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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相煎”文化

  相煎何太急

  红楼人物

  据说,曹操的两个儿子,曹丕要收拾其弟曹植,限其七步作诗一首,倘做不出来,便要他的好看。曹植便口号出“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首千古流传的名作。“口号”,即不落笔墨,脱口而出,表明诗人的捷才,这当然是小说家的演义,陈思王的集子中,并没有这首所谓的“七步诗”。但这种同类互残,相煎何急的痼疾,也并不属于文人的专利。当然,文人整文人,是相当不客气的,而政客整政客,就更谈不上温良恭俭让了。曹氏兄弟,既是文学家,又是政治家,那么这种相煎的可能性,自然就更大了。

  即使从正史看,曹植一辈子,也是活得很不开心的。他哥哥称帝后,他俯首称臣,大唱赞歌,他哥哥的儿子接位后,他仍旧要俯首称臣,继续大唱赞歌。我想他不一定会快活,凭什么我就要给你唱,而你为什么就不该给我唱?他内心深处,未必认命自己就低别人一等,然而,曹操没有给他留位置,如果他尝试着改变这种状况,说不定最后连唱赞歌的资格也剥夺了。

  这就是等级意识。等级意识,是封建帝王挑动群众的最有效的统治手段。

  《红楼梦》第27回里的宝玉喝茶,小红给他倒水,这区区小事,竟成一次风波,很足以反映中国人奴化意识之久,之深,之不可救药。也说明了大清王朝统治中国三百多年,提倡奴才思想,巩固奴才意识,规范奴才行为,束缚奴才思想,可谓成效卓著。怡红院里的丫环小红,是级别较低的奴才,三等奴才。不该她倒这杯水,她倒了,当了一回一等奴才;应该倒这杯水的,没倒成,小红为她的这次僭越行为,遭到一阵讨伐。

  起因是贾宝玉想喝茶,叫了几声,怡红院里没有人答应,他只好自己动手。小红本是外围的丫头,这一次,碰巧了,级别较高的奴才如袭人、晴雯,次高的奴才如麝月、绮霞,都不在,级别低于次高的奴才碧痕、秋纹,去拎洗澡水了。于是,小红出现在主子面前,进了主子的视线内。

  那贾宝玉,不认识他的奴才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头发,挽着个髻,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宝玉看了,便笑问道:那丫头道:宝玉道: 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

  她也许有更多酸溜溜的话要说,可是,自认为是级别较高的努力,出现了,打断了她。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 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那个又说。 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

  不管她怎么解释,碧痕、秋纹就是不信,奴才最能欺侮奴才,正如都是狗,大狗总是要欺侮小狗。其实,她用得着解释吗?这就是三等奴才的天生自卑了。然后秋纹就发表了一段“奴才等级”论:

  秋纹听了, 兜脸啐了一口,骂道:

  这段小插曲的时代背景,应该是发生在清朝康、乾年间的事。满清进关以后,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使得所有的中国人,在强迫命令下,在潜移默化中,都认准自己是奴才

  整个大清王朝,小奴才是大奴才奴才,大奴才是更大奴才奴才,比更大奴才还要大的奴才,就是在紫禁城里给皇帝当差的文武百官了。他们面对皇帝,一张嘴,必是奴才二字,然后跪在地上磕头。当时的中国人,一言以蔽之,统统是皇帝的奴才,同时又是所有高自己一头的那个人的奴才

  有人认为《红楼梦》是写贵族生活的书,说白了,应该是一部写大奴才和小奴才的书。就以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来说,他给康熙上奏折,也是自称奴才的。贾府的管家赖升,这个全府奴才的大总管,他在家里也是众多奴才侍候的老爷,有一个园子比大观园小,管理得比大观园好,有一个儿子当了县令,官做得比贾府小,可贾政还得找人家贷款。然而到了贾府,赖总管还是奴才。贾府何其赫赫扬扬,荣宁二府,奴才足有数百,前呼后拥,神气活现,一见了宫里来的人,哪怕是个老公公,连忙低三下四,到得皇帝那里,就更是一脸一身的奴才相。

  贾政的女儿元春,入宫当了皇妃,按理他是国丈,元妃省亲,他得跪在那儿口口声声称臣。因此,在封建社会中,中国人全是奴才奴才哲学的精髓,就是“等级论”。以做高一点的奴才为荣,以戕害低一点的奴才为乐,也就成为奴才生存的价值法则。所以,中国封建社会能够维系数千年,也就是这种堂而皇之的当奴才,理所应当的当奴才,视作再正常不过的当奴才,毫不以为悖异的当奴才的惰性,在起作用。因此,中国封建历史多久,中国人做奴才的历史也多久,甚至,封建社会已成为历史,这种惰性的余绪,继续在起作用——这是题外话。

  《红楼梦》第58回,贾宝玉病后,喝火腿鲜笋汤,让芳官为他吹凉一点,随后,曹地芹所写出来的几个级别的奴才,那神态,那语气,那表演,那狼狈,便可知道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这种奴才的等级观,是如何的根深蒂固了。

  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帏规矩。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

