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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月下小景》原文及赏析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来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 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 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的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为位置在山嘴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傩佑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停顿在那儿时,它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却被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却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皆相信这是月亮作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 “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的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另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皆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地方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只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接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睒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只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与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摸着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的那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斑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圣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

  龙应当藏在云里,

  你应当藏在心里;

  女孩子在迷糊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

  我灵魂如一面旗帜,

  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

  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你那傅了蜂蜜的言语,

  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

  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寨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眩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祗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孩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寨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

  “………”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定,各人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那条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的是那么暖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皆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故她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活泼,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

  女孩子只想说话,全是说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

  小寨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象……”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象何仙姑的亲姐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呆笨一点,我的言语词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咬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眩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芦管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畜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酋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保持了古代规矩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 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牲牺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乡长独生子, 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后,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其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使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上傅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照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智即或是聪明的,理智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暗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灵魂尚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惯的赏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寨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家去。两人的年龄还皆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惯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时就快乐一点。

  ××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拦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暗淡了一些。

  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只有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 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寨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日头曾灸死了第一个××人, 自从有这故事以后,××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永生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人看来是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一会儿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作,一九三三年在青岛写成

  神秘的幻美抒情的风味——谈沈从文的《月下小景》

  今天的读者即使对曾在解放前蜚声文坛的沈从文没有任何了解,但只要读了他一篇小说,如《月下小景》,也会被作品的一股特异气息所吸引,不由得佩服他有着这样的本领:能够于千差万别的世界中,提取新奇的材料,编出具有魔力的故事,从而令人感到他接触生活面的广阔和艺术功底的深厚。

  是的,获得“文体作家”、 “文字的魔术师”称号的沈从文,他的经历足够他写出表现人生的一篇又一篇小说。他以休芸芸笔名发表文章开始,到解放前夕基本终止创作,曾先后出版过五十余种小说集。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可以说是罕见的。他的每篇小说,内容各异,格式有别,这是由他反映生活形态的多样性决定的。沈从文自十三岁起就被卷入了生活的浪潮,后混迹于军队,当过上士,辗转川湘,奔波鄂黔。青少年时代的飘泊生涯,使他置身于社会的底层,得以和各种各样的人物接近,奠定了他文学创作的坚实基础。他的小说,生动而形象地再现了二、三十年代中国城乡社会形形色色的风习,在笔致上看似挥洒不羁,毫不着意,而实际上却并没有离开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这条思想轨道去无目的地滑行。其独有的艺术风格,又于他不落他人窠臼的个性特色上显露出来。他以笔名炯之写的《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这篇文章中,非常明确地指出: “一个作品失去了自己的见解,自己的匠心,还成什么东西?”看得出,沈从文的作品有他自己的声音,有他自己的艺术创造,读他的作品,可以获得心动神夺的美的享受。让我们进入到《月下小景》的艺术情境中去,领略湘西偏僻的山寨村落那交织着宁静安逸和荒蛮的原始习俗的风土人情,倾听那苗族青年男女真挚纯洁的爱情歌声。

  《月下小景》是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作者寄托着自己的美学思想,借一对情人执着地追求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爱情的细腻描写,引导读者沉缅于带有传奇性的神秘的幻美,并且饱蘸想象的笔墨,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凄婉清丽的画面,让抒情的风味漫溢纸上,给人以诗意浓郁的艺术感受。这篇小说系作者的《新十日谈》之“序曲”。《新十日谈》中的小说,很多地方取材自佛经故事,含有劝世说教的观念。而这篇“序曲”是以湘西苗族人民的生活作为素材,加进去了古老的传说,揉和了作者自己的情愫,塑造了对爱情生死不渝的男女主人公的动人形象。

