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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寂寞时越回忆(一)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一生钟爱的人

  “在一个人的日子里,回忆这种东西让人感觉像是毒品,越是寂寞的时候就越是会去想它,越是想它的时候就越是寂寞,如此地恶性循环下去,一步一步耗竭你的精力,直到你的心干瘪瘪的枯萎过去。此刻我想起了那些远得似乎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感觉也是如此。”

  序

  穿过长长的河堤,林子的尽头在暗淡的迷雾中渐隐渐现,朦胧的水气中忽的飘来一阵幽怨的笛声,婉转缠绵,似万千缕柔丝,轻抚着我的身躯,顺着飘渺的乐音摸索过去,我便见到了他……

  这是我二十五年来有关自己的记忆的唯一的画面,那熟悉的场景,那熟悉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如镌刻在心头的印记,挥之不去,可每次冥想起来,却又始终显得如此地虚幻模糊,如一段上古的篆文,越看越显得迷惘。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在二十五岁那年失忆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将那二十五年来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却始终不能忘记那长长的河堤、那哀怨的笛声和那熟悉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看见杂志上杭州的相片,我突然觉得背景中那副青烟浩淼,落英缤纷的景象和梦境中的画面是如此的相似,于是便打定主意,背上行囊,踏上了南下的路,以期能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

  1

  我打了个瞌睡醒转过来,火车仍在冥冥的夜色中急驰。车箱内依旧人声嘈杂,几个学生样的人捧者扑克直嚷嚷,还有些进城打工的民工大声议论着是非,不时的还传来几句俗的要命的歌词,此时播音员的声音响了起来:“亲爱的旅客朋友们,前方列车即将停靠终点杭州站……”

  我将脸贴到了冰冷的车窗上去,透过模糊的玻璃,依稀可见窗外深暗的夜色中渐渐的多了一些灯火闪烁着,起先是几点零星暗淡的灯光,接着夜空被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渐渐地照亮了起来,花花绿绿的一片,随即“杭州站”几个闪亮大字在视线中显现出来。

  列车的速度渐慢了下来,我收拾了一下行装,随后跟着人流下了车。迈出车门的那一刻,忽的一阵秋风掠了过来,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裹紧衣服,加快步子向出口走去。

  走出了车站,眼前是一个小广场,旅客们就在这里向四面散去。而我站定了脚,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参差起伏的高楼间,红绿相间的灯光将整个城市照地像百老汇剧场般的梦幻迷离。置身其中我忽然间仿佛迷失了方向,茫然若失,抬起脚不知该往哪儿去,只能摊开手中那张新版的地图,暗自思量着先找个地方落脚。

  正在这时,我的小腿忽得被人抱住了,随即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妈妈,妈妈回来了!”我当即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楚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孩死命地拽着我的腿,不停的喊着妈妈,声音由起先的兴奋转为阵阵地悲鸣,掺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委屈。在如此寒冷的深秋里,那声音顷刻间融化了我的心。

  我缓缓的附下身子,看着她那双淋漓的大眼中晶莹闪烁着的倾涌欲出的泪水,正想说句亲慰的话,一个中年男子疾步走了过来:“月月,月月,快回来。”话语中带着几分责备。那男子走到跟前,一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然后歉疚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打扰你了。”

  “没什么,你的女儿长的真可爱。”说着我抬起了头,目光恰对着那男子。四目相交时,那男子一愣,双眼直直的注视着我,盯得我立时脸红了起来,侧头避开过去。

  那男子也似才回过神来:“实在是对不起。”说着抱着女儿转过了身子,缓缓的向着夜色中走去。而她怀中那个女孩,依旧恋恋不舍地扭着头,一副楚楚可怜地样子注视着我。

  我立在那里,看着他父女的背影,忽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万般舍不得他们就此离去,便三两步赶了上去,一边喊着:“先生,等一等。”那男子听见声音停了下来,再次回头看着我。我走到他跟前站定:“不好意思,我刚到杭州,没啥熟人。想找个地方住段时间,您能帮下忙吗?”

  借着路边五彩的灯光,这时我注意到他那张脸略显颓唐,眼角横几道细细的皱纹,黑糙的皮肤上凌乱地铺着微白的鬓发和良莠不其的胡须,整张脸像是一本染满灰尘的厚厚的记满沧桑的古书。

  那男子淡淡地冲我笑了笑:“嗯,我想想……,你住多久呢?”

