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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兰:不可这般说《红楼》

不可这般说《红楼》

作者:王西兰 

【本篇文章投稿时致主编韩石山的信】

石山兄:你好,一直佩服你的文字,也欣赏你在文坛游刃有余的身手。有心学你一招儿,一来底子不足,二来也找不到合适靶子。近日看了你的一篇文章,说到《红楼梦》那一段,颇不以为然。要知道我喜欢《红楼梦》,就像你喜欢李健吾一样。这就给了我一个机会,擒贼擒王,攻子之盾,先拿你这篇文章祭旗,让我也学着玩一回花活。我知道你的气量,尽管对你有失恭敬,你还是会把它发表在《山西文学》上的。

发表于《山西文学》2003年5期“文坛剑戟”栏目

韩石山先生的文章,我向来是喜欢看的。一是因为他的学问和见识,更是为了他那洒脱俏皮的文字。正如他多次说过的,文章的观点可以不对,可文章一定得是好文章。这说法在“香花毒草” 那年代罪在不赦,到如今也吃不住认真推敲,但大家都能理会韩先生的基本用意,至少在于我,是很附和他这观点的。每每读到他那诙谐率直刻薄调侃的语言,不禁会心莞尔。尽管有时候也觉得一些说法有失公允和厚道,但还是十分激赏和称道的。

近日读了他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话,尽管仍然洒脱俏皮,却叫人不敢苟同,甚至是愤愤的了。他说的意思过去仿佛一位老前辈说过,我虽不平却不敢造次。韩石山先生虽然已是大作家了,但却是同龄人,又是熟人,又是爱在文坛挑起波澜的人,我不妨也学着和他剑戟一回。

这段话是说《红楼梦》:

“《红楼梦》人都说多好,要叫我说,也就那么回事。说它用的是白话文,因而有多大意义,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是它比《金瓶梅》迟了那么多年,它的白话水平,远没有超过《金瓶梅》。全书叙事冗繁,没有多少生气。一个又一个的宴饮诗会,一会儿吃螃蟹,一会儿赏菊花,真的你看了就不烦?我看过一遍,连一句有趣的话都没记住。那时候年纪不大,感兴趣的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这些事。我总疑心,那些吹捧《红楼梦》如何如何的,要么是人云亦云,要么是假充斯文。至少许多老同志说《红楼梦》好,怕是听了毛主席的话,毛主席说《红楼梦》是写四大家族的,大概他们认为,就是写蒋宋孔陈这四大家族吧。明明只写了荣宁二府一个家族,怎么能说是四个家族呢?”

红楼梦》是一部怎样的书,文学史上早有定论,说她是我国文学殿堂的艺术瑰宝,说她代表了我国长篇小说的最高水平,千千万万的读者恐怕少有异议。个别读者没有看进去,没有看懂,没有欣赏得了,这也无可厚非。可韩石山这样的作家,又是搞文学研究的学问家,就不该如此出言不逊,如此轻率。我不是搞学问的,没有搞研究的底子,看《红楼梦》只是当闲书看。正经从头到尾倒也看了几回,多数是随意翻到那里就看到那里。不怕石山兄说我“人云亦云”,“假充斯文”,我看了真是觉得好得不得了。她是最具文体意义的小说,她的思想意义,艺术结构,情节铺排,气氛营造,人物形象,细节描写,语言对话……最具近代小说的基本特质,而不是旧小说那种热热闹闹的“话本”故事。她的确描述了一个封建家族(也就是整个封建社会)“忽喇喇似大厦倾”的“末世”之象,她的确反映了前所未有的对女性的价值觉醒(也就是人的觉醒),她的确敷演了一个完全区别于以前所有的旧小说中那种“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她的确塑造了一个对自己置身其间的“世代簪缨之族”(其实就是封建阶级)进行了自觉不自觉的叛逆和反抗的“新人”形象。说她仅仅是白话文的意义而且还没有《金瓶梅》好,实在是轻慢了她,亵渎了她。(当然《金瓶梅》的意义和成就也不该低估和否定)你说她叙事冗繁,其实是绵密细致;你说她没有多少生气,实在委屈了她,其实她字里行间充满了盎然生意;你嫌她一个又一个的宴饮诗会,一会儿吃螃蟹,一会儿赏菊花。她的典型环境就是富贵繁华的公侯豪门,她的典型人物就是王孙公子夫人小姐,她不写上阵讨贼两军交战也不写杀人放火占山为王,不叫她写宴饮诗会你叫她写什么?说她绵密细致和盎然生意,随处可以找出这样的描写,咱不能一一摘引,说起那些宴会,实在不是繁缛重复而是各有意趣,有着不可互相替代的规定情景。

