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 独坐无聊,不免取出侯郎诗扇,展看一回。(取扇介) 嗳呀!
都被血点儿污坏了,这怎么处。
【甜水令】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 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
侯郎侯郎!这都是为你来。
【折桂令】 叫奴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怕旁人呼号,舍著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银镜里朱霞残照,鸳枕上红泪春潮。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
(旦看扇叹介) 咳!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替奴写照了。
【锦上花】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旦寻思介) 罢罢! 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这扇儿寄去罢。
待奴封他起来。(封扇介)
【碧玉箫】挥洒银毫,旧句他知道;点染红么,新画你收著。便面小,血心肠一万条; 手帕儿包,头绳儿绕,抵过锦字书多少。
(净接扇介) 待我收好了,替你寄去。(下) (旦掩泪介) 妈妈不归,师父又去,妆楼独闭,益发凄凉了。
【鸳鸯煞】莺喉歇了南北套,冰弦住了陈隋调;唇底罢吹箫,笛儿丢,笙儿坏,板儿掠。只愿扇儿寄去的速,师父束装得早; 三月三刘郎到了,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
在 《桃花扇》 剧中,描写明清之际政治时局的发展和侯、李爱情的发展这两条线索的组合,是以一把桃花扇为枢纽的。作者在 《凡例》 中说:“剧名 《桃花扇》,则是桃花扇譬则珠也,作《桃花扇》 之笔譬则龙也。穿云入雾,或正或侧,而龙睛龙爪,总不离乎珠; 观者当用巨眼。” 这里指出了那把扇子在全剧结构中的重要作用。全剧情节尽管纷乱复杂,若用“巨眼” 观察,可由此扇的出没认识历史的变迁和人物的命运,同时了解作者谋篇布局的匠心。此扇原是侯方域随身携带的一把普通的宫扇,侯生与香君定情之夕,侯生在扇上题写了一首诗,把扇送给香君收藏,这扇便成为象征二人爱情的信物。侯生为躲避马士英、阮大铖的迫害而离开南京前往扬州投奔史可法,香君在同侯生分别之后,独居媚香楼上见所藏宫扇而思念侯生,此扇成为维系二人情缘的纽带。不久时局发生重大变化,李自成起义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马士英等迎福王在南京即位。马士英把持朝政,强逼香君嫁与漕抚田仰为妾,香君不从,矢志守楼,她撞头流血,溅在侯生所赠宫扇上,这扇便成为香君为侯生守节而坚贞不屈的见证。《寄扇》 一出,是香君在守楼受伤之后托师父苏昆生持扇去寻访侯生的一场戏,此扇又成为联络侯生并牵动后来剧情发展的信使了。
此出一开始,香君头包巾帕、一副病容登场。她以死拒绝嫁与田仰做妾,李贞丽只得冒香君之名嫁给田仰,这媚香楼便只剩下香君一人独守。她卧病空楼,冷帐寒衾,无人作伴,好生凄凉。她冒死为侯生守节,而此时侯生不知流落何处,也不知道自己为他守节的苦情。香君回想起昨日恶仆盈门、强逼娶亲的情景,心中尚有余悸; 而想到养母李贞丽替自己抵挡这场灾祸,如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思想前后,香君不由得一阵酸心。从此出开头的 【醉桃源】 到 【乔牌儿】 七支曲子,都是香君自唱,婉转表达了她寂寞孤苦而又思念侯生的心情。
这时,香君取出侯生赠送给她的那把诗扇,展开观看,对扇思人,更觉伤怀。她看到扇面上溅落点点血迹,为此扇的被污损感到可惜。她唱 【甜水令】 一曲,自述她所见的扇上血点的分布情形,疏密浓淡,不成规则,色彩殷红,艳若桃花,这是自己脸上流出的鲜血啊。她因此又想到侯生,自知这都是为了侯郎守节才这样做的啊。于是,她接唱 【折桂令】 一曲,对侯生诉说心中苦情。自谓受伤之后,头发散乱无心梳理,腰肢扭伤不能活动,就像当年杨贵妃被害死在马嵬坡、绿珠被逼跳楼身亡那样昏昏沉沉地卧床不起。对镜自照,头上伤痕血迹犹存,枕上鸳鸯都被泪水打湿。心中充满对权贵的仇恨和对命运的忧伤,这些又有谁能理解呢?
