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25年,如果你是个热爱历史的人,如果你是个细心的人,那么你将会发现。
这一年发生的事很多,比如世界上第一份报纸广告诞生了,一个叫乔治马赛休写的一本书的介绍,刊登在1625年2月1日的英格兰《每周新闻》封底下部。
从此开启了广告的新纪元。
再比如以航海为霸业的西班牙头一次在今天的基隆(原名鸡笼)社寮岛登上了台湾,在这里修筑起圣·萨尔瓦多城,把鸡笼改为特立尼达,把海湾称为圣地亚哥。
6月18日,查理一世召开第一届议会,在征收吨税和镑税等问题上同议会发生冲突。
一个月后,西班牙攻克了一个由荷兰军队固守的要塞布列达,开启了自己海上霸王之路。
比起西方的热闹,大明还是一片宁静。
一切在魏公公的把持下,上下一片祥和,几乎没有烦心的事。
但这种表象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打破了。
打破魏忠贤努力维持宁静局面的是一群叫东林的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清流自命,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为了彰显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头头顾宪成在东林书院撰写了一幅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本来也没什么,你喊你的口号,我做我的太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此老死不相往来。
但局面还是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首先打破局面的是魏忠贤。
作为皇帝的最佳伙伴,魏公公得到了一切,即便是那一切都不属于他。
他还是通过种种渠道拿到了手,天启元年升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1623年掌管东厂。
坐稳了太监的头把交椅的魏公公彻底的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名人名言发扬到了极致。
他排斥异己,广结党羽,致有“五虎”、“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称;势倾天下,他的称呼一变再变,最后各地经过一致投票决定,当呼“九千岁”。
单说这一点,魏公公充其量只是走了前人走的老路。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也算不了什么,充其量是个跳梁小丑,蹦跶些日子也就是了。
但魏公公喜欢创新。
除了保留“九千岁”的称呼外,魏公公还创世纪的发明了生词。
这个只有死人才能建的东西,奇迹般在魏公公生前就建遍了大明的每一个角落。
最先建生祠的是浙江巡抚潘汝祯。他假借机户恳请,建祠于西湖,建成后上疏,请熹宗赐匾额。熹宗名之曰“普德”。作为对此举的鼓励,潘汝祯升为南京刑部尚书。
此头一开,兴建生祠立刻成为风气,不亚于一场运动会。
更离谱的是一名叫陆万龄的监生还别出心裁,建议在国子监建造生祠,把魏忠贤与孔子并论:“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与先圣并尊。”
就连尊贵如楚王也为魏忠贤建起生祠。
局面的荒唐让人不忍多看,但多数人选择了沉默。
但东林读书人却逆流而上。
看不过眼的他们就说,说不过的就抵制,抵制不了的就开始骂。
总之一句话,你是奸臣,我是忠臣,我骂你那是为了心中的正义,为天下大义。
本着这个理想,他们处处与魏公公过不去。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双方的争斗从天启四年就开始进了白热化,双方都明白,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必须做个了断。
天启四年的早晨,阳光还没有爬上了北京城的墙头。
斗士杨涟就率先出击,仗着扶持朱由校即位的功勋,第一时间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揭露他迫害先帝旧臣、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罪行,最后还定下了魏公公专权的恶果。“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
如此致命一击,不死也是个伤残,最好是搞死搞残。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魏公公的能耐,经过他一手带大的皇帝,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那天他充分将哭戏发挥到了极致,然后利用皇帝不识字的缘故,削减罪状。弄得朱由校真假难辨,好坏不分,最后这事儿便不了了之。
大难不死的魏公公在见识了杨涟、左光斗等人的厉害后,算是彻底理解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天启五年(1625年)六月,经魏公公授意,杨涟与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六人被诬陷受贿。
杨涟、左光斗各坐赃二万白银,魏大中三千。
而给钱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辽东经略熊廷弼。
这是魏公公最惯用的手段——栽赃。
比起斗士杨涟,人堆里的左光斗显得不太起眼。
但对他的重视,魏公公从来没有减轻过。
答案揭晓就在二十六日,作为二号人物的左光斗就魏公公投入南镇抚司监狱。
事情到了这一步,魏公公依旧不放心。
这样的人必须二十四小时都在自己的监控下才放心,为此,魏公公大笔一挥。
二十七日,左光斗转送到北镇抚司监狱。
对于命运,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心知肚明,他没有半分的迟疑,艰难的站起身来,维持了读书人最后的几分尊严后,便跟着押送的士兵默默的先前走。
窗口飘进来的余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许久,才见他缓缓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了看窗外,阳光下那张学满了刚毅的脸,忽然露出了几分微笑。
“我相信光明迟早会来的!”
