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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 靖《梦中桧》原文及赏析

  井上 靖 (陈淑华 译)

  四月的节令,天气一度十分宜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樱花盛开之后,乍暖又寒了。

  通知上说是六点钟,所以远山和千田规规矩矩地六点整到达,现在他俩在饭馆的一室,已经干等了一个多小时。

  “木贺和逢坂在‘四高’①求学时就不遵守时间,看来他俩至今还没有改掉这个坏习惯。”远山说。

  “死等下去吗?就两个人不能开始吗?”千田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 “不去管它了,先喝一杯。”他向里间击了击手掌。

  一个女仆走出来说:

  “这么久还没来啊。逢坂先生是怎么搞的?要不要给公司挂个电话问问。”

  可见逢坂象是这里的常客。

  “不必了,这家伙从来就不懂得喝酒人的心理。”千田说。

  “哪儿的话,他太懂得了……”女仆接嘴说道。

  “真的?”

  “您不知道?”

  “真不知道啊。今晚是大家阔别十五年之后第一次见面,所以打算喝一杯。”

  “哦。”

  “他变得那么会喝了吗?”这时远山插嘴了。

  “岂只是会喝,简直是牛饮哪。”女仆答道。

  “变化真大!”

  “十五年!十五年!这家伙也成了男子汉啦!”

  这时,两人突然为岁月的流逝而感慨系之了。

  远山、逢坂、木贺、千田四个人在金泽②的高级中学是同班同学。他们同时从高级中学毕业,毕业后,远山和逢坂要去东京上大学,木贺和千田则要去京都上大学。然而远山当年没考上土木专业,木贺因病耽搁了一年,第二年才进大学,所以四个人象一窝鸭子一样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就数在金泽求学的时期,戴上大学生的角帽的同时,这四个人就犹如麇集在一起的浪子,一哄而散各奔前程了。

  不知不觉间十五年过去了,中间还夹着个战争年代。

  可是一说到朋友,他们每人都能立刻在心上描绘出其他三个人的面影。懒惰、放纵(只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儿)、充满青春的激情,就象一幅放在高贵的纯质镜框里的图画,这幅图画是在北陆①的那三年里组成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它在这四个中年男子的心里占据着特定的席位。在大学时期和踏上社会之后,当然无须多言,就是拿后来交上了很多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来说,比起十五年前头戴白线条帽子②携手同行的同学,总显得略逊一筹。

  战前,木贺在北京,千田在新加坡,逢坂在神户,远山在东京。四个人各自散落在地图上的某一点,托战败的福,他们在战后又集中到东京来了。

  木贺现在是建筑工程师,他设计的图纸,颇有点独特风格,目前在银座③开了一家小小的办事处,客户总算不曾断过。四个人中间,干得最不错的是逢坂,他现在是逢坂产业社社长,今晚这个集会还是在木贺这位不速之客去社长室,拜见逢坂的时候谈起的。

  当时逢坂说:

  “由我来办一桌吧。”

  “那就太好了。不管怎么说,千田是个没有声名的画家,过日子聊以糊口。远山呢,在一个小演出公司当个计划主任,聚餐的费用同我一样拮据。你来请客吧,我们都承你款待了。”木贺说。

  “请客就请客。”逢坂接口说道。

  “摆什么臭架子!可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

  “怎么啦?”

  “喏,我,恐怕其他几位也一样,都一直认为你这个人是与钱财无缘的。我们有眼无珠哪。”

  “这倒真是有点滑稽。”

  “顺便邀一下阿田吧。”

  “阿田!”逢坂血色很好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复杂的表情,有点惊慌失措。

  “就是光村田鹤子呀。”

  “你知道她的住址?”

  “交给我来办吧。虽然不曾遇见过,但调查她住址的线索,还是有的。”

  “她日子过得怎么样?”

  “田鹤子夫人嘛。”

  “谁的——”

  “这可不知道。一点不知道,大体上就是那么个情况。她是那么——”

  “才貌双全呀。”

  “是啊。”

  两个人不禁发笑了。这种微笑的含意只有他俩心中有数。“行啊,一定邀请她来。”

  于是木贺担当了干事的角色,向三个朋友和光村田鹤子发出了集会的通知。

  远山和千田等得不耐烦了,便互相斟着酒对饮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得:

  “迟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是逢坂擦着汗进来了。他在四个人中间一直是最笨拙,最丑的,但他不幸又是个天生的大好人。反正他时常被蹉跎青春和亵渎才气的人们另眼相看。可是在今天的集会上,却唯有他幸运地属于不必为钱发愁的人。

  “今天,阿田大概也要来。”逢坂说道。

  “啊,阿田!”千田悠闲地衔着香烟,脸上露出无限感慨的神色,要是在十五年前,他要抱紧脑袋仰脸朝天了。

  “她近况如何?”远山的语调虽平静,但他放下杯子,眼光顿时象凝视远处似的清澄冷澈。

  “详情尚不清楚,大概成了夫人了。”

  “那也是正常的嘛,当时她是十九、二十岁,现在该有三十五了。当了夫人什么的,也不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吧。”千田说。

  远山接口说道:

  “又不是我们中间那一个人的妻子,我们大家都太没出息!”

