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药王】 (旦) 山几重,云几重,玉箫吹断落飞琼。花影红,烛影红,杜鹃啼血蘸残虹,清露滴梧桐。
这个梦兆不佳,莫是京师有甚消息? (军校上) 闻得隋军过江,陈兵不战自溃,后主已降,张娘娘坏了。(旦仰面大哭介)
【紫花儿序】娘娘呵,谁似你千娇百纵?谁似你粉艳香融?谁似你断燕惊鸿?我见了芳心犹动,亏下的一点霜锋。娘娘,你死得其所,也索罢了。从容,肠断琵琶曲未终,寄语那黑头江总,还亏我薄命昭阳,点缀了诗酒江东。
(小生) 闻得众文武说两个贵妃许多不是。(旦) 都是这班人,把江山坏了,借题目说这样话儿。
【麻郎儿】 他锁着雕房玉笼,五言诗怎卖卢龙?我醒眼看人弄醉翁,推说道里头张孔。
(末) 孔贵妃听得也自缢了。(旦) 这个还好,他两人相处甚厚,此去呵。
【么篇】须与他女兄相逢唧哝,生折倒琼树青葱,枉捽碎玉佩丁冬,活支煞翠娟雏凤。
【络丝娘】 密扎扎刀枪没缝,冷清清茶饭谁供?一个人儿厮葬送,君王呵,做官家何用?
【东原乐】娘娘,你恨血千年痛,悲歌五夜穷。便算是有文无禄做个诗人冢,消不得一碗凉浆五粒松,谁似你魂飘冻,止留得女包胥向东风一恸。
【锦搭絮】 洞庭波涌,五岭云封。嘹呖呖几行征雁,昏惨惨几树青枫。他血污游魂怕晓钟,除非是神女兰香有梦通,我也认不出雨迹云踪,待折那后庭花问远公。
各营将官军士都来,你们随我多年,指望替朝廷出力,博个大小功名,不意事势至此,空费了一番辛苦。随征钱粮数十万,尽数散与诸军。有思想家乡的,另图官职的,各听自便! 我入山修道去了。
【拙鲁速】娘娘呵,往日里泪溶溶,说着了气冲冲。恨文武无人效忠,怕敌军将来紧攻,保奏我挂印元戎,赶不上保驾头功,要咱们女娘何用?依先是男儿伯仲。(小生) 既然夫人主意已定,我们求小将军做主如何?(旦笑介)你好意儿把俺世征南小将从。
(旦解甲叹介) 咳!我六州节度使还家去做个老妪,岂不可叹!
【尾】俺二十年岭外都知统,依旧把儿子征袍手自缝,毕竟妇人家难决雌雄,则愿你决雌雄的放出个男儿勇。
吴伟业身为明朝的臣子,对明政权的覆亡自然是极为痛心的。南明福王时,他拜少詹事,想继续为残余的明政权效力。然而他与马士英、阮大铖之流难以苟合,仅仅任职两个月,便辞官归里了。他在家乡杜门不出,一直隐居了将近十年之久。《临春阁》 一剧,就作于他归隐之后,乃是痛定思痛之作。剧作取材于《隋书·谯国夫人传》,并牵合《陈书·张贵妃传》 的史实加以虚构,写陈后主降隋的故事。它借表彰冼夫人的忠贞英武与张贵妃卓异的才华,来指斥那些弄权误国的文武大臣。参照吴伟业的遭际来欣赏这一剧作,其中寄寓的深意,也许就会更容易把握些。
此剧写岭南节度使谯国夫人冼氏功绩卓著,陈后主赐宴临春阁,贵妃张丽华相陪并吟诗添兴,张丽华与冼夫人都深深地敬慕着对方。之后冼夫人护张贵妃驾赴清溪寺听智胜禅师讲经。冼夫人南归,闻隋兵攻陈,即起兵赴救,而隋兵已破金陵,陈后主出降,张丽华自尽。冼夫人这才悟出智胜禅师讲经史时的预言不虚,恰好此时部下送来智胜禅师的诗偈,偈中讽示她出家,冼夫人乃遣散诸军,入山修道去了。虽然剧作中弥漫着浓厚的迷信色彩,但它深隐大义和暗蓄歌哭的表现手法、精美典雅的曲词,使它仍堪称清代戏剧史上的杰作。从智胜禅师身上,不难看出吴伟业敏感的政治意识,冼、张二人的身上,更是时时闪现着吴伟业的影子。
此处所选为第四出中的最后9支曲子。剧中冼夫人深夜巡营后,于帐中打盹,梦见张丽华,张言辞哀婉,多不祥之兆,令人伤怀。军中鼓声响起,张丽华受惊而去,冼夫人也从梦中醒来。