说完,从容离去。
在很多人看来,这个叫左光斗的人实在不怎么出众,就是那份人生简历也是简简单单。
搁在明朝牛人榜里连前十都进不了。
但就这样一个人却一生被明末抗清名将、民族英雄史可法敬佩,曾动情的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左光斗的少年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平安的出生,平安的长大,既没有过人的才情,也没有出众的外貌,搁在大街上就是一个小老百姓。
一切顺利得让人差不多忘记了世间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就连左光斗也觉得自己实在不是那个不畏强权,极力拯救大明王朝的男人。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怪。
你越是显得平庸,命运就越对你看重。
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与众不同的应该是在三十二岁那年,他考中了进士。
据后人统计,自隋炀帝建立科举制度到科举制度废除,共有一千三百年之久,其中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扣除清朝276年,八九万的进士里,他占了一个名额,而且这个名次还有些靠前,着实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非但意外,反而是奇迹。
因为成绩比较好,他被授中书舍人。
此后他的人生仿佛是开了外挂一般。
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升浙江道监察御史。
上任的第一天,他就发现在大明上下存在着一股以吏部为主的造假集团,这些人胆子十分大,不光买卖官爵、制造假的官印,就连毕业证也能造假,大大损坏了朝廷在民间的形象。
为了根除这帮造假势力,他昼出夜行,竟神不知鬼不觉端掉了造假窝点,当场搜出假的官印七十余枚,逮捕假官一百余人,其幕后主使金鼎臣也被抓获处死,一时朝野震动。
隐藏各地的贪赃枉法之辈更是对他惧怕不已。
这次打假事件让他更加坚信,天下事只要你认真去做,就一定能得到回报。
天下事,只要你有勇气,就不怕一切的黑暗。
天下事,无论多久的黑暗,只要心中有光明,那么光明就一定会到来。
这份强大的信心,让他一次又一次的与阉党进行了尖锐斗争,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这份不畏强权,始终坚信光明的优秀品格赢得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们慢慢集聚在一起,试图用自己的经世之道,人格魅力将这个世风日下的大明王朝从水深火热中拉回来。
为此,他们救济穷苦,教化民众,劝人为善,兴修水利,作为领袖,左光斗在水利方面提出了著名的因天时、地利、人情和疏浚沟渠、开设塘陂、修筑堤坝、鼓励军民屯垦的“三因十四议”,并迅速付诸实施,并将南方良种水稻引入北方,“北人始知其稻”。
没有什么比经世致用更让世人敬重。
局面似乎一切往好的方向走,左光斗和他的朋友相信,只要他们不坠青云之志,不忘肩上担负的责任,公正不阿,坚信光明,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一天虽然有些远,但迟会到来的。
应该说,在魏忠贤没出现之前,一切的一切是有可能的。
可老天爷注定是残忍的。
魏忠贤竟成了他们心中难以抹去的噩梦。
这个目不识丁的市井无赖,竟靠着坑蒙拐握住了大明的权势。
从此,迫害朝臣、迫害太监、迫害妃嫔、蓄养内兵、罗织狱案成了魏公公的拿手好戏。
这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发生。
不管么?
