄末路”的形象,仍然不失其为统一的个性。我们更正确地理解到由作者语言艺术的具体表现,就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所反映出来的像她这样人物的内心世界,无异把全部封建大家庭主妇的恶德,突出地用素朴、精炼、逼真、形象的语言把它具体表现出来。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在红楼梦人物中,如果付之缺如,那么,我们要将在包孕着滔天罪恶的封建宗法社会制度下,钩心斗争的尖锐场面和人吃人的现象反映到如此强烈、具体、正确、生动的程度,是没有可能的。从而人们对书中人物的爱情,如对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是如此,而对王熙凤的憎恨又如彼。这也是没有可能的。更进而希图产生仇恨封建宗法社会制度压迫人者的强烈情绪,也是不会有必得的结果。作者的创造态度,正表现在这样的爱憎分明上,而他对封建社会的正统人物予以暴露、揭发、批判、以及鞭打、讽刺的战斗意义,也正在于此。

  红楼梦人物语言,是可以通过这一课题来分析书中人物的性格的。王熙凤的语言,不过是其中主要表现方式之一。通过人物语言的探索,使得我们更进一步认识了红楼梦这部伟大古典文学名著的现实主义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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