  三个男人一起哄堂大笑。笑声停止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十分之九的怀旧感慨之外,确实可以说还残存着约占十分之一比例的一抹凄凉感。

  这时长脚木贺出现了,他的姿势一如既往,好象是从门框的横木下钻过来的。

  “干事迟到了,对不起得很——”木贺说。

  “老毛病啦!”千田这种语调正同从前一样。

  又过了五分钟左右,光村田鹤子出现了,她身穿艳丽的盛装,使大家眼花缭乱。

  “唷!”全座不约而同地喝起彩来。

  “好久不见了。”光村田鹤子(现在她也许改姓了吧①)把手提包和一只绉绸一类的包袱往房间角落里一放,随即坐下来,轻轻地点了点头,这种娴静的举止,不象从前的阿田。她的风韵,不减当年。但男人们却感到她的美貌中尚带有一种辛苦辗转造成的冷漠,这可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她的眼睛和从前一样,笑的口形也和从前一样。至于年龄带来的变化没有一下子感觉出来,这可能是因为她的面貌在这些男同学心中也是在逐年变化的缘故吧。

  “诸位,你们都还是老样子啊。”田鹤子在千田和逢坂之间坐下,毕竟是有点激动吧,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

  “我接到通知时可吃了一惊呢?”田鹤子的眼光在每人身上不多不少地停留了相同的时间,她的话并不是专对谁说的,这也许是因为从前他们一贯把她当作座上的中心人物,所以当她又在这几张熟脸中间坐下时,昔日的习性便自然而然地苏醒过来了。

  “欢迎欢迎!啊,今晚真是一次愉快的聚会。”木贺由衷地感叹。

  “很美!只是带前刘海的少女型短发不复见识了。”千田禀性直言。

  “你说什么?看来千田君和从前有所不同了。”

  “一点不错,如果是从前的千田——”远山说。

  “他便会侧过脸斜眼看人了。”

  “是背过脸去!”逢坂加了一句。

  “啊,逢坂君也大不一样了哪。”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是从前的逢坂——”木贺说道,“就不可能如此伶俐,一定只会抓耳挠腮!”

  五分钟还没有过去,老朋友之间那种无拘无束的气氛在席上出现了。

  “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儿谈起好!该从哪儿问起好!过了十五个年头了哪。”田鹤子说。

  确实,十五年过去了。田鹤子比其他四个人小两岁,现在当也有三十五岁了。

  木贺和千田等人向她献殷勤的时候,她不过才十九岁,那年,她从北陆唯一的一所教会学校——H女子学院毕业,当时她梳着时兴的带有前刘海的少女型短发,还常常穿上漂亮的骑马服装在兼六公园的绿树荫下歇马,这些事曾赢得镇上人们的青睐。

  “是啊,十五年过去了。”逢坂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田鹤子和服带子上的一件小饰物在闪闪发亮。和服选择得十分雅致,在当今的日本这可算是最上等的体面装束了。

  “来,先干一杯。”木贺说着举起酒杯。

  “祝我们五个人明天会成为桧树。”千田补上一句。

  “明天会成为桧树?完全正确!来,为了明天会成为桧树干杯。”远山比谁都叫得更响,他原来那种女性的嗓音,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五个人对“明天会成为桧树”这一词汇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早在金泽时期,有一次包括田鹤子在内他们五个人,一起去郊外的U山散步,那时千田曾说过,在他的故乡伊豆那一带是把罗汉松称为“翌桧”的。

  当时,远山是个无论对什么事不插上一句就不会甘心的百科全书,他的绰号叫“博士”,这绰号似乎很值得自豪,却又似乎没甚了不起。于是远山搭腔了:

  “罗汉松就是罗汉松。翌桧是桧科植物罗汉柏的别名。为什么把翌桧叫作‘明天会成为桧树’的呢?因为翌桧(即罗汉柏)长得非常象桧树,它从小就深信自己将来会成为桧树的,于是翌桧便在‘明天会成为桧树的,明天会成桧树的’美梦里长大了。可是翌桧毕竟只是罗汉柏,怎么也成不了桧树。实际上它已成了悲剧的代名词,不是吗?”

  千田被远山问住了,便调侃了一句:

  “这不很象是你的写照吗?”