以上九支曲子,把香君的孤凄愁思渲染到了极致,此后便写到桃花扇的来历及关于寄扇的安排。苏昆生和杨龙友来看望香君,见到那把溅有血迹的诗扇,杨龙友就取青草的绿叶的绿汁作为颜料,在扇面上就着原有血点添上枝叶,竟成了一幅折枝桃花图,这扇便因此称为桃花扇。香君见到扇面图画,不胜叹息,她唱出 【锦上花】 一曲,表达她此刻的心情。那扇上的桃花,朵朵迎风伤情,片片对水消魂,色彩与形状皆似出天然。即使像古代徐熙那样的著名画师,也难以画出如此美妙的图画。这桃花和绿叶互相映衬,显示出 《诗经》 的名句 “桃之夭夭” 所描写的那种桃花的娇姿与风韵,象征着风尘女子的红颜薄命。因此,香君把它看作是为自己绘出的一幅写真照,对它寄托了更加深沉、更加丰富的情感。
香君对侯方域的如此深情,使杨龙友、苏昆生受到强烈的震动。杨龙友提出让苏昆生前往扬州等处去访察侯方域的下落,苏昆生表示同意,并提出让香君写一封书信为凭。香君说: “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这扇儿寄去罢。” 这句话含意无穷,香君的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一把桃花扇上了。她把扇封起来,唱出 【碧玉箫】 一曲,曲词指出这扇上有侯生题写的定情诗,见诗可想见花烛之夕的欢畅; 这扇上有杨老爷点染的桃花图,见图可想见撞头守节的苦心; 如今把此扇用于手帕包好,用头绳系牢,抵得上前代苏蕙寄给丈夫窦滔的织锦回文诗。香君把此扇封好后交给苏昆生,也把自己对侯生的一片痴心与无限深情交给师父了。
苏昆生接过香君托寄的桃花扇,表示尽快动身前去寻访侯生,于是便同杨龙友一同告辞。香君在他们离去后,又孤身面对空楼寂寞凄凉之境。【鸳鸯煞】 是此出结束时香君所唱。她自谓从今以后不再唱曲,不再学歌,也不再吹弹管弦乐器,而是要一心一意盼着师父早日把桃花扇寄送到侯生手中,盼着侯生早日归来旧院与她重会。到那时,“桃花粥吃个饱”,香君借用中州洛阳一带三月三寒食节煮食桃花粥的风俗,隐指与侯生重逢时那种心满意足的欢悦之情。以桃花粥对桃花扇,都紧扣“桃花” 二字,作者在这样的细微处也特别用心遣词造句,展示出耐人寻味的意境。这里写香君对未来的憧憬,也为读者留下悬念: 苏昆生能否很快找到侯方域?侯方域能否很快同香君重逢?而侯方域和香君重逢时是否能够满足香君此时所说的 “那时锦片前程,尽俺受用” 的心愿?实际的结果是,侯、李经历了明清易代之际的种种坎坷,后来却在张瑶星道士追荐崇祯皇帝和死难诸臣的经坛旁边意外地重逢,接着又双双入道,侯、李二人的爱情终于以悲剧收场。此出 《寄扇》 中的这把桃花扇,作为二龙所戏之珠,传到苏昆生手中,结局却尚难预测。作者行文之笔真如吞云吐雾之龙,见其首而不能见其尾,见其翔而不能见其止,这样使全剧的剧情发展和结构安排显示出诱人的艺术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