不!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左光斗想起了多年前读的那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读书不忘救国才是我辈的本分。
去战斗吧?左光斗。
天启四年,他与搭档杨莲一起出手了。
结果不言而喻,他们败了。
天启五年七月的一天夜里,许显纯令缇骑在狱中处死杨涟,为了方便,先将装满沙土的麻袋压在他的胸口,想活活闷死他,没想到杨莲没有死。
气得许显纯用铜锤将他的肋骨砸断,杨莲昏了过去,可到了晚上杨莲又活过来了。
他宛如一个斗士浑身是血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许显纯看杨涟还活着,吓得用一枚铁钉狠狠地钉入他的头顶,这一回,没有再发生奇迹,斗士杨莲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临刑前,杨涟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封。称“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写完仰天大笑。
作为二号人物,他只比搭档杨涟多活了一天。
他先是被削职为民,贬为原籍,然后又将其逮捕,押解进京,碍于名声,魏忠贤不敢公开杀他,只能秘密的关押。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他被押到了北镇抚司监狱,在这里他受到了夹、棍、以及炮烙之刑,不能跪起,平卧堂下受讯,脸上焦烂,腿上筋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杨涟吃的苦,受到的刑,他一样没少。
敌人的目的很明显,通过酷刑让他屈服,通过杨涟的死,击溃他的信心。
但他们失望了。
苟利社稷,他不惜一死。
眼看没达到想要的效果,气急败坏的许显纯对他动用了亲情攻势。
刑罚摧毁不了,亲情就未必。
为此,他们放进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的学生,当年他在任学政时,一次去微服私访。在一个寺庙里看到一名书生伏案而卧,他拿起桌案上书生写好的草稿阅读,看完后脱下自己的貂裘给书生盖上,出门在寺内僧人处打听到这个书生叫史可法。
因缘巧合之下,他又在会试中看到了史可法的试卷,他惊喜不已,并圈定为第一名。
回去后,他对夫人说:“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在他看来,史可法节秉清刚,心存社稷,这点和自己很像。
因为他对这个学生格外的看重,他们此时让这个学生进来,用意不言而喻了。
但他没有拒绝,因为他也要见见这个学生。
魏忠贤再强大,只要还有人延续他的事业,永不止歇的斗争下去,那么光明迟早一点会来的。
从他决定出手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一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此时的他已经看不见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他几乎没有看到史可法进来。
但那一声痛哭让他感受到了久未的气息。
不会错,这个就是自己的学生。
“你来了!”他艰难地启动嘴唇,慢慢吐出了这三个字。
长期的毒打,强忍酷刑带来的痛楚,让他声带受到了严重的磨损。
因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没有多少气力。
“老师,你受苦了……”。史可法拉着他的手,哭着道。
他想摆摆手,但痛楚已让他丧失了力气,只是裂了裂嘴算是给学生一个回应。
那意思很明确,一切的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只要心中存有正义,存有光明,一切的苦楚都不过是人生的锤炼而已。
“老师平日的教诲,你可记得!” 为了看得真切,他举起手,用尽力气拨开眼皮,漆黑的眼珠看着学生问。
“一日不曾忘!”史可法应声道。
左光斗点了点头道:“为师果然没看错你!日后的事业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重新闭上了眼睛,示意史可法离去。
“老师……”。史可法呼喊。
“去吧!该说的话,为师已经告诉你了,国家的事,糟到这步田地。为师已经完了,你还不顾死活地跑进来,万一被他们发现,将来的大事,靠谁来做?”(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他忽的大骂起来 ,学生的意思,他岂能不明白。
可他能走么,不能,光明一日没来,他岂能轻易离开。
他为人并不聪明,读的书也不多,但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告诉了他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一件事只要是对的,哪怕是死,也不该动摇。
史可法依旧不动。
“再不走,我现在就干脆收拾了你,省得奸人动手。”说着,他猛地站起身来,颤抖的双手举起了镣铐,做出要砸过来的样子。
史可法不敢再说话,看了老师最后一眼,含泪从牢里退了出来。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永远的闭上了双眼,时年五十一。
杨涟、左光斗等人死后,为了向魏忠贤报功,锦衣卫镇抚司许显纯用刀子剔出他们的喉骨,放在一个食盒里,作为“验明正身”的证据送到了魏忠贤的面前。
面对着喉骨,魏忠贤哈哈大笑,那声音久久在大殿里回荡,充满了得意。
许久,他对着食盒说道:“诸公别来无恙,还能上书否?”
大殿一片唏嘘。
然后,魏忠贤充分将残忍发扬到了极致,他亲自“炙灰下酒”,烧成骨灰,一起争吞下酒……
没了你们,这天下就彻底安静了吧?
未必……
一个声音总在不停地在他耳旁回荡:“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魏公公我们的斗争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