  “不错,我也许真是株翌桧,我想成为日本第一流的导演,但最后也许什么也当不成。不过,象你这样的人说不定也逃脱不了当个美术行当里的翌桧呢。”

  那时大家都是理科甲班的学生,远山和千田一点也不曾打算去当矿山工程师和土木工程师。远山主持着什么戏剧研究会之类的事,他梦想当个名导演;千田有千田的想法,这个理科学生的唯一梦想是有朝一日自己习作碰巧被选入二科会①,然后去画一幅不朽巨作。

  从此以后,“这家伙是翌桧”这句话便流行起来。实际上,成了翌桧的可能性和成为桧树的可能性是同时存在着的。木贺要设计比丸之内大厦②大十倍的高楼大厦。光村田鹤子,这位大家都看中的女友,她梦想成为大实业家的夫人,这个实业家至少得拥有一百万日元资产,在高原上拥有私人别墅。

  “我不喜欢没有钱的人。一定得有地产,大到坐上汽车,可以足足开上三个小时!”这是阿田的豪言壮语。

  以田鹤子的年轻美貌,再加上才气横溢,在年轻人看来,她的梦想似乎不一定实现不了。在这种场合,逢坂总是坐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大家的雄心壮志。与其说他是被排斥在话题之外,倒不如说他是被大家忘掉了。

  只有逢坂一个人,他既没有明天成为什么什么的野心,也没有那种可能性。看来他既没有出人头地的才气,也缺乏年轻人特有的豪迈气魄和野心。他似乎不抱有一个想做什么的明确目的或希望,只是认认真真地听课。他在木贺等人半带威吓的要求下,通夜替别人誊绘制图作业。唯有逢坂,他连翌桧也不是——这是逢坂留给三个男友和一个女友的印象。

  “说是为了明天会成为桧树而干杯,但也许有人已经成桧树了。木贺,你大概仍旧是翌桧喽,因为尚未看到木贺辰也设计的大厦出现呀。画家千田似乎也并不怎么有名。我呢,我当然更不值一谈,是株不折不扣的翌桧。逢坂这家伙就有点不一样了。”远山说。

  “很抱歉,我是成桧树了。”逢坂答道。

  “你骗人,因为你那时并没有想过将来要去当个公司的经理。”

  “不,那时我就梦想当个公司经理之类的人,有一辆漂亮的自备汽车,在这辆汽车上——”说到这里逢坂哈哈哈笑了,没往下说。

  “那么阿田你——”远山欲言而止,“失敬!从你这般高雅的装束和风采来判断——”

  “托大家的福,我也成了一株小桧树。”

  “这么说来,是实业家的太太了?”

  “差不离。”

  “真是这样啊!”

  “我请客就是了。”

  田鹤子的口气既象一本正经又象开玩笑,她也许真是如愿以偿成了大实业家的夫人了。

  “好,暂且把阿田和逢坂两株桧树搁过一边,为了其余三株翌桧!”千田又拿起酒杯。

  “来,为了可怜的翌桧君!”田鹤子笑道。

  “一切尚复何言!来,大家尽兴地喝吧。”

  无论说什么谁也伤不着谁,青春年代融洽无间的心情就这样重新在五个人身上复苏。他们现在的情绪就象昔日互相出示考试成绩的好与坏一样,把眼下的自己亮给大家知道。

  二

  光村田鹤子加入他们的行列是在高级中学的最后一年上,即三年级上学期,他们把功课丢在一边,纵情游乐,充分驰骋青春赋予他们的特权。当时北陆的晚春也归去了,青翠欲滴的绿叶倒映在兼六公园的水池里。

  有一天,四个人会集在千田家中,计划下一个星期天到日本海的沙滩上去度假,木贺突然说道:

  “喂,明天我将带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同去。我先把话讲在前头,我们大家都不准同她谈恋爱,千田可真有点靠不住。”

  “十分漂亮的姑娘”这句话在其他三人心中引起了不寻常的震动,即便是不很漂亮,只要听到是年轻的姑娘,在他们那种年龄上便会一下子血液循环加快,说话的语调也会飘浮起来,更何况如木贺所说,她是一个令人绝倒的佳人哪。

  “喏,你们大概都认识,她就是今年从H女子学院出来的美人。黄昏时常常骑马从广坂大道上通过。”

  “是穿青蓝色骑马制服的吗?”千田问。

  “是的。”

  “认识的,认识的,那丫头确实十分漂亮!”千田不由得哗地一声欢呼,朝后翻倒在地了。

  “我也认识的,梳带有前刘海的短发,戴蓝色的领结——”远山说道。

  “你这家伙看得倒仔细!逢坂,你不认识吗?”