  “还没定,看情况吧,也许两三个月,也许更久些。”

  “这样啊。还以为你是来旅游的,只住个把礼拜呢。”

  “嗯,一直觉得杭州是个挺漂亮城市,我先来看看,住几个月。如果可能的话也许一辈子住这里也说不定呢。”

  “漂亮?!”,那男子似乎有些不屑的样子:“一般般吧,住久了你就知道了。你想租房子吗?现在随便租间都得千把块一个月呢。”

  “哇,这么贵。”我吐吐舌头,像我这样靠着几块稿费混饭吃的人实在是承受不起这种价格,就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打听清楚就如此冒失的一个人跑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

  “不过你要是放心的话我朋友在四季青后面有幢自己盖的房子,可以便宜点,四五百块租给你一间。就是脏了点,你一个女孩子可能不习惯,而且交通极不方便,到市中心得花好些时间。”

  我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像在骗我,而他抱着的那女孩子靠在他的肩膀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嘟着小嘴,一副殷切期盼的样子。我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吧,那我就将就下吧。”

  他点了下头,腾出一只抱着女儿的手,挥手拦下一两的士。

  路上他告诉我他叫韩拓,女儿四岁了,跟着妈妈姓,叫秦寒月

  我略有些惊奇,我说:“这可巧了,我也姓秦呢,我叫秦菽蕴。”

  一路上寒月死缠着要和后排的我坐在一块,她一会儿唱上几句儿歌,一会儿在后座的椅子上蹦着,一会儿又亲昵的依偎在我的怀里撒娇,初次见面,竟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而韩拓则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坐上,似乎时不时地透过观后镜看着我,看得我的脸一热一热的,我只能转过头去,继续逗着寒月,佯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2

  这地方确实有些破旧,和我下车时看见的那灯红酒绿、高楼林立的摩登都市实在是相去甚远。在这个小小的天井周围拥挤地围着几幢古董似的房子,红漆乌瓦,灰白的砖墙,大多看上去都是摇摇欲坠般的样子,住着些打工或是做生意的人,只有朝南的一幢三层楼的房子略新一点,便是他朋友钱贵的爷爷所盖的。韩拓和他都住在一楼,二楼住着两对出来做生意的夫妇,我则住在了三楼。

  小天井的中间是一棵三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樟树,树下有个公用的水龙头。除了钱贵的房子是重新装修过的有独自的供水系统及卫生间外,这水龙头便是其余十数家人唯一的水源。一大早会有几个妇女在那争相着倒马桶,之后三五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凑在那里,一边刷牙洗脸,一边说着粗口脏话,随后又有洗衣服的,洗菜的,洗碗的,到了晚间,居然还有在那洗澡的。这和我们老家的四合院差不多,太阳下山后一群男人围着大树下那盏昏暗的灯搓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伴着各地的方言直到深夜。而此时各家里也没闲着,有开的老响的电视声音,有不堪入耳的唱歌声音,不时的还有小孩的啼哭声和妇女扯着嗓子的叫骂声,各种声音交杂起来如一出京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一点多钟院子才渐渐地安静下来。而这时,我就会打开窗子透口气,缓缓地放出一段音乐,接着泡杯咖啡,一边浅尝着咖啡甘苦相交的味道,一边聆听着音响里和谐优美的旋律,天马行空般地畅想一翻,然后在我的笔记本电脑里写点东西。

  我从晚上一直写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去睡觉。大多睡到吃中饭的时候,下午背起数码相机出去转转。从这里进城的确不方便,走上十多分钟才能到四季青的车站,然后或坐公交或打的可去市中心。一到四季青时的景象就全然不同了,感觉仿佛是瞬间穿越了数十年的时空,从四五十年代的平民窟走出来一般。这里大多是卖服装的市场,人头蹿动,车水马龙,喧嚣热闹。我在那里上的车,一般都没有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看着车牌上的站点:梅花碑、赤山埠、观音塘、水漾桥、华家池、黄泥岭、河坊街,滨江路等名字好听的车站,就下车去看看。当然也去过了西湖,晴天时西湖如明镜般地映着醉卧着的远山的柔媚身姿如一副工笔素描,雨天时湖水荡漾泛起一层浓淡不均的水气笼着湖岸似隐还现若一纸写意泼墨。我不停地按着快门的同时也寻找着梦中那一再出现的景象,只是每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感觉总是差了点什么,但究竟差点什么又说不出来,总之感觉与梦中的幻境相去甚远,不免地有些失望。