【圣药王】 一支曲子,描写冼夫人醒来时眼前的景象。云雾笼罩着重重叠叠的山峰,如泣如诉的箫声乍止,残星四坠,天色渐晓。花儿与灯烛的光影都显现着红色,杜鹃鸟令人断肠的叫声从远天传来,冰凉的夜露嘀嘀嗒嗒从梧桐树叶上坠下……这凄凉的景象,使冼夫人顿生不祥之感。果然,军校送来了国家破灭、张贵妃被杀的噩耗。
【紫花儿序】 一支曲子,为冼夫人对张贵妃不幸命运的感叹。那样备受宠爱、才情出众、美艳绝伦——连她见了也不由得为之怦然心动的一位女子,竟然亡身于隋军刀下,怎不令她心痛万分! “黑头江总” 以江总代指陈后主的宠臣们,“薄命昭阳” 用汉赵飞燕姐妹自尽于昭阳殿的典故,代指不幸而亡的张贵妃。“还亏我薄命昭阳,点缀了诗酒江东”,是对张丽华才情的赞赏,冼夫人认为没有了张丽华,陈后主的文苑就会黯然失色。
历代的末世,“美人亡国” 论都要风行一阵子。而冼夫人为张丽华所遭受的非议大鸣不平。【麻郎儿】 一支曲子,冼夫人为张贵妃正名: 她人在宫中,不过作几首五言诗而已,又如何能葬送陈国呢 (卢龙山在陈朝都城建康附近,此处代指陈朝社稷)?我明明看到是那些不忠不孝的臣僚们在耍弄糊里糊涂像醉老头儿一样的陈后主,而断送了陈国江山,他们却把责任推到张贵妃、孔贵妃身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第二支【麻郎儿】 表现冼夫人对张、孔二贵妃之死的痛惜。青翠葱茏的玉树被生生折断砍倒,声音清脆、美妙无比的玉佩被白白捽碎,翠娟雏凤被活活肢解……美好事物的毁灭,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对被毁灭者的惋惜,更有对毁灭美好事物的力量的痛恨。
【络丝娘】 一曲暗含着对陈后主的责备。四周布满隋军士卒,居处冷冷清清,谁还会再侍奉在你身边呢?一个人就这样给窝窝囊囊地葬送掉了,陈后主啊,亏你还是个皇帝! 君主尚且如此,妃子死后的境况,就更加凄凉了。【东原乐】 一曲,冼夫人想象张丽华死后的情形,如泣如诉,悲凉慷慨。“一碗凉浆五粒松” 是指微薄的祭品。“女包胥向东风一恸” 引用《左传·定公四年》 中著名的 “申包胥哭秦庭” 的典故,把冼夫人不忘故国、以恩义为重的性格表现了出来,而她的亡国之痛,更是催人泪下。【锦搭絮】 一支曲子中,写岭南暮秋景色,凄凉萧飒,有力地烘托了人物的心境。九州陆沉,大厦难支; 国家覆亡,自己却不能相救。斯人已去,纵使神女托梦,也应难以相认。冼夫人不由得心灰意冷,决意遁入空门以了此生。
去留之际,冼夫人唱出 【拙鲁速】 一支曲子,她责备满朝文武的软弱无能,并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国难当头,众人保举她担任主将,而她却不能及时救驾,她在慨叹自己无用的同时,却又想到如果男儿们都挺身而出,还会是今天的结局吗?部下见她去意已决,便推举她的儿子为将领。她临去的叹息,极不甘心,又十分无奈。【尾】 曲中,冼夫人呼唤着男儿英雄出现:“毕竟妇人家难决雌雄,则愿你决雌雄的放出个男儿勇。” 全剧遂终。世无英雄来报国,也正是吴伟业的慨叹。全剧借冼夫人之口,抒发对福王小朝廷覆亡的愤激与哀痛,五代时后蜀花蕊夫人的 《述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也许可以算作是此剧的一个不错的注脚。
此剧文辞精美,显示着作者非凡的才华。姚燮《今乐府选》 评论它说: “竟体精湛夺目,无瑕可改。” 可见他对这部戏是十分喜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