  “认识的,长得非常漂亮。”

  “你也认为很漂亮?岂只是漂亮,还真够瞧的呢!她背得出瓦莱里①的《海边的墓地》,她喜欢的画家是德加②。哦,听听《埃格蒙特③序曲》怎么样?她还说:‘八月要比五月美,在令人目眩的炎日下迈步是最惬意的事。’”

  木贺越说越起劲,一边说一边兴奋得脸上泛着红色。

  木贺是在两三天之前和田鹤子相识的。那天,他去表妹家串门,适值田鹤子在场,就互相介绍了。

  到了下一个星期日,他们约定在学校大门前集合,这一天光村田鹤子来得最迟,她身穿洁白的连衣裙,步伐轻松快活。

  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向大门前走来时,也不知为什么远山感到口渴异常,他穿过马路往校门前面的香烟店走去,然后站在店前,把头上的帽子捏紧在手掌里,喝了三瓶柠檬汽水,这时木贺也从后面赶来,口里还在招呼别人:

  “来啊,喂,过来啊!”说着自己也饮了柠檬汽水。

  “这是光村田鹤子君,这是千田、远山、逢坂,我们是好朋友。”被木贺这么一介绍,千田故意把帽子往脑后一推,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远山象小学生似地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逢坂这时象发烧似的,脸都发红了。

  向日本海的渔村开去的郊区电车有点象玩具。车中,大家不谋而合,只是精神饱满地坐着,不大开口说话。两个小时以后,当大家在沙丘上摊开饭盒的时候才渐渐地不再拘束,敢于发挥天生的顽皮劲儿了。

  他们面向蔚蓝色的大海放开嗓子高唱寄宿学生的歌曲,这时产生了一种平时所没有的现象: 只听到有一线悦耳的音响追逐他们的歌声而来,那是一种激荡人们心弦的优美而动听的旋律。远山听到这种声音时,起初猝然一怔,只有他一个人象是实在不堪忍受歌曲的旋律而中止了歌唱,在沙上仰脸躺成一个“大”字。

  “怎么了?”逢坂问。

  “阵亡了。”远山回答,还闭上了眼睛。

  木贺和千田也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种奇异的醉意,他们放眼大海,骋目晴空,无不感到头晕目弦。他们解开扭扣,上衣饱孕着海风,似乎稍事疏忽自己的身体就会羽化而登仙。

  “好哇!”千田突然把帽子抛到空间,并沿着倾斜的沙丘向下奔,犹如一只圆球似地一路滚去。“球”停下来时,千田便就地坐在沙上,回仰身后,只见沙丘顶上一件雪白绸子衣服在午后的阳光中闪亮,少女伸出一只手向自己这边打招呼,她的腰身细如垂柳。千田凝视着这一切,心里明白:毫无疑问,她就是自己生活中唯一的少女。

  “在这里望星星,我想一定很美吧。”田鹤子说。

  青年们当然欣然同意。看吧,看星星吧,再过三个小时,黄昏就来临。为了怕晚上饿,逢坂接下买面包的差事,到设在两公里路外某村的食品店去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可以时隐时现地看到逢坂小小的身影从防风林中往这边赶,他手里提着一只大布包。

  见到此番情景,田鹤子不由叹道:

  “可怜哪,这位逢坂君。”

  “不必介意,他这个人还很乐意干这件事哪。”木贺答腔。

  “他具有甘为仆人的精神。”这是远山的话。

  看到逢坂一点点走近,田鹤子站起来挥动一只手致意。千田见此,寂寞感油然而生,他对田鹤子为逢坂这种人挥动起纤手感到不服气。

  日暮以后,温度逐渐下降。木贺把自己的斗篷铺在地上给田鹤子当座垫,远山和千田也先后将自己的斗篷铺了下去,田鹤子就坐在斗篷上面。

  逢坂又想穿又想脱,结果就他一个人披着斗篷,斗篷裹着他孤独万分的灵魂。

  那天晚上,他们看到了三颗流星后便起身回家,在回去的电车里,田鹤子夹坐在木贺对面一排座位上的远山和千田中间,又说又笑。木贺羡慕地望着这番情景,心里感到后悔——不该把田鹤子介绍给朋友。

  从夏季到秋季,田鹤子完全成了这四个学生的生活中心。“田鹤子君”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阿田”。田鹤子的母亲已亡故,父亲是退役的海军中将,但他和一般军人不同,竟对孩子采取放任主义。四个学生看到这父女俩再加上女仆时常在草坪上就餐,便觉得这一类的生活方式非常阔气,非常讲究。在他们眼里,田鹤子的家宛如一只宝石箱,里面藏着一位漂亮的少女。

  木贺等人不时闯进这只宝石箱,他们并不单独去,准是三个人或四个人一起去。三个人去的话,又总是逢坂缺席,缺席的理由无非是做作业、温课迎考。

  到夏季,大家常在晚饭后外出散步。

  他们这一堆人里夹杂着一位时髦的少女,这在小小的金泽镇上当然十分显眼。暑假前夕学校里的一些不理睬女同学的顽固派在镇上向他们迎面撞来。

  “别丢了‘四高’的体面!”