红楼梦》里写宴会确实不少,前80回在回目中提到的就有五次。第一次是第11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写宁府贾敬寿辰,荣府一伙人来宁府庆贺。先说老祖宗因了什么小毛病来不了,实际上这位老祖宗极爱热闹,这次没来是因为她的身份:宁府虽然大,但老祖宗却是两府里辈分最大的,她不能降尊纡贵以大就小,这就关乎封建大家庭的伦理关系了。除了老祖宗,荣府其他的全到宁府祝寿来了,但贾敬常年在城外道观里修道,并不在府中接受大家祝寿,他的儿子还去了城外为他拜寿,在家里主持接待的是他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子媳妇还卧病在床。荣府里来的人,多是主人的长辈,这关系就很有些复杂了。看了人家的描写,你就领会了其中的微妙。另外,写了凤姐与秦氏的关系,写了宝玉与秦氏的关系,写了宁府里这种大活动组织得不太得力的情况,这一切,对后来的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都是很要紧的铺垫和前提。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宴会完全是侧写,这一切都是在小会见厅里由一些女人们和宝玉、贾蓉完成的,老爷们客人们在大宴会厅的热闹反倒没有正面写,这就和以后还要写好几次的宴会有了区别。

第二次宴会是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这一回是老祖宗在自己家里请客,一是为自己的侄孙女还席,其实还不还无所谓,图的是那个热闹;二是要请一请刘姥姥,其实这更无所谓,图的也是那个热闹。也许有一点点显摆,也只是一点点,她那身份不值得在刘姥姥这样的穷亲戚面前摆阔,还是图的热闹。这回当然是正面写,写得也真热闹,而且是从刘姥姥的眼中看出,荣国府里的富贵荣华如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况就生动具体如在眼前了:怎么吃,怎么住,怎么玩,怎么排场,怎么酬赠,怎么个礼数,一一写来。这是这个封建大家庭的鼎盛时期,怎么铺排怎么绵密或者说冗繁都不过分,这对于后来的败落才有强烈的反差和震撼。在这次宴会上,人物形象在丰满,人物关系在密切,故事情节在展开,矛盾冲突在形成,实在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情节,在整个故事链条中太有意义了。你看了怎么能说烦?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欣赏还欣赏不过来呢。

第三次宴会是闲取乐学小家子凑份子为凤姐过生日,矛盾就出来了,人物关系就复杂了,主流方和非主流方的冲突就露出苗头了,描写几个重要人物的情节就开始发展了。

第四次宴饮是宝玉乘着夜晚在自己的住所和一群女孩子为自己庆寿。他们关了门,不让家长们和管理人员知道,偷偷地大热闹了一回。这次宴会甚至不能称做宴会,是非正式的,是地下活动,但热闹非凡。大观园这个典型环境特殊世界的欢乐达到顶峰,连我也看得出作者的艺术辩证的表现手法了:推向极端,走向反面,乐极生悲,这以后就会走下坡路了。

果然如此,咱们接着看下一次宴会。这次是第75回的“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这时候已经发生了贾琏偷娶尤二姐和凤姐大闹宁国府直到尤二姐吞金自杀的一连串大事件,已经发生了误拾绣春囊和抄检大观园的一连串大事件,这个封建大家庭表面上的严谨秩序和平衡关系已被打破,矛盾冲突已经发生还在发生而且将要继续发生;这些正人君子般的封建人物们已经暴露还在暴露而且将要继续暴露他们的丑恶灵魂和恶劣嘴脸。这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高兴事需要设宴庆祝,但这一天是中秋节,宴还是要宴的。前一天王夫人看了邸报,知道了自己的重要亲戚被抄了家的消息,就没了情绪;李纨病着,拥衾倚枕,卧在床上不起来;宝钗因为抄检大观园的事,这会儿来提出自己家里有事申请要离开大观园;探春头一天公然回击了抄检大观园的执行者,这会儿气还没消,说是等着处分,还说了那句著名的话:“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鸡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时候也才死了贾敬,宁国府不能正式摆宴赏月,做儿子的避开正日子和一群妻妾们成夜热闹,交过半夜,突然间园子角落传来一声悲叹,风气森森,月色惨淡,恍惚听得祠堂内隔扇门开合之声,众人都毛发倒竖。第二天是八月十五正日子,老祖宗强挣扎要闹个通宵,可她的大儿子自己先散去不说,还说自己跌了腿,她的夫人还得去伺候他;因为少了好多人,场面就太清冷,大家兴趣就提不起来。由于贾母还在勉强挣扎,大家也只好陪着,所以就勉强说笑话。说笑话的专家凤姐这时候也因病没有来,只有靠从来没有过这方面才能表现的尤氏“蜀中无良将廖化充先锋”。说个半截老祖宗打了盹,叫醒她她还要强说自己没睡着,听着呢。家庭戏班子这会儿的伴奏音乐偏偏又是“呜呜咽咽”,“越发凄凉”。你看这哪里还有中秋节热闹团圆的气氛?完全是这个公侯之家的式微败落的景象了!