  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晚间我也注意到韩拓总是带着寒月也是很迟才回来,一回来便关进自己的屋子里头,也没和那些隔壁的街坊们有任何的交流。偶尔在周末韩拓他们白天会在,那时寒月多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碰到我时总会来喊我妈妈,然后跑上来就要和我亲昵一翻。起初我会说我可不是你妈妈。寒月听了立时眼泪汪汪地摇摇头,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子。后来我也不忍心,听到她这样喊我也就不再辩驳什么,只是逗她玩玩,做些游戏或是给她拍几张照片。其间我也偷偷地注意过韩拓房间的窗门,每次都看见他躲在那里望着我们一言不发的,直到发现我朝他看了才会将身子一闪,隐到窗帘后面去。

  钱贵和韩拓那副整天抑郁的样子就完全不一样了,每天西装革履,吹着口哨地窜进窜出,无论是看见洗菜的大妈还是正在倒马桶大姐,都会凑上去调侃几句,晚上时常坐在那张麻将桌上,小马哥似地叼着香烟,呼啦呼啦地搓个欢快。赢了哈哈地淫笑几声,输了则操上一口杭州话爹爹娘娘地统统骂上一阵。

 3

  冬至快到的时候钱贵跑到我这里来,说是来检查水电什么的。里外转了一圈,临走时问我:“在这住的还习惯吗?”

  我笑着点头说:“还行。”初见钱贵时总觉得他这个人吊儿郎当的有些惹人嫌,但时间久了发现他也只是调皮了点,并不是那么真的令人讨厌。他也来过我这里几次,有时还挺关心我,问寒问暖的。

  “那就好,我还怕你一个女孩住不惯这种龙蛇混杂的破地方呢。” 钱贵说。

  “也没什么,我老家住的地方和这挺像着,住着倒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说着我俩都笑了。

  “那好,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我点下头“嗯”。

  他走到门口又转回头说:“对了,现在天冷了,晚上我烧火锅你一起来吃吧。”

  “这样啊,好象不太好意思吧。”

  “没什么的拉,阿拓和寒月也来的,人多热闹嘛。”

  我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吧。”

  晚间我如约的去了钱贵那里,韩拓和寒月早就在了,等我到了也没二话,摊开东西便吃了起来。

  还真看不出来,钱贵弄的那碗肉骨头锅底味道着实不错。说实话,我已记不得上一次和别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许是失去记忆以前了吧,反正在我有印象的时间里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吃些快餐或是速食面,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日子里,我也只是一个人去拉面馆吃碗现烧的拉面暖暖身子。即便如此,滚烫的东西吃进去感觉还是凉凉的,没一会工夫就被冰冷的血液给冻了起来。不过这时候我们四个人围着一盆热气腾腾地火锅,倒是吃着心里暖暖地。

  韩拓大多时候一身不吭地刷着羊肉,边吃边喝着温过的黄酒,偶尔会给寒月加上几块小菜,只有在钱贵举杯进酒时才说上几句。寒月确是顽皮,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不时地背上几首幼儿园教的儿歌,或是恩恩啊啊的撒娇一翻,将火锅调料溅得满身都是,引得从人一阵哄笑。钱贵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也不知是否黄酒喝的多了,越说越来劲,讲到兴头上手舞足蹈的,将整桌子的气氛带了上来。我坐在当中听到有趣时忍不住吱吱笑几声,有时寒月过来也任她在怀里肆意一翻。