  “什么!”瘦如螳螂的远山耸起两肩一站,仿佛在说:如若胆敢用手指头碰一碰田鹤子,我就不客气!远山杀气腾腾,连系在打有补钉的裤腰下的手帕都似乎受了影响。身穿着家徽和服的学生有点气馁,便说道:

  “小心自己作为!不然的话决不放你们过门!”

  留下这么一句下场白之后,这学生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真勇敢!”田鹤子抑制着感奋说。其实连木贺、千田、逢坂都感到不可思议——在远山枯瘦的身体内,什么地方能容纳下他刚才的那股子气魄?

  暑假结束,使千田踌躇满志的时期终于跟着到来。九月一日的报纸上发表了被二科选中的人员名单,千田的名字出现在初入选的名单中,地方报纸登载了千田的照片。千田带着画有自己的习作——犀川①的明信片离开东京的展览会回来,他连自己的住处也没弯一下便提着旅行包,汗流浃背地来到田鹤子家的大门前。

  “祝贺祝贺,真了不起啊,了不起,了不起!”田鹤子反复讲了好几遍“了不起”。千田听田鹤子这么一说,站在那里突然用西式上衣的袖子按住眼睛哭了起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喜怒哀乐和甜咸冷热会一齐奔腾而来。

  “请进来坐。”田鹤子说。

  “可就我一个人……”千田接口答道。

  “没有关系。”

  “不过,还是不坐了吧。”即使没进屋去千田也已十分满足。

  于是他用被泪水浸湿的眼晴瞥了瞥田鹤子,把画家风度的长发很快的向头后一拢,稍稍耸起右肩回家去了。

  受到千田的刺激,木贺开始埋头于建筑设计。为了设计十倍于丸之内大厦规模的高楼,为了完成受田鹤子父亲委托的以三千日元造一憧文化住宅的设计,木贺把临时考试丢弃在一旁。逢坂却尽力替木贺承担了耗费精神的制图作业,还为木贺整理了笔记。

  在十一月初校庆纪念日的那天晚上,四个人又一起到田鹤子家聚会,他们已有好久没来了。

  四个人稍有点拘束,当他们紧挨着身子并排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坐下后,女仆端来了红茶。那天,田鹤子走进房来时的脸色显然是不高兴的。要是往常,她那欢乐的嗓音总会随着打开门的同时卷进来,充满整个客厅。

  “请这边坐——,我有话想问问你们。”简直是兴师问罪的口气。

  四个人在桌子的四面坐下,田鹤子便接着说:

  “唔,那是昨天才发现的,我的两张照片从影集里不见了,请还给我,你们一个一个讲。”

  “阿田!”千田话刚出口。

  “别叫我阿田。”

  千田被田鹤子的语气所慑服,不响了。

  “好,千田小鬼。是你抽走了我的照片罗?你要说实话!”

  千田脸含悲苦神色,解开上衣的钮扣从里面口袋里取出一只放学生证的赛璐珞夹子,然后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默默地放到桌上。

  “还有一张呢?”田鹤子问。

  “只有一张。”

  “那么另一张当在别人手里罗?逢坂君。”

  “没,没有。”逢坂的脸通红,他慌了。

  “那么,远山君?”

  “我不干那种卑劣事,想要的话我会开口要的,怎么干这种低级勾当?木贺,是你干的吧?”

  木贺不搭腔,他将蓝底白纹和服的衣袖随同两臂一起交叉着,绷着脸一声不响。

  “木贺,是你干的吧?”远山又重问了一句。木贺依然不搭腔。

  “木贺君,是你?”田鹤子开口了。

  “是的。”木贺坦率回答,“我想暂借一下。我本来就准备归还的。”

  “撒谎!”这是千田的声音。

  “谁象你那样,竟从胸前向外掏。”木贺挺认真地瞪了瞪千田,口气颇为蔑视。然后又说道:

  “照片在家里,我本想复制一下,明天送回来。本来考虑洗印四张,大家都可以有份——”

  “了不起的好意哪。”这次是远山在说风凉话了。

  “什么!”木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转念一想,便对田鹤子说道:

  “失陪了。”

  木贺说着低下头离开了客厅。没一会儿,可以听得木屐的响声从大门出去。

  照片事件就这么过去了。在此后的秋冬时节里,每逢星期六,这四个人还是一同到田鹤子家去,木贺也若无其事地置身其间。

  在第三学年的毕业考试前夕,四个人为了田鹤子的关系又发生了一起纠纷。

  那天,木贺被田鹤子的父亲叫去,他到田鹤子父亲那里一看,原来四个人当中有人给田鹤子写了一封情书。她父亲斥责道:尽管田鹤子家素来对一切事表示宽容,但这种事也实在太岂有此理。

  当晚木贺离开田鹤子家后,紧张得连夜把逢坂叫起床,接着两人又去远山处,最后三个人到了千田那里。

  千田头顶被褥在茶几前看有机化学的笔记,看见三个人闯进门来,千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在铺上坐下。

  “走,穿好衣服出去!”木贺喝道,“我们来替你矫正一下你那可卑的劣根性。”

  “我究竟做过什么事了呀?”

