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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利的游戏——做事的人和做人的人|文史宴

晁错和袁盎俱为汉初名臣,一时风云人物,在《史记》中两人同传,两人生前视若仇雠,死后却同列一传,颇为尴尬,却有意无意的透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职场无奈。

 

晁错是政治家、改革家,主张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削藩弱候,为汉朝天下的稳定起了很大作用,但是他本人最终却被腰斩、灭族。后世对其评价比较一致,大体是种种叹息,忠臣为了理想而被冤杀。

袁盎的后世评价要复杂的多,看《史记》给人的感觉是侠义之士,做了很多受时人赞誉的事,如:

“盎由此名重朝廷。”

“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这类评价可见数处。一方面可以说袁盎确实做了些漂亮事,另一方面也可看作袁盎很注意自己舆论形象。然而后世人对其反面评价也不少,宋朝洪迈在《容斋随笔》中直称袁盎为小人,以为袁盎公报私仇。

晁错被冤杀的直接原因是袁盎向汉景帝进谗,如果说袁盎是一个很注意自己形象的人,很注意做事格调的人,为什么要做如此掉格的事?如果说生存斗争,那么袁盎晁错彼此视若仇雠的起源到底是什么?

笔者以为,其根本原因是完全两种不同的典型性格冲突,溯其根源,须从两人的性格谈起。

 

晁错相对容易分析,看《史记》对其描述——

初学申商刑名於轵张恢先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

 

这段话简单说就是这人一直努力学习,被国家保送到当世的学问大家门下深造,典型的科班生,理论知识丰富。后来写了若干非常有价值的论文,《汉书·艺文志》记载晁错有文31篇,多数已佚。这些论文历代评价都很高。

 

鲁迅评价贾谊和晁错的文章——

皆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然以二人之论匈奴者相较,则可见贾生之言,乃颇疏阔,不能与晁错之深识为伦比矣。

此言之意是,论文采贾谊利害些,但如果论策略见识,贾谊远远比不上晁错。

 

李贽这位挑剔的明朝思想家在《史纲评要》中也对晁错的建策一连赞叹了三次:

有用之言。

 

晁错这些论文都是很有价值的国策,都有其实用性。由此我们可以说晁错的做事能力非常强,不过,他不善于做人,《史记》载——错为人峭直刻深。意思是为人正直严厉,就事论事,不讲人情。

所谓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除了汉景帝支持晁错,朝中看不到一个外援朋党,在复杂的体制中,这样专注做事的人,顺境时强敌环绕侍候,一旦逆境,注定墙倒众人推。他父亲来京城转了圈,看明白这种情形后,立即绝望的自杀。

所以,晁错可以看做典型的做事的人,他点满了业务方面、理论方面的技能,但是做人方面的技能他没兴趣点。

 

再谈袁盎,他和晁错点的技能可谓大相径庭,传初载袁盎“父故为群盗”,传末太史公评:“袁盎虽不好学。”

可以看做袁盎是草莽出身,野路子,无学术研究。

传中又说“袁盎常引大体慨。”

这话直接翻译是——袁盎常常称引些有关大局的道理,说得慷慨激昂。

笔者来更通俗的转换一下——袁盎特别喜欢谈怎么做人,谈的头头是道。

且看他的具体事迹。

 

袁盎以为汉文帝对周勃太恭敬了,进言说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意思是社稷之臣早死了,汉文帝不该对周勃那么客气,反过来,周勃应该更恭敬些。这是教别人怎么做人。

 

某次,袁盎以为汉文帝宠爱的慎夫人和皇后同席失礼,又用“人彘”为例说了一通卑尊分明的道理。这也是教别人怎么做人。

 

赵同、淮南王之类的事也相似。其实都和国策无关,但都和做人有关。再看和丞相申屠嘉的冲突。且看《史记》原文: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袁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盎因跪曰:“愿请闲。”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语。”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有次袁盎邂逅丞相申屠嘉,下车行礼拜见,但是丞相没下车,在车上还礼。

这事让袁盎觉得在众人前丢了脸,就面见丞相丞相很忙,过了很久才见他。袁盎要求让其他人退避,私聊。丞相是很清正的人,直接说,如果谈公事,我们在官署谈,如果谈私事,我这里没有私事。

申屠嘉回答的合情合理,话到这个份上应该谈不下去了。但是袁盎还是不依不饶的说了一通大道理,所言还是教别人怎么做人。

 

