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里出版于1959年的《小茉莉在谎言国》(中译作《假话国历险记》)和《蓝箭号列车旅行记》(1952)、《电话里讲的童话》(1961)、《托尔特在天上》(1966)等是同一类作品,都是在逗人笑乐的童话世界里曲折地、侧面地反映着意大利本世纪30年代末至中叶的社会真实,都是玩笑性的情节中糅合着鞭挞性的嘲讽、高度的思想性和人民大众的看法。
中篇童话《假话国历险记》写的是男孩小茉莉来到了假话国。这个国度里,国王规定一切必须颠倒着说,因为这个国王以前是一个海盗,所以首先要修改词典,把“海盗”改成“好人”。从这个国王爱“高声发表演说”这一细节上,意大利读者就能准确无误地领会童话中这个国王写的就是法西斯头子墨索里尼,童话所选情节隐喻着这个法西斯头子声嘶力竭的谎言煽动,把众所周知的道德观念和社会现象颠倒于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这句喻语成为罗大里中篇童话的基本构思路子。而小茉莉那能震塌监狱的高嗓门,则是发自民众心底的反映真理的声音。
“假话国”是这部作品的第四章。这一章里交代海盗贾科蒙当上国王,规定谁不尊他为国王,就割谁的舌头。既然“海盗”的意思就是上上好人,那么玫瑰花得颠倒为胡萝卜,蝴蝶花得颠倒为荨麻,狗得学猫叫,猫得学狗吠……但这种现象使小茉莉大惑不解。这是中篇童话里写得集中、典型、精彩的一章,读者从中不难感受到罗大里对丑恶鞭挞、抨击态度之彻底、鲜明和毫不留情,其幽默之入木三分,其讽刺之透肌彻骨。即使读者只读这一段,也能在一斑见豹中知道:把罗大里称为“儿童文学泰斗”决不是研究者随意为之的。
·韦苇·
假话国
(一个名叫 “小茉莉” 的男孩踏进了假话国,遇到了一只人家随意用红粉笔画出的三腿猫。它告诉小茉莉,你已经来到一个颠颠倒倒的国家——假话国。关于假话国的情形,瘸腿猫描述道——)
这里我们引用瘸腿猫的话,
把这假话国的真相讲一下。
“你要知道……” 瘸腿猫开始讲它的故事。可是我把它讲的故事长话短说,省得大家花太多时间。话说在小茉莉到这个陌生国家之前很久很久,有一个阴险毒辣的海盗,叫贾科蒙的,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这个家伙高大肥胖,已经上了岁数,只想老来给自己找到个安逸的行当。
“我已经不年轻了,”他说,“我不高兴再干这种漂洋过海的行当啦。现在最好是占领个小岛,放弃原来的行当。当然,我不会忘记我那些海盗伙计。我要封他们大官,升他们当侍臣、御马监、御信使,他们也就不会埋怨自己的大头领了。”
他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就开始给自己找一个小岛。可所有的岛都太小了,不配他的胃口。等到有配他胃口的,他手下那帮子人又不中意。有人一定要有河,可以捉捉淡水鲑鱼,可是没有河; 有人喜欢电影院,可以看看戏; 有人喜欢银行,可以把当海盗抢来的钱存进去。
“咱们干吗一定要占领一个岛呢,不能占领一个比岛更好的地方吗?”每一次商量都有人说。
一句话,最后他们占领了整整一个国家,这个国家里还有一座大城市,城市里有的是银行和戏院,还有许多河可以捉淡水鲑鱼,到星期天还可以划划船。这种事毫不稀奇。一帮子海盗霸占地球上什么地方的某一个国家,这是极其常见的。贾科蒙占领了这个国家以后,决定自称国王为海盗一世,把手下的人封做海军上将、侍从大臣、内侍官和消防队队长。
当然,海盗还立下法律,命令所有的人都要尊称他“国王陛下”,有不依者就要割舌头。为了百分之百地保证大家说不清他的老底,他命令他那些大臣修改字典。
“要把所有字眼的意思都改过来。”他说。“比方说,‘海盗’这个字眼要解释为好人。这样,有人说我是海盗,在新的语言里,就是说我是个正人君子。”
“我们对所有见过我们打接舷战的鲸鱼起誓,这是个了不起的好主意!” 兴高采烈的大臣们叫起来。“这个主意值得用金字写下来。”
“大家都明白了吗?” 贾科蒙继续说。“现在就动手! 把所有东西、所有动物和所有人的名称都改过来! 作为开始,‘早上好’必须改说‘晚安’。这样,我那些顺民在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就开始说假话了。自然,到了睡觉的时候得说‘早上好’。”
“了不起!”有一个大臣大叫。“要跟谁说‘您的气色好极了’,就得说成‘您怎么一脸晦气’。”
字典改了以后又颁布一个法令,规定说假话是人人必须履行的义务。于是一切就开始搞乱了。
起初人们很容易出错。比方他们上面包店买面包吃,忘记了那里现在卖的是铅笔和本子,买面包得上文具店。或者他们进市立公园散步,看着花叹口气说:
“多好的玫瑰花呀!”
没想到矮树丛后面马上扑出贾科蒙国王的警察,手里拿着现成的手铐。
“好家伙,真行,好家伙! 您知道您犯了法吗? 您怎么会想到把胡萝卜叫做玫瑰花的?”