  “向天地神明起誓来回答我们的话,听着!不要昧着良心答话。你给阿田写过信吗?”

  “没写过!”

  “撒谎,你这个东西,竟故意当着阿田的面,拿出胸前的照片!照片即便是藏在口袋里,你也可以说放在家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呀。可你为了达到目的,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你准是把这看作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借此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对不对?你这个坏蛋,说!你得说信是你写的,是你寄的!”

  “没寄过,没寄过就是没寄过,不信去问阿田自己。”

  “你看这个!”

  木贺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啪地往千田的铺上一摔,一张信笺上写着以下这样的话,是打字机打出来的:

  “对我来说,或者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你听,否则就去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所以我只恳求你听一下我的心里话。请你在二月六日下午六时到兼六公园的水池西侧等我,想必你知道我是谁吧。”

  “这不是你自己干的吗?”千田读完信后说道,随即把信掷还给木贺,然后象拿定什么主意似地站了起来,一边很快地穿上衣服一边喝道:

  “现在该我下令了,滚出去!你这个恶讼师,自己作的事却来装聋作哑——。我半年之前就知道你写情书的事了!写字桌的抽屉里都要盛不下了,不是吗?”

  “写,是我的自由!可我绝对没有投寄过。”木贺眼下只有招架之力了。

  四个人来到室外,皎洁的月光笼罩着冰冻的街道,寒风刺骨。

  “到犀川河滩去!我来作决斗的见证人,两个人都是大蠢蛋。”远山说。

  远山自有远山的兴奋,他一马当先哒哒哒地往前走去。其余的人谁也没有二话都尾随着远山而去。他们穿过安睡了的街道,当向坡上走去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犀川河滩上的淙淙流水声。远山沿犀川的河岸大约走了一百公尺,半路上就往下插入河滩。

  河滩中间,沙地宽阔,远山便东觅西找地物色格斗场地,最后选定了一处紧靠流水的地方,便站定身子举起右手向大家打招呼。

  三个人靠了过来。千田脱去上衣;木贺摘下眼镜,没脱上衣,他只是把钮扣解开了。两个相隔两公尺不到一点的距离互相怒目而立。逢坂拿着木贺的眼镜和千田的上衣,站在再稍许远一点的地方。

  远山口衔香烟,并点上火,他先吸了一口烟,然后上半身略向前倾,双手叉腰,只听得:

  “为了雪尽情怨,开始!”

  远山旋即呼地一声将身子向后退缩开去。

  一刹那间两个人影互相看准对方虎扑上去。只见矮小的千田被摔了一个四脚朝天,压上前去的木贺骑在千田身上一而再的使劲挥动右手举起落下,举起落下。

  逢坂坐在一块小石头上,也不朝他俩这边看,他紧抱千田的上衣,俯视着地下。

  远山仰脸望着明月在抽香烟。但他没一会儿就丢掉香烟,用木屐踩灭火种后慢慢地走近两人。

  “格斗到此为止。”远山叫道。

  但两个人说什么也不松手。远山对着骑在上面的木贺揍了两三拳,硬将两人扯开。逢坂扶起了千田,千田嗬啊嗬地喘息得很厉害。

  远山一把拉过也在喘息不止的木贺,让千田和木贺握手言和。殷红的血液从木贺的右拳上流出来,原来他一再举起拳头并不是往千田的脸上揍,而是打在旁边的石头上。

  “当时,我把石头看做千田的脑袋,一股劲儿地打,难怪要打出血来了。”木贺说。

  “难道硬软都感觉不出来吗?”逢坂问。

  “因为心里气得要命哪。”

  “我可真想观看一下那场格斗呵!”田鹤子说。

  “阿田要是观战的话,我大概不至于不体面地败下阵来。那时我也许会象远山那样气不可摧哪。”千田说。

  不管怎么说,那封信可不是我写的,我想阿田当知道是谁犯下的事吧。”木贺问。

  “哦。”

  “还耿耿于怀啊!算了,算了。”远山说。

  “相比之下,我觉得还是见见阿田的丈夫要有意思得多。”逢坂插嘴了。

  “我也在想请你们见见哪。”田鹤子说。

  “从前你不说这种话的,比现在要矜持得多!”