  芳官干娘,先被晴雯啐斥,后遭小丫头们数落,当然是活该,这比《红楼梦》里自认为是贾府第一中心耿耿的奴才焦大,被塞一嘴马粪,更不值得同情。焦大的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认为他抬起一条腿来,也要比别人高出一头,他忘了在等级社会里,你奴才的那条腿,抬得再高,高不过比你大的主子,在贾府老爷眼中,焦大不过一个喝多了黄汤,胡说八道的混账行子,即使你说的句句是真理,老爷也不爱听,越真理,越不爱听。“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这句话,是奴才生存必须懂得的真谛,你妈把你生在哪个“一半儿”,你就永远属于那“一半儿”。谁要逾越了这“一半儿”的等级限制,轻则叫做“不安分”,叫做“不识相”,重则叫做“躐等”,叫做“僭越”,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但对怡红院里,那些对芳官干娘啐斥之者,数落之者,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振振有词,不也蛮滑稽的吗?《红楼梦》里有句名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大可不必看到一个三等奴才逾越了那“一半儿”就鄙夷之,嘲笑之而逞一时之快的。

  此时此刻的晴雯,如果稍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话,大可不必那样张牙舞爪,得意非凡。尽管她是贾宝玉心目中,比袭人还要看重的级别最高的丫环,尽管她在这个怡红院里,过着优越的日子,比之当时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享受着更为娇宠的地位。然而,她忘记自己其实是个丫环,是个奴才。等到第77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召集现打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时,她会不会想起假称宝玉的意思,将那个偷了镯子的坠儿撵出怡红院,还凶残地用簪子向她手上乱戳时,骂过的话呢?“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

  其实,晴雯不也是在打嘴现世吗?

  在大观园的这次扫黄运动中,王夫人查抄怡红院时发表的讲话,针对晴雯所说的那些话,使我想起乾隆对于御用文人沈德潜的训斥。因为在主子的眼里,无论是有学问的文人,还是有容貌的丫环,都是奴才。把你当人看,你就是人,把你不当人看,你就不是人。

  因此,奴才之间的相煎,说来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徒为人笑耳。

  沈德潜与钱陈群余尝谓江浙二老,施恩则同,而守分承恩则沈不逮钱远甚。德潜,吴中诸生,久困场屋。乾隆戊午举于乡,年已七十,其成进士、选词林,皆由物色而得之。授职甫三年,即擢至詹事,再迁礼部侍郎,命在尚书房授诸皇子读。戊辰秋,引年乞休,准致仕。濒行,呈所作《归愚集》,吁赐序文。德潜早以诗鸣,名实信相副,笑俞所请,因云:“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遇。德潜受非常之知,而其诗亦今世之非常者,故以非常之例序之。”盖异数也。

  可以想象,这位江南老名士,在乾隆没有跟他翻脸以前,该是如何的不可一世了。当他混到肩舆进宫,御前赐座,切磋时艺,探讨诗文,别的文人,还有谁能在他的眼里?袁枚在《随园诗话》一书中,讲过他与这位“上书房行走”的文人,一段书信来往的故事。

  本朝王次回《凝雨集》,香奁绝调,惜其只成此一家数耳。沈归愚尚书选国朝诗,摈而不录,何见之狭也?尝作书难之曰:“《关睢》为《国风》之首,即言男女之情。孔子删诗,亦存《郑》、《卫》;公何独不选次回诗?”沈亦无以答也。

  读袁枚文,看似理直气壮地为人打抱不平,我看多少有些自我标榜。第一,他想面晤这位大老直陈己见的机会,也不得,只有通过写信,说明地位相差悬殊。因为沈是官居一品的大员,袁不过是名士而已,不给他这个脸。第二,他是否写了这封诘难的信,姑且存疑,就算真的在沈德潜如日中天时冒犯过,老先生不予置理,不给回答,他的这种抗议,不也屁用不顶,说了也是白说,也许压根没说。

  如果,袁子才不识相,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侠肝义胆,跑到老先生那儿去严词责询,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吗?他只消在乾隆爷的耳朵根嘀咕上几句,就吃不了兜着走。文人要相煎起来,比起《红楼梦》里那些丫头,就不是光斗斗嘴的事了。

  所以,那些能够在权力圈里厮混的文人,绝对是他同行的危险因素。

  由此想到,沈老先生红得发紫的时候,跟晴雯在怡红院里一样,想必是很张狂的,不把别的奴才放在眼里的。睛雯是没有文化的丫环,也许不一定识字,冲她任性地撕扇子,固然娇憨可爱,但也欠缺教养这一点,说明她想不到那么长远,想不到以后会被逐出园子。沈德潜难道会不懂得奴才的命运,是主子掌握着的吗?哪怕你死了,也不会放过的。

  沈归愚尚书,服官数十年,旅进旅退,毫无建树,高宗徒以其捉刀之故,独宠着不衰。《乾隆御制诗》,半为归愚所作,其他亦必为归愚润色者也。归愚卒后,帝闻其泄捉刀事于外,不觉大怒,乃借徐述夔案,追夺阶衔祠谥,扑其墓碑。(清·佚名《啁啾漫忆》)

  晴雯,那美丽丫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这个“后悔”,百分百是为了她的爱,自然是很令人为之感动;可是,这个“后悔”却丝毫意识不到她只不过是个奴才,是个相煎何急的奴才,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这就叫人觉得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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