“请饶了我,”犯了法的人嘟囔着说,赶紧称赞公园里别的花。他指着蝴蝶花说: “多好的荨麻啊!”
“不行不行,您别给我来这一套! 您已经犯了死罪。您去坐坐牢,学学讲假话吧。”
学校里的情况就简直无法形容了。贾科蒙国王命令把乘法表的数目完全改过。做加法必须做减法,做除法必须做乘法。教师根本没办法再批改作业。
对于懒虫来说,这真正是得其所哉: 错误越多,就越有把握拿到好分数。
那么作文呢?
写东西要颠倒,你就可以想象写出来的作文是什么样子。比方说,有一个小学生用《一个大晴天》做题目写了一篇作文,获得了伪金奖章,文章是这样的:
“昨天下雨。啊,在冰凉的大雨下散步是多么快活啊! 人们到底可以把雨伞和雨衣留在家里,不穿上衣,光穿衬衫在外面走走了。我不喜欢出太阳,因为出太阳只好坐在家里,免得变成落汤鸡,还要通宵瞧着太阳掠过门上的瓦片。”
要正确评价这篇作文,诸位得懂得“门上的瓦片” 在他们的语言中就是 “窗上的玻璃”。
够了够了。现在诸位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仅如此,在假话国里连动物也要说假话。狗要喵喵叫,猫要汪汪吠,马要哞哞喊,连动物园里的狮子也要吱吱叫,因为耗子规定要作狮吼。
只有水里的鱼和天上的小鸟可以无视贾科蒙国王的法律。因为鱼从来默不作声,谁也不能强迫它们说假话。而小鸟呢,国王的警察一直没办法逮住它们。小鸟照旧用各自的声音继续歌唱。人们常常羡慕地瞧着它们,叹着气说:
“它们真幸福啊,谁也不能罚它们的款。”
小茉莉听着瘸腿猫讲的故事,他那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了。
他心里想: “我在这个国家里可怎么才能过下去呢? 我的嗓子那么响,要是说出真话来,贾科蒙国王的所有警察就都听到啦。再加上我的嗓子又那么不听话,谁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管住它呢。”
“好,如今你都明白了,” 瘸腿猫结束它的故事说。“你知道我还要跟你说一句什么吗?我肚子饿。”
“我也饿了。我几乎连肚子饿也忘了。”
“肚子饿是唯一没法忘记的东西。时间拿它们没办法。相反,时间越长,就饿得越厉害。来,咱们看看能找点什么吃吃。可我想先在这墙上留个纪念,我在它上面给囚禁不少日子了。”
它说着,举起用红粉笔画出来的一个爪子,在墙上它原先呆的地方写了一行字:
妙妙妙! 自由万岁!
找点什么吃吃真是谈何容易。他们在城里一路走着,小茉莉不转眼地瞧着马路,满心希望找到一个伪币。瘸腿猫只管两边看,像是在人群里找熟人。
“她在那里,”瘸腿猫最后指着一位老太太说。这位老太太在人行道上急急忙忙地走,手里拿着一个纸袋。
“她是谁?”
“是玉米老大娘,猫的保护人。每天晚上她都拿来一纸袋吃剩的东西,分给聚集在贾科蒙御花园附近那些无家可归的猫吃。”
玉米老大娘身板直得像根棍子,又干又瘪,样子挺凶,身长近两米。一看见她,人就会想她这种老太太是专拿扫帚赶猫的。可是照瘸腿猫说来正好相反。
小茉莉和他的新朋友跟着这位老大娘来到小广场上。广场尽头高耸着御花园的围墙,围墙上有雉堞,雉堞上插着玻璃瓶尖尖的碎片。十来只癞皮的瘦猫欢迎老大娘,汪汪乱叫。
“一群傻瓜!”瘸腿猫说。“你瞧我现在怎么逗它们玩。”
这时玉米老大娘打开她的纸袋,正把袋里的东西倒在人行道旁边,瘸腿猫猛冲到那群猫里头,尖叫一声: “喵!”
猫不汪汪而喵喵叫,这可是太稀罕了,这里的猫实在看不惯。它们完全愣住了,张大了嘴,一动不动,像泥塑木雕似的。瘸腿猫乘机用牙齿叼起两个鳕鱼头和一根比目鱼骨,三蹦两跳就上了御花园的墙,从墙上跳下去,钻到那边矮树丛里去了。
小茉莉朝两旁瞧了瞧。他也想爬墙过去,可是玉米老大娘疑心地盯着他看。
“我不希望她叫起来,” 小茉莉心里想。他装成个普通过路人,拐了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等到那些猫从惊奇中醒悟过来,一下子就汪汪大叫,缠住玉米老大娘的裙子。可是说实在的,她比它们更吃惊。最后老大娘叹了口气,把余下的东西分给了那些猫,往后面躲着瘸腿猫的围墙看了一眼,就回家了。
再说小茉莉,他刚一拐弯,就找到了他找了半天的一个伪银币。他给自己买了面包和干酪,或者照本地的叫法,买了“一瓶墨水和一块橡皮”。天很快就黑了,小茉莉疲倦不堪,只想睡一觉。他看见有一扇门开着,就冲了进去,溜进地下室,在一堆煤上倒下来就睡着了。
(任溶溶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