  “真是的呢。”

  随着酒精带来的醉意,席上开始觥筹交错,喧闹起来。

  田鹤子的眼眶周围已经染成一片红晕,这时她说:

  “我还想拜见一下你们各位有福的夫人们。”

  “大家都要怨你哪!”逢坂逗趣地说。

  “逢坂君的变化确实最大!”田鹤子答道。

  看到逢坂的口气如今变得这么随便,田鹤子不胜感慨地仔细端详着逢坂。确实,逢坂的变化最明显,与众人大不相同。他正在逐渐进入中年发胖时期,身体加粗了一圈,身上穿着大格子的漂亮西装,光这身服饰就同从前的逢坂是无缘的。还有,逢坂从前滴酒不能进,可现在却是酒量最好的一个。

  他们象在学生时代的同学茶话会上似的,无拘无束地吃饱喝足。不知不觉间三个小时过去了。田鹤子抓紧时机说:

  “我该告辞了——”

  “对了,就让阿田夫人一个人回丈夫身边去吧。”逢坂看了下时间说。

  “可是,我总感到有点害怕。”

  “担心发生格斗吗?”有人问道。

  “要是有这样的事发生——,啊,从前那时候是多么好啊!”田鹤子后面的那句话似乎是肺腑之言,好象带着点悲痛感,她的两眼湿润,眼神也茫然若失了。

  “那么请你们送我到新宿①吧。”

  她一个人乘进逢坂的自备汽车,从背后看她乘上车去的身影当是一位有教养的中年夫人,汽车起动时她隔着车窗一味挥手致意,这时,阿田从前那开朗的风韵顿时从四个男子眼前一掠而过。

  十五年前,在金泽站的月台上,木贺、逢坂、千田、远山都分别承她送行,结束了翠绿宝石般的生活,告辞了风光旖旎的青春。而今天正好相反,他们四个人似乎在送别远去他乡的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都感到今后再也不会相逢了。

  阿田一走,席上顿时十分凄寂,好比牙齿被拔掉了似地。

  “来,我们再换几个地方去喝喝,不过,顺路先上我家坐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逢坂说。

  大家已经醉醺醺的了。四个人便钻进同一辆汽车。

  汽车在某处坡道上一座豪华的住宅前停下,住宅坐落在东京职员阶层集中的高岗地区。大家叽哩哇啦地从大门蜂拥而入。

  进了宽大的会客厅,威士忌酒就端了出来。

  “我的内人。”逢坂介绍道。

  “哦,夫人。”木贺、千田、远山一起回礼,因为喝醉了酒,舌头的旋转还很不灵活,身体的中心还在激烈摇摆,仿佛在乘船。可是醉眼惺松的木贺差一点没叫出声来:

  “啊,阿田!”

  木贺觉得逢坂夫人和阿田很相象。仔细再看看,逢坂夫人的身材要小得多,也要年轻得多。与其说她和刚才真正的光村田鹤子相象,倒还不如说她和昔日的阿田更相象。

  这似乎不是木贺一个人的感觉。

  “象! 象!”在再次乘进汽车去某处的途中,千田一而再地反复嚷嚷。

  “确实象某一个人啊,逢坂!”

  “象谁呀?”

  “你别装糊涂,你骗不了我们,当然,我们这么说也许对夫人不够尊敬,但你恋慕过阿田,我虽然也恋慕过她,可你比我更加……”

  “难道你现在才注意到这一情况吗?”逢坂毕竟是有几分醉意了,他忽然呆瞪瞪地说道。

  “那封情书是我——”逢坂说到这里,醉意很深的远山突然抬起身子,象不曾喝过酒似的把嘴贴近逢坂的耳朵私语道:

  “别说了,你别往下说了!我确确实实看见你在物理教室里,用打字机打那封信的。”

  接着远山仰脸倒在谁的膝上,爽朗地笑了,他用完全嘶哑了的嗓音说:

  “逢坂是首屈一指的翌桧,是追求阿田的翌桧!”

  是追求阿田的翌桧!逢坂忽然感到汽车窗外驰去的夜景发白了,模糊了,渐渐地朦胧起来了,逢坂还感到昔日青春岁月里的激情和感伤在不断向上翻腾,回想自己为了能取得向阿田求婚的资格,大学毕业后,在生财之道上孜孜不倦地努力了几年,但最终却未能如愿以偿。自己确是一株追求阿田的翌桧。

  可是车内还有一个肚里藏有秘密的醉鬼,这个人就是木贺。只有木贺了解阿田是在当酒吧女招待,也只有木贺一个人,暗自相信阿田今晚这身体面的服饰是借来的。然而面对阿田,面对其他三个朋友,他却佯装不知,他不想披露这件秘密,这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其他几位朋友。

  木贺把前额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深思着——昔日,在对阿田的爱慕之情上,自己不比别人差。这位他们曾经初恋过的光村田鹤子,她今天的表演较之当年的阿田更令人感到美丽、悲怆,不同凡响。