看袁盎诸多事迹,几乎事事如此,他那一肚子心思都放在怎么做人上了。

 

前面几例还有道理好说,申屠嘉这儿真是无从说起。如果熟读《史记》就会发现,袁盎说申屠嘉的话似曾相识。与蔡泽说范睢有相似之处,范蠡说文种有相似之处,田文说他老爹有相似之处,基本就是叫人要谦虚,功成身退,夹着尾巴做人,很典型的游说八股套路。

丞相申屠嘉正直清廉,和前几例情境有所不同。

申屠嘉听到这种素来政治正确的套路,感觉和自己无关,但人家话说到这份上,实在不好意思不点个头。

 

还记得《喜剧之王》中那个学古惑仔要钱的小哥不?对面的老大赏了他若干耳光,小哥还哭哭啼啼的不退让。最后老大也被纠缠的受不了,说了句:算了算了,我怕你了。

这简直就是袁盎说申屠嘉的翻版。

 

即便之前的几例,慎夫人也好、周勃也好,于理,袁盎不为过,于情,则没必要。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不说破,偏偏你爱出这个风头。所以袁盎再怎么享誉四方,并不讨人真正的欢心,最后离开朝廷,去了地方。

 

有观点认为袁盎是过于正直、崇尚卑尊分明,所以不受上方宠信。但说这话的人忘记了一件事,袁盎到了吴国后采取的彻底的明哲保身的策略,只顾受吴王好处,然后上书说吴王不反。哪里还有什么原则和正直可言?在笔者看,无非还是“怎么把人做好”而已。

 

一方面,相比于晁错这种学富五车、业务能力强的人而言,袁盎缺乏真才实学,但是为了刷存在感,只好谈一些泛泛的不疼不痒的道理,谈专业问题有风险,容易暴露自己短板,咱就谈做人。这是他的谈资。

至于先斥周勃,后救周勃,为窦婴、张释之说话等等,其实也都是一定程度的见风使舵,做人投机。比如,周勃的政治地位在汉文帝位置坐稳后,也就逐渐下降,这点笔者以前有文谈过。

 

下面这件事更为明显,洛阳豪侠剧孟一次路过袁盎处,袁盎对他非常客气。有个富人就对袁盎说,剧孟是个混混,你干嘛对他这么客气。袁盎说:“剧孟虽然是黑道的,但是他老娘死的时候,前来送葬的车子有一千多辆,自有其过人处。。。像你这样,出门带三五个护卫,真遇到麻烦事,有个毛用!”

这话传出来,大家都特别赞赏袁盎。

是的,这话说的很漂亮。但是不妨想想,富人和袁盎说这话,是拿你当朋友,就算谈不上好心劝诫,也是没话找话的聊几句罢了,你给全盘抖出来,QQ私聊的话直接贴到论坛上了。你袁盎是深受各界好评,富人却无端的得罪了黑社会老大,想想真是后悔不及。

所以古人一再说不要交浅言深,就是这个理。

袁盎这个举动,表面上看是漂亮的,但其投机求誉的心理也多少暴露出来。

 

另一方面,袁盎草莽世家,父亲是绿林混子,儿子也多多少少受了习气影响,成了庙堂混子。混子主要就是图个江湖地位,混子的最高境界、最终诉求,用《西游记》里孙大圣的话说就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也就是说,高官并不是混子的首要目的,真要做高官不见得舒服,因为自己的业务短板就会暴露。职位不高没关系,只要刷出高声望就行,不论你是什么方方面面的人,都要或多或少的卖我几分面子。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袁盎每每做一些强出头的事,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在申屠嘉那儿丢了面子,就必须死乞白赖的去把面子扳回来,声望系统才是他的人生追求。

后来袁盎面对刺客时:“我所谓袁将军者也。”这口气,有没有几分熟悉的“俺老孙”的感觉?