  小说很注重在将人物的感情典型化的这个基础上,创造出典型的艺术形象。所谓人物的感情典型化,就是要能集中地反映人物饶有明显的性格特征的感情活动,这赖于作者艺术感觉的敏锐和概括生活的能力。沈从文把感情处理为作品的内在生命。当然感情并不等于作品本身,他善于通过密切相关的几组人物感情活动的矛盾冲突,来表达震慑人心的感情。这样,人物的感情附丽于客观现象,作者的感情又镕铸于他笔下的典型的艺术形象之中。小说的男主人公傩佑,是“年纪还刚只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爱上了形体和心灵皆臻至美的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外力的干扰与阻挠,那他俩应该是幸福美满的一对了。可是,他俩面临着的是恋爱和结婚的矛盾。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已经成熟了到了收获的季节,然而他俩不能端起爱情的酒杯一饮而尽,恋爱的欢乐不能换来结成伉俪的愉悦。因为按照种族沿袭既久的习俗,“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要是谁违反了这条守法,那女子就要遭到被处死的刑罚,残酷地被“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这是由酋长执行初夜权的形式演变而来的。这一对男女青年,在古老习俗的桎梏下,都不愿按照规矩放弃对爱情的追求,于是就带来了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女孩子要把自己整个的身心交给她所倾心的傩佑,傩佑呢,“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这些物质上的富有,而要精神上的满足,这就是要与女孩子永结同心。两个人都想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去进入爱的殿堂,因此就发生了命运和死亡的矛盾。傩佑尽管认为“人实在值得活下去”,但欲要得到爱情的永生而战胜命运,那就只有死亡,“克服一切唯死亡可以办到”,结果他俩怀着美好的憧憬,口含毒药含笑地与人间告别。这三组矛盾经过作者的匠心安排,在想象中完成了矛盾的统一,固然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也有感情浪花呼啸撞击所产生的美的旋律的神韵。作者是抱着同情的态度来写两个情人的爱情悲剧的。作品中流露出来的传奇性与神秘性,和湘西地方民族的特殊性相为表里,而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殊性的存在,就在禁锢了爱情理想的饥渴中把自己专一的爱情结束于死亡。作者将这种性质的死亡披上了一件幻美的纱幕,是赋予了人物形象以感情的歌颂,也是对数千年来扼杀青年的爱情与幸福的封建习俗的否定。中国社会的发展不平衡,致使少数民族特有的民族习惯成了法律叫人们去恪守奉行,这就难免不在异域的历史上记载下掺和着青年男女血泪的一页。愚昧落后,渗透到这些少数民族的思想意识之中,认为处女是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因此得到处女贞洁的男子如要她终身为妻就将不幸。有“明理懂事”的女子一到成年,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付给一个人,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自然也只能与失去了贞操的女子结合。这种民族现象,是被社会遗忘的一个角落的畸形怪态。作为人的性爱的天性是不会因封建绳索而消灭的,因此小说写傩佑对“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发出了疑问,写女孩子对“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而感叹起来。他俩决定以死殉情,并为这恋爱的归宿去迸发心灵的绝唱。小说撷取杂揉着神性和魔性的生活题材,以傩佑与女孩子的悲剧终局,反映了当地所出现的青年男女在“法律下牺牲”的普遍现象。这样,伴随着作者感情的抒放,通过笔下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向读者提供了对生活的认识,又通过男女主人公那缠绵而动人的感情的洋溢给读者以浓厚的艺术感染,使习俗的荒诞与爱情的纯洁形成了对比。同时用爱情理想编织出花环,来祭奠为爱情而献出生命的这两个受习俗迫害的情人,这就在浪漫的格调里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因素。由于作者没有以思想观念和道德说教去支配小说中的人物、事件,而是将其饱含在形象的描写上;描写时又将作者的内心情感与人物情感交融在一起,构成了具有美感的艺术境界,所以它又作用于读者的感情与想象,显示了作品的共鸣力量。

  小说也很注重在将人物诗化的艺术描写中,讴歌他们的高尚的道德情操。作者不去编造玄奇曲折的情节,也不去渲染哭哭啼啼的悲剧气氛,而是展示出湘西特有的风景和风俗画卷,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人物所处的生活环境与他们爱情命运的必然联系。其不绝如缕的诗思,加重了抒情的分量,蕴蓄着对悲剧发生的深沉思索。《月下小景》的景色是美丽的,透过这些景色,使我们感受到秋收的欢乐,请看:

  当今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

  在这安谧宜人的土地上,目之所见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还有“快乐的火焰”;耳之所闻的有“人语声”,还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和“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鼻之所嗅的有“稻草香味”、 “烂熟了的山果香味”、“甲虫类气味”、 “泥土气味”。作者不是为写景而写景,它一方面在自然景致中显出湘西勤于农事的民性,一方面以秋成熟了隐喻着两个年轻人爱情的成熟。小说插入关于月亮的神奇传说和原始荒诞习俗的叙述,暗示着一对情人在欢乐的秋熟季节却不会有爱情的收成,即不能凭自己的心愿进行婚配,这就象不能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来决定日月运行的长短一样。于是,他们面对着赤裸裸的现实,只有去“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一同去死。但根据表现爱情理想的特殊需要,作者不用戚楚悲绝的音调来谱写情天恨海的乐章,而用抒情的笔致来诗化人物的形态,诗化人物的语言,诗化人物的心灵。在诗化人物的形态时,以一对情人相互的眼光及感觉,写女孩子貌若天仙,“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只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写傩佑英姿盖众, “女孩子遇到了这乡长独生子”,就被他“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小说还用最富有文采的文字来形容女孩子“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般的“白脸”,及“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样的“黑发”,等等。两个人的这种外在形态美,一经作者艳抹彩绘,就会叫人觉得他俩是天生成的一对——珠璧相映放辉,但却不能合匣生光。尽管“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一个“一微笑,一��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的“女人”,而傩佑可以“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他”,不过这却又不合民族习俗的道德观念。他俩“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一直到秋熟季节,都是在狂热地相爱,而继续相爱下去的结果,意味着人体的毁灭,这就使读者为他俩的不幸叹息不已。由此看来,这里的人物形态描写,包孕着作者惜美珍玉的情感。在诗化人物的语言时,以对歌的形式写了一对情人爱情的深厚,如汩汩的清泉,舒缓地从他俩的心底流出。他俩约会,彼此向着对方诉说衷肠,在柔情温爱中沉醉在月光之下。小寨主傩佑是唱歌的圣手,他唱得情深意切,唱得楚楚动人: “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女孩子甘作傩佑爱的神矢的靶心,接着和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这些唱词,清新雅秀,情味绵长,与表现人物的心性、感情相得益彰。小说还以较多的抒情对话,敞露着这两个青年男女的心影。请听两个年轻情人之间的谈话: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象……”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象何仙姑的亲姐妹了。我希望你比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你呆笨一点,我的言语词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寻找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咬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提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谎话。”

  ……

  这些感情热烈而奔放的谈话,简直就象诗剧中的对白。只有在他俩爱情的火焰燃烧得最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如痴若醉的倾诉。傩佑越是想要搜索到宝石般的佳句妙语来颂扬他的恋人的高贵与美丽,就越是为自己搬不出适当合宜的辞藻而感到窘困,小说正是用他窘困时希望对方“呆笨一点”的质朴语言,写出了他感情上的返朴归真,也反衬了女孩子仪态非凡、可爱至极的无可形容。女孩子说出的每一句话如音乐似的悦耳动听,她的情意并茂的回答也显露了她的聪颖敏慧。这里没有“我爱你”的直通通的叫喊,没有轻扬浮躁式的喁喁情语,而是以人物语言的诗化来诗化人物的感情。这种感情与习俗相抵触,因此再发展下去就不能对“种族的习惯负责”。但他俩的感情已经无法阻止它不再发展,从他俩的对说中可分明地作出结论,于是作者就以他俩站在现实的对立面写其跌入到爱的深渊,使人物于谈情说爱中闪烁出思想光亮。在诗化人物的心灵时,以乐写哀,表现了一对情侣情笃不移。而写哀并非是在他俩生离时的相看泪眼上着笔,也不是在他俩死别时的无语凝咽上落墨,而是在揭示他俩心灵的纯美上行文,铺陈婉转,用欢乐的形式去写人物内潜的悲哀,这样就愈加显得情感的浓烈,也就愈能使所唤起的想象明晰丰满。你看,他俩约会在一起已到了该分手的时候,女孩子本能地记住了习惯的惩罚,深知现实不容许她跟着傩佑回家。傩佑向她表白心迹: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并征询女孩子的意见,是否愿意和自己作这样一次走向“另外一个世界”而不再回来的长期旅行,女孩子说: “水是各处可流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月光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于是,在月色溶溶之下,他俩带着“微笑”与“快乐”,带着为习俗所不承认的爱情道德,让毒药的药力在体内发作,走向了幻想中的洞天福地,获得了精神长存的胜利。而实际上这是他俩发人深思的命运悲剧!

  《月下小景》的创作,符合写实的要求,又有着浪漫的诗意。作者以瑰丽爽目的语言,畅抒了爱的情感,刻划了美的形象,其艺术造诣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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