  两瓶热黄酒下肚后,韩拓似也有些醉意,话语略多了起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吹起了大学时光来。说起来以前他俩在医科大学是最好的同学。韩拓说钱贵属于那种智商极高的人,每到考试前自己熬夜搞通宵看书才考的出来,而他只是躺在寝室的床上随便翻翻书便能过关,对此他总是羡慕不已。可他临近毕业时因为迷上了游戏,整天泡在游戏房里。那时钱贵的父母一直在广州做生意,而且好像也做的不怎么好,一年也不回来几次,每个月除了寄来几百块的生活费,其他的什么也不管。玩着玩着钱贵就退学了,说起那时的事他并无半分羞愧的意思,倒还带着几分炫耀。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考上大学纯粹祖宗在天显灵,运气好了那么一点点才考上来的。接着他便出去帮父母亲戚做生意去了。几年后他满面春风地回来,看着那些在医院里拼死挣扎的同学,他甚是得意地说,小时候曾经梦想当什么科学家,现在在外面摸爬滚打之后才发其实这个社会里知识实在是一文不值的东西。当科学家真的太可笑了,幸好自己觉悟的早,没有深陷进去。之后他在西湖边开了个酒吧,早先生意一般般,但现在杭州的开放,西湖的整治,已经搞的红红火火了。后来这些年房子又涨价,他又觑准时机,回到这里将爷爷盖的这所房子从新装修了一遍,租了出去,虽然地段是差了点,但租给那些四季青打工的和卖服装的人又是大大地赚了一笔。现在为了省心将酒吧承包给了别人,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老板。

  两人回忆起大学的时光,又说起清晨一起翻墙出去看日出,去西湖游泳,说起深夜十二点多喝完酒一起在学校的操场上撒野,说起学校篮球比赛时两个人的绝妙配合杀的别人落花流水,说起元旦化装舞会上两个人的吉他弹唱迷死了一大片女生,说到得意的时候还站起来举起杯子狠狠碰一下,喊上两声:“干、干!”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两,忽然间有些失落的感觉。想起了自己的过去,睁开眼睛医生就告诉我脑部受了伤,会失去以前的记忆,之后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想着却仍是一无所获。我的童年,我的大学,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爱过的人和爱过我的人,我什么都说不上来。

  忽然通的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钱贵已经倒在地上呼呼地睡去了。“啊,他喝醉了吗?”

  韩拓得意地笑着点点头:“每次都这样,明知道喝不过我还要喝,每次都要被灌翻了才罢休。”说着将他扶起来拖到了床上,替他盖上了被子。

  “听你们说起以前的事情这么开心的样子真让人羡慕啊。”我说,“我就没那么幸运了,两年前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点能够回忆的东西都没有。”

  “失忆?失忆不是挺好的吗,要是能象你一样能忘记过去,也就不会活的那么的累了。”韩拓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又斟了一碗黄酒,仰起头喝了下去。

  我也跟着喝了一小口的温黄酒,一股暖暖的水流,似甜还苦,顺着胸口淌了下去,在身子里渗了开来。我说“我去西安的时候和一个老头交谈过,他说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便是老的牙齿都掉光的时候,和自己的老伴坐在一起,互相数着对方头上的白发,每数一根,便说起一件当年在一起相爱时的故事,直到头发都数完了,那些故事仍就述说不完。那是一个夕阳将他的满头银发染的通红的傍晚,他说全部的人生,不过是为了创造几件刻骨铭心的回忆罢了。”

  “刻骨铭心的回忆?刻骨铭心的回忆!”韩拓说着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指了指早已睡着的钱贵,“其实他以前不这样的,只是大学要好了近五年的女朋友,本来准备一毕业就结婚的,却在临毕业前忽然甩了他,说他祖上是农民,没钱又没地位,还土的要死。那女的跟着一个香港户口的博士生走了。他起先是寻死觅活的,后来又每天去打游戏,我们怎么劝都不听,那女的也真狠的下心再也没有回来过。再后来他忽然大彻大悟般地说他总算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钱就没地位,没钱就没尊严,没钱就没有爱与被爱的权利。说着他就这样的退学了。你别瞧他每天好象很开心似地,隔三叉五的就来找我喝酒,每次都是不停的干,直到干翻在地为止。他不提以前的事,我也不提,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那些事情。”

  之后没多久韩拓也喝醉了,我将满嘴酒气说着胡话的他扶回了他的房间。

  寒月领着我推开他房间的门时我注意到那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凌乱不堪,并排放着大小两张床,皱皱地摊着两堆被子,显然是没有女主人打理的缘故。我将他扶到了床上,替他盖好了被子。寒月也跟着钻进被窝,蜷在里面,之后又恋恋不舍地注视着我说:“妈妈,你别走。”说着两滴眼泪顺着通红的面颊留了下来。

  我看着心里莫名地一酸,凑过去柔声说:“我长得真的像你妈妈吗?”