 

所以袁盎和晁错完全相反,他做事能力不强,但是成天琢磨怎么做人。

 

晁错和袁盎这两个分别点满不同技能项的人相遇,注定视若仇雠。

两人心态还是有所区别的。在晁错看,袁盎这人成天大肆谈论,但是谈来谈去都是很空洞的怎么做人,没干货。一不学无术的装逼混子,偏偏还能成天弄一群无聊人围着,真是世道不好,和他站一起我都会觉得掉身份。

而袁盎,自谓依靠机智和胆略空手夺大刀,满朝文武,正直的丞相申屠嘉、硬朗的外戚窦婴,谁不吃自己一壶?偏偏这个家伙完全的不鸟自己,而且更为要命的是,这家伙确实能力非常强,自己短板正是人家的长项,人家看到的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七寸处。是可忍孰不可忍。

 

《史记》记载: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憎恨到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所以太史公把晁错袁盎放一个传里,多少有些损。不过假设泉下有知,可以肯定袁盎更自在,表面上不屑,心里没准暗喜,咱两杠着呗。晁错只能是无可奈何的自认晦气了。

 

晁错极力推进改革,态度强硬,削藩一事严重影响到贵族利益,招致强烈反对,终于吴楚等七国起兵作乱。

晁错这时候虽然觉得麻烦大了,但是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尴尬,策略应对失当,他建议景帝亲征,自己留守后方。这实在太不拿景帝当外人了。

关于此处失策,前人备述很多,笔者只说一点,高祖刘邦时,黥布造反,高祖打算让太子刘盈出征,太子的智囊团商山四皓分析,此举有弊无利,胜无功,败则给别人文章做,所以吕后强行为太子推脱。

兹事体大,前朝往事在目,景帝如何不知?如何不忌讳?诸侯起兵,国本动摇,景帝内心又怎么能不动摇?

这就好比企业改革采取一刀切的强硬手段,结果利益受损的集团不乐意,你要我下岗?我跟你玩命。这一闹出风波,汉王朝股价大幅震荡,股东们也都不乐意,集体抗议。晁错再怎么有权势,最多不过是个首席执行官,而非实际控制人,汉景帝才是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

之前公司发展顺利股价平稳时,汉景帝自然全力支持,但现在出现巨变,公司运行不稳,股价跳水,小股东集体抗议,大股东的态度不可能不发生转变。

据说这时候晁错想起来袁盎之前一直上书说吴王不反这事,想追究袁盎的责任。不料袁盎察觉先机,他是个会做人的,已有几分料到汉景帝正在动摇之中,不趁此时参一本,更待何时?于是主动出击,通过窦婴的关系面见汉景帝进谗,结果——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身着上朝的官服被腰斩,这节奏实在令人无法释怀。也许晁错之前一晚没睡,想着怎么处理目前的局面,构思了若干对策,穿着工作服准备上班开会了,但是对不起,已经被直裁了。

晁错被五花大绑到刑场时,发现族人都被绑着,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肯定想说很多话,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晁错死后,七国之乱不久即平定,削藩实边重农等政策也逐步落实,汉王朝这只牛股的底部在景帝时完全夯实,后来汉武帝时终于成为牛气冲天的大一统帝国,可惜晁错本人看不到了。

 

晁错这种专心做事但不会做人的人,倒霉是正常的,但是倒了如此之大的霉还是让人深感叹息。

笔者以为,之所以遭遇如此之惨,原因在于他之前的运气太好。

最初汉文帝就有几分想用他,汉文帝对贾谊和晁错都是欣赏的,但是汉文帝是有经验的皇帝,明白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所以把晁错留给汉景帝做太子舍人(相当于老师),而正因为和汉景帝的密切关系,晁错青云直上,得以施展平生才学,这是他的运气,这也是他的不幸。

假如从基层干起,也许在县郡一级早就被复杂的官场孤立,啥也做不成,最多也就是郁郁不得志。或者至少点一些做人的技能。但是他一步登天,只顾做事,不顾做人,运气最终变成了惨剧。

 

笔者诚然同情晁错,不喜袁盎,但也无意给袁盎扣“小人”的帽子,人都很复杂,一个或者几个既定的词是远远无法概括一个人的。不论其目的如何,窦婴、张释之等贤臣都受其知遇,这是他的积极影响。

一个人为了名做好事,那给他名又有何不可?假如袁盎没遇上如此专心做事、不通人情世故的晁错,不用这么拼,不至于被后世诟病如此。

 

更令人叹息的是,袁盎晁错的碰撞并不限于他们个人,实际上从古至今一直未曾停止过,在职场这种复杂的地方每每上演。

咱们社会,真正做成事的人,其做人技能从来都是点的满满的。然而专于做事的人,其专业知识、业务技能的存在,对于混混而言,是随时戳穿自己的利器,这种忌恨注定从一开始就存在,并且无法消除。做事的人,请做人一定小心些。

本文发表于《中欧商业评论》2017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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