  “北都秋色正浓——”逢坂、木贺、千田、远山这四个人把早已忘却的歌词串起来,合唱起这首寄宿生的歌曲,歌声粗犷,歌调走了样。汽车满载着不知为什么竟被濡湿了的花束,深夜从两国桥①附近的沿河马路上飞驰而过,他们不顾交通信号灯,一路井上靖是日本久负盛名的老作家,是日本当代杰出的语言艺术家之一,正象近代文学史上一些有成就的文学家,无不从民族文学宝库中获取思想和艺术上的养料来丰富自己的血肉那样,井上靖也从日本古典遗产中受到了艺术上的熏陶,以他多彩的语汇和抒情手段,丰富了当代文学的语言宝库。温柔亲切的感情,微带忧郁的色调,含而不露的构思,清新隽丽的语言,是井上靖艺术风格的基本特色,在《梦中桧》这部短篇中亦有明显的表现。

  井上靖擅长以个人经历和身边琐事为题材,通过渲染意境来烘托时代气息,刻画人物性格,使人物有呼之欲出之感。这篇小说以五个好朋友在分别十五年之后的再一次聚会为契机,描写了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从侧面反映了日本的社会现实。小说所展示的生活天地和社会意义的深远,无不给读者以有益的启示。

  这篇小说本名“翌桧”,原是指一种常绿乔木,幼时长得与桧树极相象,深信自己将来会成为桧树的,于是便在“明天会成为桧树的”美梦里长大,然而长大后还是成不了桧树,不过是一个虚幻的美梦而已。小说取名为“翌桧”(译为《梦中桧》),就奠定了小说的悲剧基调。

  小说以五个好朋友相隔十五年后的会面为开头,在酒馆这样一个环境下让人物一个个出现亮相,使读者了解了十五年后五个人的状态、面貌,通过人物的对话穿插提到人物以往的性格和现今的巨大差别:如“啊,逢坂君也大不一样了哪。”“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是从前的逢坂一”木贺说道“就不可能如此伶俐,一定只会抓耳挠腮。”这不禁使读者想到:以前这个人的性格是怎样的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为以后展开描写埋下了伏笔。

  “懒惰、放纵、充满青春的激情,就象一幅放在高贵的纯质镜框里的图画,”这幅画是四个男性朋友用他们的青春和热情描绘出的。其中色彩最艳丽的一笔是他们心中青春的偶像,纯情、漂亮的少女——光村田鹤子(阿田)。她梦想成为大实业家的夫人,过着舒适、豪华的生活。她年轻美貌、才气横溢,在当时的年轻人看来她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为了能成为实业家的夫人,她小心地与朋友们保持着距离,当男友们偷走了她的照片,她一反“往常那欢乐的嗓音”,而是以“兴师问罪”的口吻逼他们交出照片,在阿田平和柔美的性格中加入这一笔更突出了她要做贵夫人的决心。十五年后出现在男友面前的阿田依旧是风韵不减当年,“艳丽的盛装使大家眼花瞭乱”。她的姿容依旧,“但男人们却感到她的美貌中尚带有一种辛苦辗转造成的冷漠,这可是以前未见过的。”虽然她在男友中仍被当作中心人物,可是她却带着悲痛感感叹道:“从前那时候是多么好。”这一切都使人感到阿田的生活并不幸福,她为了保持自己在男友中的美好形象,为了大家的愉快相见,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幸,直到文末作者借木贺之口道出阿田是当酒吧女招待,她那套体面的服饰也是借来的时,随着疑虑的解开深深的悲哀、惋惜之情也随之而生。作者虽然没有正面描写阿田生活的艰辛,但通过描写青春时的阿田更衬托出了现今阿田生活的艰难,在字里行间让人体味到了梦想破灭的悲哀。

  小说中另一个突出人物是“一直被认为与金钱无缘,最笨拙、最丑、但不幸又是个天生大好人”的产业社长逢坂。在其它三个男友热烈地追求着阿田,梦想自己的未来时,只有逢坂即没有成为什么的野心,也没有那种可能性。他即没有出人头地的才气,也缺乏年轻人特有的豪迈气魄和野心,他似乎不抱有一个想做什么的明确目的或希望,只是认真地学习,忠诚地为别人服务。但就这样一个人到最后在事业上却是唯一一个成为桧树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有钱,以获得向阿田求婚的资格。他一直在默默地爱恋着阿田,却没有勇气提出来。在他得不到阿田时,仍然在梦想,娶了一个和昔日的阿田很相象的夫人,他一直是在做着追求阿田的美梦。最终却也是一株追求阿田的“翌桧”。作者在这里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人物内心的伤感和凄凉,体现了作品的风格。

  文章中的另三个人物也刻画的细致入微,栩栩如生。他们都曾热烈地追求过阿田,也都怀有青年人的野心去开创一番事业,他们友情至深,共同保护着心中的偶像,决不允许某个人去破坏这种和谐。他们的青春时代纯真,富有朝气。经过岁月的流逝,战争的动乱,昔日的理想破灭了,每个人都做了一株可悲的“翌桧”。作者塑造的这几个群体形象拓宽了作品的广度,加深了悲剧的色彩。

  作品的语言优美,构思巧妙,感情细腻,全文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很有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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