  寒月嘟着嘴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向写字台指了指。顺着那个方向,我注意到那里摆着一个旧的相框。我将他拿起来放到台灯下仔细一看,确实有写吃惊,像框中站在抱着寒月的韩拓身边的那个女人和我的确相似,只是她看上去更加憔悴一点,尽管她也在笑着,但笑容看上去却让人觉得瑟瑟地。

  我又回过头去轻声问寒月:“那你妈妈呢?”

  “走了,爸爸说她走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赶紧哄道:“乖,月月不哭了,我不走了,给你唱首歌好吗?”

  寒月又抽泣了几声,眼泪渐渐地收笼起来,点了点头,冲着我笑了,似一副满足的样子。

  我也笑了笑,跟着轻声吟唱起来:“快快睡觉,宝宝,快快睡党,好宝宝睡在妈妈怀抱里,睡在妈妈怀抱里……”

  在我的歌声中,寒月没多久就睡去了。

  4

  那晚我心神恍惚,也就没写东西,直接上床睡觉去了。半夜里我又梦见自己追寻着空灵飘渺的笛声走过长长的河堤,寻找那吹笛的男孩。梦醒之际,却觉得男孩的背影和韩拓略有些相似,只是韩的拓背影在秋风中更显的苍老和单薄。

  此时我透过微风掀起的窗帘的缝隙,看着悬在空中的那个月亮。月色有些暗淡,似灰蒙蒙地抹上一层泥巴,虽说比其我家乡藏兰的夜空下洁净无暇的月色差了一些,但在这样一个寂寞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已经足以让我伤怀了。

  忽然一阵婉转清脆笛声从楼下飘了上来,穿过黑夜的裂隙,悬浮在我的周身,瞬间摄住了我的心魂。笛声如窃窃私语,时起时伏,时隐时现,如述着难以言尽的思念之意。我侧耳聆听,那音调,和我夜夜梦中所听到的竟是如此的相似。

  我专注地听着那声音,那笛声如轻盈流淌的溪水将我的身体融化,又如飘忽不定的柔风将我吹了起来,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穿梭着,似有数不尽的往事在心中泛了起来,在我的眼前闪烁着,却又没有我能看清楚的,只是觉得越看越是揪心。笛声此时越演越低,像啼血的杜鹃发出的阵阵悲鸣,直让人觉得寂寞伤心,听着竟忍不住地想哭。忽的笛声也就在此时嘎然而止,没有再继续下去。

  空气再次变得寂静,多了几分凝重。我爬起声来,透过窗子,看见韩拓坐在大樟树下面,几次将笛子挪到嘴边,又几次的挪开,用手搓了几下眼睛,跟着又抬头着夜空中的月亮发呆。

  我披上衣服,摄手摄脚的走下去,这时他又举起笛子吹了起来,仍是刚才的一段,我便站在远处细细地听着。

  仍是吹到刚才的地方,笛声忽然停了下来,他把笛子挪开了嘴边叹了口气,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得好像感觉到了我,侧过了头来。

  我也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久别重逢的样子。看着看着心里起了异样的感觉,像是怜惜,又像是感动。

  许久,他一声叹息,将视线挪了开去。我也如梦初醒似的,走了过去说:“你的笛子吹的真好。这一曲总觉得很熟悉,叫什么名字呀?”

