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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三山云气,竹影仙风,国风第一篇缥缈文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原是妄念。

我有一个坏习惯,在写并不想写的稿子时,喜欢边写边刷烂片。有一天刷到了《铜雀台》,疯疯癫癫的汉献帝,在片尾如戏中戏一般地唱了一首《蒹葭》,当时就觉得,本来只当做背景音的戏言故事,忽然有点戳心,这片子总算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吧。

大概有一些人和我一样,最早知道这首《秦风·蒹葭》,是来自琼瑶改编的那首《在水一方》。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这首诞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歌谣,并没有虽时间流逝而丧失其魅力,前几年被李健再度翻唱,一时绕梁不绝,可见其魅力不减。王国维也在《人间词话》里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蒹葭》之于《诗经》,就像是眼睛之于画龙,不一定是最美的那一笔,却无人能否认其中动人的情意。

至今,我们都很难判断,《蒹葭》到底是写给谁的作品。诗中那位“伊人”身份成谜,也正因为这种神秘感,给了《蒹葭》以解读的空间和想象力。

全诗从一个朦胧梦幻的场景开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深秋河畔,一望无际、郁郁苍苍的芦苇荡里,依稀看得到露水重重,在这秋意浓厚的时分,凝结成了遍地白霜。而心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站在芦苇河畔的那一边。她的身姿绰约、迷蒙,遥不可及……该如何才能靠近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不如逆流而上去寻找她吧,可是逆流的路途艰险漫长;那就顺流而下去追赶,可她的身影却又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水的中央,愈发地不可企及……

牛运震在《诗志》中评《蒹葭》的开篇:“只两句,写得秋光满目,抵一篇悲秋赋。”这一片秋水风光是如此动人,无怪乎后世的诗人们纷纷书写秋水的凄美。比如王勃写《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又比如王士禛写《樊圻画》:“芦荻无花秋水长,淡云微雨似潇湘”。到了蒲松龄写《聊斋志异》,那些陷入情劫的精怪鬼狐,更是将一波秋水化作了盈盈的眼波:“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诗之二章,秋色更甚。苍青色的芦苇丛仍是一望无际,清晨的露水未干,仍浸染在秋色里。那位伊人,就在水畔。想要逆流而上去追寻,可是道险坡陡,比方才更加难以跋涉;想要顺流而下去找寻,可是她看起来又在水中的小洲之上,不可企及。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芦苇繁茂,秋日清晨的露水仍晶莹剔透地挂在每一片枝叶上头。想要沿着秋水再去追寻的那位伊人,可是险阻的道路让这种追寻无比艰难。朦胧的水雾中,她的身影停留在了水中的沙洲之上。

《蒹葭》描绘出了一幅露凝秋日,雾笼寒水的朦胧美境,盈盈水波将情愫已生的二人分离开来,追寻与被追寻,一动与一静,仿佛有缥缈仙风飘荡其间,令人不禁心神往之。后人在评价此诗时,难离一个“仙”字。比如明代学者钟惺在《评点诗经》中说:“异人异境,使人欲仙。”又比如陈继揆在《读风臆补》中道:“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故此诗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

缥缈,意即不可捉摸,遥不可及。诗中反反复复追寻的那位“伊人”真的存在吗?《无常经》云:“世事无相,相由心生。”相,是我们平常生活中所看到的事物的表象。在佛教的世界观里,世上的事本来是没有“相”的,“相”来自人们的内心,心中所持有的念想,会化作可以看见的形相表现出来。《蒹葭》中的“伊人”确有其人,但恐怕却不是立于诗人眼前的那一个。那个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上一刻还在水畔静静等待,下一刻却出现在了盈盈的秋水中央的影子,不是幻象是什么?

在《铜雀台》这部电影里,我们所熟知的《三国演义》中曹操与汉献帝的关系,全盘地被推翻,又再以戏剧化的方式重新整合(且不论这样的改编好坏与否)。电影走到尾声,原来刘协才是阴谋背后的推动者,而曹操才是那个一心想要匡扶汉室,维护国家安稳的良人。那些贯穿全片始终的屡次刺杀,早已将正邪的立场颠倒,而两方各自的愿望,都随着剧变的局势化作了泡影。

一个无能者的皇威君权,少女灵雎对曹操的爱情,平定天下又得贤名的夙愿,也不过是一个“伊人”般的幻想而已。刘协最终用悲切的声音所吟唱的《蒹葭》,是极为切题的。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为什么人的心中会生出妄念,化作幻影出现在眼前?盖因心中有所执。就像那个在水中见到了伊人的男子,过度的思念使他入了迷着了魔,以心相生出了一个美丽的幻影。《金刚经》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上的事如梦、如幻,如水面上的气泡,如镜中的虚影,如清晨的露珠,如雨夜的闪电,瞬息即逝。佛劝诫人们放下心中的执念,看破妄相,做到“无相无住”。但是红尘中的人们如何能够看破执念?凡人肉身,终归是做不到的。于是他的心中所生出的这个幻想,便不可拔除,又极近真实,就像海市蜃楼。越是渴望,越是遥远;越是遥远,越是渴望。如此往复,欲念愈深。

说到底,《蒹葭》的感人之处,就在“求而不得”四个字上。人心无常,得到了一个念想,又会生出新的欲望。扪心自问,午夜梦回的焦虑烦忧,心口中那颗朱砂痣,,哪个不是《蒹葭》里的“伊人”,不是佛所说的虚妄?

最后插一个题外话:

《蒹葭》诗篇三章,循环往复,将伊人的遥不可及反复吟唱,却并未告知TA的身份。这个情节的来源显然已经十分古老,但并非无可考证。中国有一个传统故事,与《蒹葭》描述的情形十分相似:也是两人隔水相望,也是遥远得不可企及,若是要去追寻另一半,也会被艰难险阻所阻难,只看得到一个朦胧模糊的身影,只能遥遥相望。这个故事,就是牛郎织女的传说。

将《蒹葭》与牛郎织女联系在一起的想法,来自本文的参考书《诗经析读》(李山,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李山分析,在《诗经》的《小雅·大东》这一篇目中,织女、牵牛二星作为自然星辰的名字出现,尽管并没有故事记载,但却与周朝有隐喻的关系。诗中写:“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意思是说“织女”不能真的织布,“牵牛”不能像真牛一样拉车,借此来讽刺周王朝的名不副实,德不称位。说明在《诗经》时代,牵牛星与织女星就已经进入了诗人的视线,承担起了文德教化的功能,也被赋予了传奇的民间故事色彩。

《诗经析读》中还写道:

“1961年我国考古工作者曾在西汉昆明池古遗址发现过牵牛、织女两尊石像。牵牛像在昆明池中间靠北的一块高地上,而织女像则发明于昆明池之外的西侧。昆明池今已干涸,若依当年池水丰沛的情形看,两尊石像,一个在昆明池中央,一个在昆明池之外,正好是隔水相望。”

的确是极易引发联想的巧合。知晓了这层关系之后再读《蒹葭》,难免便会想起牛郎织女的凄美故事来。或许,只因为两颗星星隔着一条银河而不得相遇的意象,实在太过悲伤,于是诗人便将这样的意象化入凡间的山水中来,也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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