一个个的宴会,哪一个重复了?哪一个冗繁了?它们无一不是推动情节、塑造人物、表现主题的艺术描写,实在是曹雪芹的生花妙笔!

韩石山先生还说,他看了一遍,连一句有趣的话都没记住。这也实在可惜。我不查书,说几句给你。凤姐一伙人陪贾母打牌,当然要哄得老祖宗高兴。总是要叫老祖宗赢,还要表现得煞有介事装成不是故意的。凤姐的钱输完了,丫鬟又送来钱接着打。凤姐装得不服气,说可是老祖宗打得好?是老祖宗钱箱那钱有吸引同伴的本事。她叫丫鬟别把钱放到她跟前了,直接就给老祖宗送去:“省得老祖宗箱子里的钱费事!”凤姐一张好嘴,全书里妙语连珠,这类话太多了,举不胜举。老祖宗一家之长,一言定邦,但俏皮话也说得不少,我以为最好是这么一句:凤姐生日聚餐,她男人乘这里忙着热闹偷偷溜出去和门卫人员鲍二的媳妇私通。做事不密,被凤姐发现,公开地大闹了一场。老祖宗就批评了一番孙子,骂他是“下流种子”,又劝说了一番孙子媳妇:“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这么过来的。都怪我,叫你多喝了几口酒,你就吃起醋来了!”这话儿你保险觉得有趣。但还不是最好的,后头还有。这事儿过了一段时间,这几个人又聚在一块,那位凤姐的丈夫贾琏不耐,急着要溜走,老祖宗就责怪他,讽刺说他是急着要去找“赵二家的”。她还记着那门卫媳妇的事呢。旁边的丫鬟提醒她说错了门卫的姓,“人家是‘鲍二家的’,老祖宗却说是‘赵二家的’。”你猜老祖宗怎么说?“我老糊涂了,怎么知道人家是‘抱’着的还是背着的!”我看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觉得有趣得紧。

至于“人云亦云”,“假充斯文”,先设个套儿让你不敢钻,这是石山的惯招和怪招,我倒觉得不需驳难,反倒觉得有些趣味。写文章嘛,这样才好读,不说它了。   

后面几句话还要说说。说老干部以为四大家族是蒋宋孔陈,不敢说没有,但这样说太刻薄,又是说老干部,太不恭了。不过刻薄是他的一惯套路,也不必计较。

最后那句话却说得对极。“明明是写荣宁二府一个家族,怎么能说是四个家族呢?”这事儿是毛主席说的不附合事实。《红楼梦》确实只写了贾府一个家族,其他薛、王、史三家,基本上就没写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写,不能说写了这三家的一些人或一些事就是写了这三个家族。薛姨妈、薛蟠、薛宝钗,她们一开始就进了贾府,和贾府的人一起生活,成了贾府的一部分;王家的人,几乎就没露面,最后凤姐的哥哥拐卖她的女儿,那还是在写贾家的事。史家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基本看不到史家的事。史湘云一直生活在贾家里,她们家的事我们只知道境况不太好,鞋底还得湘云小姐亲自纳,还有一个“枕霞阁”。毛主席说写了四大家族,是说那个著名的“护官符”,是说几个封建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属于一个阶级,所以它们一个家族走向衰亡的趋势就是整个封建阶级的衰亡趋势。政治家以政治的目光看小说,其见解总是独到而深刻的。

在这篇文章里,紧接着他还说起了鲁迅,说鲁迅的文章“就剩下几条干巴巴的筋,丰腴没有了,酣畅也没有了。”曹雪芹写得丰满绵密,你说是叙事冗繁;鲁迅写得简练,你却嫌他不丰腴,干巴巴的筋,这大作家也是难当。

最后我说一句正经话,曹雪芹和鲁迅,都是世界级的作家;中国文学当之无愧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还只有靠《红楼梦》和鲁迅的文章。我们不可随意轻薄。

本文首发于《山西文学》2003年第5期,经作者授权本公众号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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