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凤鸣驿记》
◎孟 建 国
苏轼考中进士后，二十六岁初仕凤翔府，任职签书判官，相当于现在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在任短短三年，竟写了一百六十多篇文章诗词，可谓＂三载判凤郡，下笔如有神＂。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三记一论：《喜雨亭记》、《凌虚台记》、《凤鸣驿记》和《思治论》。＂一论＂是阐述其治国经世方略的试帖式政论，洋洋洒洒，尽显其家国胸怀，理政韬略。＂三记＂是三篇记事体散文，分别叙述在凤翔经历的三件事情，以事论理，情趣盎然。三篇散文中，《喜雨亭记》叙述久旱逢雨官民同乐的情景，体现了苏公的人民观、民本观。文章短小精湛，明白晓畅，最为人称道，历来为中学课本古文所选。《凌虚台记》系为凤翔太守陈公所建之高台落成而撰，在记述修台之缘由、台之雄伟高大的同时，引申论述了历史上宫殿宏筑由盛而衰以至败坏湮灭的例子，阐发了事久必衰的盛衰规律，体现了苏公的历史观、兴废观。同时也表露了其初入官场年少气盛锋芒毕露的青春意气，这一点苏公在晚年曾有过追悔。《凤鸣驿记》是＂三记＂中著名度低的一篇。原因在于，其文记述的是一座驿站舘舍修缮翻新之事。说他前些年到凤翔，安排他住在凤鸣驿，舘舍简陋赃乱，无法入住，只好改住在旅馆里。这次到凤翔任职一看，这个驿站面貌一新，整洁清爽，不复当初模样。找人一问，才知是太守宋公到任一个多月就组织修缮，五十多天完工，用了三万多个工，二十一万多材料，却没有惊动当地的百姓。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以＂三记＂所述三件事而言，其重要性显然低于前两者；以文章的情韵华美而言，亦稍逊于前两篇。我反复比较阅读，感觉其实不然。《凤鸣驿记》所述事虽小，成文虽朴实无华，但其中所蕴含的道理，给人的启示却深，丝毫不亚于前两篇。其一，驿站修缮处理事小，当事者为与不为、躁静勤惰事大；其二，以小事见大事，以修驿论古今、观世人当不为小；其三，由事及理，寓意深刻，警句发人。文章明确体现了苏公的治事观、人生观。这种治事观、人生观，全面地反映在苏公以后的全部人生事业文章中，成就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苏公在文章中写道：＂古之君子，不择居而安。安则乐，乐则喜从事，使人皆喜从事，则天下何足治欤？＂这本来是很平常的道理，却往往被人忽视，苏公之前未见有人说得这么确切明白。更妙的是接下来的数句：＂后之君子，常有所不屑。苟有所不屑，使之居于其所不屑则躁，否则惰。躁则妄，惰则废。既妄切废，则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而不足怪。＂这段话译成现在的话，是说古代的君子能够随处安居，安居就心中快乐，快乐就乐意干实事。如果人人都乐于勤于干实事，那天下还何愁治理不好？后世的君子，常常认为身边之事不值得去做，如果让他处在做自己轻视的事的位置上，就会浮躁焦急，要不就懒惰不为。焦躁就胡作非为，懒惰就因循苟世。既胡作非为，又因循苟世，天下难于治理常常就是由于这种原因，也就不值得奇怪了。这段话，说透了社会尤其是官场做事与不做事的缘由和结果，如此深刻精妙，振聋发聩。苏公真不愧千古人杰，旷世大才，由一件小事着眼，引出知人论世、天下治与不治的大道理来。千载之下读之，犹如其在给当代社会官场上课，既是哲理，又是政治，更是人生。其给人启迪者甚多：天下大事，必从小事做起，世间至理，必寓于常事。未有小事做不好而能成大事者，亦未有悖于常理而合于至理者。躁与惰为人生与官场之大忌，欲作君子与好官的人们当切记。如此等等，借用一句当下流行话语：正能量满满啊！尤其＂躁则妄，惰则废＂诚乃千古警句格言，可以为官员左右铭，亦可以作人生启示录。
文章中还有一段话亦给人深刻启示：＂常食刍豢者，难于食菜；常衣锦者，难于布衣，常为其大者，不屑于其小，此天下之通患也。《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其贵乎恺弟者，岂非从不择居而安，安则乐，乐则喜从事欤？＂这段话是说：经常吃肉食的人吃菜蔬很难，经常穿绸缎的人穿粗布很难，做大事的人往往不屑于做小事，这是人们的通病。《诗经》中有言：德行平易的君子，可以为老百姓的父母官。那些德行平易的君子，他们的可贵之处，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随处而安居，安居下来就心中快乐，心中快乐就乐意干实事吗。这段话也是从太守修缮驿站的事情，阐述大事与小事的辩证关系，难与易的人生哲理。犹如普通人所说：由俭入奢易，从奢返俭难；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一庭不扫，何以扫天下等。最后又回到文章中心意思：君子要随遇而安，安则快乐，快乐则乐意干实事。从小事实事做起，人人都这样作了，还愁天下治理不好吗？读到这里，苏公浓郁深厚的家国天下情怀，澄澈明净的人生态度，恺弟君子的旷世形象，明明白白地映显在了我们面前。
如此说来，《凤鸣驿记》与《喜雨亭记》、《凌虚台记》三篇散文，可谓无分伯仲，各具风釆，各有千秋，皆为千古名篇，可诵读可传扬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