  “是吗?我也没想过叫什么,一个人的时候听着一些忧郁的音乐总是会想起我老婆,就自己编首出来解解闷,实在让你见笑了。”

  “好象觉得似曾相识一样的。但很好听呀,可惜给我感觉太寂寞凄凉了一些,总是让我不自觉的想去回忆和追寻曾经快乐的时光,但又给人越回忆越痛苦的感觉。幸好我以前的记忆一片空白,要不兴许着了你的魔也说不定。”

  “呵呵,有那么厉害吗?”他虽是笑了笑,却仍遮不住一脸的愁容,“其实在一个人的日子里,回忆这种东西总让人感觉像是毒品,越是寂寞的时候就越是会去想它,越是想它的时候就越是寂寞,如此地恶性循环下去,一步一步耗竭你的精力,直到你的心干瘪瘪的枯萎过去。我现在想起来那些远得似乎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感觉也还是如此。”说着他又转过头,注视着我:“唉,像实在是像啊!你刚来时我还以为是铃笙回来了呢。”

  “铃笙,你爱人吗?寒月说她走了,真的吗?”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和她来杭州的时候应该是九零年的时候了吧,那是一个下着雨的秋天,我挽着她的手,走过白堤和苏堤,正是傍晚时分,灰蒙蒙的天空下飘着淅淅沥沥的雨,轻轻的在湖面上掀起一阵薄薄的迷雾,又不时的带落几片殷红的树叶,那景色如梦似幻,极是醉人,她便指着轻波荡样的湖面对我说:你看,这西湖多美啊。我将来一定要考到杭州来,留在杭州。不过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她居然说走就走了。”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在他边上坐了下来,继续听他说道:

  “大学毕业时我在杭州找到了工作,但她却因为生了一场病错过了找工作的机会,最后只能先回老家找了一个小医院暂时呆下来。临别前我说我站稳了脚跟一定会想办法把她调过来的,她也说自己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后来的两年里,我工作很忙,很少有机会去看她,她也为了能考研考回来,一个劲的拼着。我两分居两地,只能每个礼拜寄信来往,虽是如此,烦闷生活之余等信读信写信和寄信成了生活的依托。现在再次读起那些信笺,依旧令人感动。两年后,她如愿的考上研究生,回到了杭州。现在想来,当初拼死拼活回来杭州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啊。如果当初一起回去工作,也许现在已经过的非常滋润了,也不会发生那么多另人心痛的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笛子:“那个时候刚刚工作,工作积极性很高,也许因此忽略了她吧。那时干的外科,我一天到晚呆在医院里,一有手术不管大小都抢着上去。虽然当时的工资比较低,有时我也会觉得付出与回报相差太多,但一直没有过分的计较过。铃笙是九八年读上了研究生。就那个年代,一切都变了,医生的地位不再想以前那么受人尊敬,令人崇拜了,而建筑、房地产、还有那些IT的人一个个都得志成了爆发户。铃笙总是为此抱怨着,抱怨着不平衡的付出与回报,看着别人一个个的下海去都变成小老板,穿金带银的,进出坐的不是奔驰就是宝马,总一副崇拜的样子。而我们依旧守着几十平米的终日不见阳光的破房子,就老说我的脑筋死板,做死做活只有这么点钱。她一会儿劝我去买房子说将来一定涨,一会儿劝我去开个快餐连锁店说肯定赚钱。也许我是个死板的人,安于现状饿不死也不想着要去改变什么,所以我一直没有按她说的去做过。我只是努力的工作着,我告诉自己也告诉他:只要学好本事将来一定同样会得到别人的尊敬的。她说:我没有信心,不想再读下去了。我的身体本来就这么差了,还要整天加班,值夜班,最可悲的是累死累活钱还没有。我说:人活着不一定非要像钱看齐的,也不是有钱住大房子开车子就是幸福是满足,我看着那些曾今自己管过开过刀的病人出院时感激地握着我的手说谢谢时就有满足感,有成就感,这就是幸福。她听了总会嗤之以鼻,冷笑着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将来养小孩,供小孩读书,都要钱,我也只是想日子过的好些并没有错。每次说起这些我俩都要吵架,但想想不错,谁又不想自己的生活过的好些呢?她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了,没有吃过上点档次的东西,没有去过歌听迪厅,穿的衣服都挑的是减价打折的断码衣服,住的这么一个毕业时买的又小又阴暗的破房子,我实在觉得很内疚,总是会深深的自责着。”

  “尽管时常为此吵架,但我们在九八年底还是登记结了婚。一年后便生了个女儿。女儿出生时是正月的十五,心中虽然强按耐着做爸爸的欣喜,不过我看着圆圆的月亮如凝在夜空中的一块坚冰,透着一丝丝的寒意,让我忍不住的想起过往的事情,想起曾经依偎缠绵的日子,也想起曾经水火不容的时光,心中百感交集,而将来的日子却越显迷惘,这就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寒月。”韩拓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天,似笑非笑的说:“现在污染那么重,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一片,不知到还能不能看见那样的月亮了。”

  “本以为有个女儿陪着日子可以过的开心些,可她依旧终日很郁闷的样子。我总劝她说:做人的心态一定要好,不要老想着不开心的事情。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想我们当初一起走过的那么多个无忧快乐的日子,想想我们一起去玩过的地方和做过的事,心情自然就会好了。有时劝着会有些用,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要和我顶嘴说:以前喜欢你真是倒了霉了,每天没时间陪我玩,忙来忙去又赚不来钱。还说:两个医生钱又这么少,以后一点希望都没了,我们科里的那些女医生找的不是做生意的就是搞建筑要么IT的,每天在那里讨论不是装修新房就是出国旅游,她们都劝我不要你算了,跟着你只有一辈子吃苦。我听见这些话总是很火,摆着一脸凶像说:和我在一起这么没信心你就走好了,我不会逼你的。我算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会变得现在这样心浮气躁的。她也一点也不退让:你有什么好凶的,我说的都是事实。女人一生有两次选择机会,一次是选个好专业好工作,另一次就是选个好老公嫁出去。我这辈子已经选错一次当了个鸟医生,真没想到又选错了第二次找了你这么个没钱又没本事的人。我说:有钱的老公就能让你靠的住吗?你吃别人的穿别人的,自己没本事以后就一辈子看人家脸色过日子。你看那些有钱人不是包二奶就是调小密的,你找这种老公有钱花住大房子就是幸福了吗?家里总是弥漫着如此浓的火药味,好在女儿尚不懂事,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其实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了,像《陋室铭》中说的: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虽然带个女儿让我们的日子过的有些辛苦,有些拮据,不过也并不用愁吃愁穿。每天下班回来逗逗女儿,都是些很开心的事情。但我始终搞不清楚她到底想些什么,经常都闷闷不乐的,晚上老是睡不着,脾气也差了很多,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只要看不顺眼的都要发点脾气。自己在家里也总是看些房产财经什么的东西,看着看着又郁闷起来,冲着我生气的说:你看都是你,早叫你换大房子你不换,现在房价又涨了,本来都几十万赚进了,你起码干个十多年。没钱人又这么笨,一点脑子都没有,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的,你看我两个同学嫁的老公都这么本事的。我说:你反正最好每天坐在家里点钱就最爽了。她犟着说:你不要搞的自己好象很清高一样的,人总是想日子过的好起来的嘛。”

  “如这样的吵架在那些日子里真的不计其数,一个人的时候总想想做为男人自己的确也够失败的了,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花头,什么都没做成。想起那多年以前一起在老家认识的时候,想起一起坐在田埂上看着绚丽的落日夕阳的样子,想起一起挤在学校的伙房里吃着那些粗菜淡饭的样子,想起冬天时把她冻的通红的手捂在自己的棉袄里的样子,想起自己用着献血得来的营养补贴带着她一起来杭州玩的时候,想起当初一起怀着憧憬来到这里的样子,想起毕业时分居两地时读着往来的书信时那幸福快乐的样子,也想到当出她依偎在我怀中我信誓旦旦的说希望能给她一辈子幸福的日子,越想越觉得愧疚,毕竟在一起怎么多年了我什么也没有给过她。我考虑了许多时间,终于决定离开了她。那天我狠下心来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她的反应异常的平静:好啊,反正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希望。我觉得她变了,但与其说她变了倒不如说我的古板跟不上时代的潮流更为确切。之后她收拾了东西搬去学校住了。我看着她的背影一脸的茫然,那是我一辈子爱着的人吗?那是我发誓要给她幸福的人吗?”

  我听着韩拓的述说,听他讲起那些曾经相爱相恨的事情,但沧桑的脸已经变得淡无神色,似乎那些刻骨的记忆已让他的心寸寸的灰死过去。此刻又不禁想起自己的过去,那梦中的男孩,该是曾今最亲近的人吧,只是他在那里,我所追寻的记忆会不会也是如此的不堪和凄凉。一想及此,脊柱骨间遍是一阵彻骨的凄寒,令我倒抽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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