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上)
【绕池游】形担影戴,寄迹愁无奈,又昏黄月胧云叆。
(旦上)
【前腔】新妆未改,俏眉儿谁描谁待,意阑删鸾和凤喈。
(旦起看介) 呀,先睡了。不免再向灯儿下消遣一回。嗳,玉作弹棋局,心中自不平。梦魂花月下,形影未分明。
【二郎神】情潇洒,这花烛欠旁人口债,道宴尔相携双厮爱。那堪讪脸,连宵没甚欢怀。(想介)应是同害娇羞难布摆,空使我芳心暗揣。
(生醒介) (旦) 恁多才,敢则是妆呆弄巧藏乖。
(内打二更介) (旦) 呀,又早二更时分了。夜深懒倦,也只得和衣睡睡儿。(睡介) (生起立介)
【前腔】休猜,他每就里应难自解。岂是个妆乔将巧卖,却不道男儿娶妇,缘何却自成騃。(旦醒坐听介)(生)须信是野蔓间藤莫浪采,敢认作墙花露色。慢裁划,一任他峰疑路渺天台。不免挑起灯儿再睡一回。(剔灯又睡介) (旦起立介)
【啭林莺】 听伊话儿我心下骇,教人喜去愁来。这唧唧哝哝不知有何心事,我就问他一声。既然是双双合卺盟如海,便相呼厮叫也索应该。(低叫介)官人。(住口介) 呀,奴家错了。我是个幽姿弱态,女孩家怎地不教禁耐。(生醒介) (旦) 强安排,为一点情苗赧晕桃腮。
(内打三更介) 呀,又是三鼓了,再睡一回儿。(睡介) (生起立介)
【前腔】我愁怀颤惊还细裁,何须捏鬼担胎。我想起来,明人不做暗事,何不把真情告诉他,须知道偷铃掩耳人无赖,即向伊家说个明白。(叫介)小娘子。(住口介)这就是我不是了,虽则身当局外,不把只手儿将人遮盖。且延捱,索闭口深藏有话难开。呀,灯已灭了,怎生是好。如今倒不好睡得,且坐个更次儿,捱到天明罢。(端坐介) (旦醒起介) 呀,你看。
【黄莺儿】 灯火暗楼台,我怯纤腰,懒瘦鞋,岂当好事多尴尬。(低唱)非关玉人意衰,还怕阃德欠谐。我如今猜着了,应只为未曾双转向高堂拜。(沉吟介)且把两情偕,当年德耀,好待荆布识裙钗。
(内打四更介) (旦) 呀,四更了也。只得坐坐儿罢。(生起背唱)
【前腔】 云雨断空斋,我热心担,冷面挨,怎教识破连环寨。(内打五更介)(生)呀,好了。听得更锣骤筛,又见落月堕阶。(内鸡鸣介) (生) 乱鸡咿喔想天明快。(出步介) 只得转苍苔,三千弱水,做个咫尺隐蓬莱。
(旦背唱)
【尾声】 何时共绾同心带。(生背唱) 那壁厢人儿还在。(生旦各背唱)两下里相看各一涯。
(生) 呀,天明了。不免向外厢梳洗,早些打点回去。(背白) 正是难将我语和他语,你是何人我是谁。(先下) (旦吊场介)
【二犯朝天子】 他说甚么你是何人我是谁,岂得人如玉,语似痴,有缘千里会来奇。漫惊疑,一双儿晓夜禁持,知他甚的。虽然是蝶闪蜂欺,只得把芳情再窥,把芳情再窥。
沈自晋所著传奇中,以 《望湖亭记》 最为流行。剧作讲述的是淞城书生钱万选误得美妻的喜剧故事。秀才钱万选寓籍淞城,刻苦攻读,应荐到城中富户表兄颜秀家中作馆。颜秀看中洞庭山富家小姐高白英,托青果行的尤少梅为媒,上门求亲。按高家规矩,求亲者要亲自登门以供验看,颜秀容貌不堪,情知见面必遭淘汰,又不甘放弃,遂请钱万选冒名前往相亲。高家纳聘后,万选又代颜秀赴女家迎亲,不料为风雪所阻,延误归程,不得已在高家完成花烛。洞房中万选谨守规矩,秋毫无犯,令高小姐百般猜疑,不得其解。迎亲船归,颜秀不依不饶,当众大闹,结果惊动官府,将错就错,成就钱高姻缘。后钱万选得中状元,衣锦还乡,才子佳人,欢喜团圆。
这里的套曲表现了钱万选与高小姐在洞房中各怀心事、彼此疑猜的尴尬局面。套曲由 【绕池游】 开始,用月色朦胧、云气蔽空的景色烘托钱万选在高家的寂寞无奈,含蓄地传达出人物犹疑不定的心情,为全套曲文奠定了情感基调。引首的 “形担影戴,寄迹愁无奈” 两句,意思是说因特殊情况借住高家,要以自己一身为人承担责任,心下忧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下句中 “昏黄” 系指天色向晚而言,“胧”、“叆” 分别为连绵词 “朦胧”和 “叆叇” 的略语,用以形容月色的模糊和云层的浓密。将本不可分的连绵词缩略为单字以迁就格律,这种做法是诗词曲等韵文的惯技。接下来的【前腔】 重复 【绕池游】 曲牌,与前一曲内容相对应,初步描绘新娘高白英的落寞心绪。高小姐初为新嫁娘,新郎不与欢爱,故而脸上化的妆还一仍其旧,是以有 “俏眉儿谁描谁待”之语,意谓新婚夫妇都有画眉之乐,可我的眉毛又等着谁来画呢。言下颇有怨怼新郎不解温柔体贴之意,显得情绪低落,郁郁不欢。曲词中的 “阑删” 想来是 “阑珊” 的误刻,用以形容意兴的衰减; “鸾和凤喈” 意谓鸾凤和鸣,是夫妇情投意合的比喻说法。想到夫妇双谐之事,对照眼前情景,便觉有些心灰意冷。
接下来的 【二郎神】 一曲,通过对人物微妙心理活动的细致描绘,进一步阐发高小姐的疑虑,加强戏剧冲突,并在此基础上塑造人物形象。“情潇洒,这花烛欠旁人口债,道宴尔相携双厮爱” 中 “潇洒” 为凄清、寂寞之意; “花烛” 系婚姻的代称; “欠旁人口债” 意思是说与旁人的议论不符。“宴尔相携双厮爱” 系旁人的议论之辞,“宴尔” 本意为安乐,这里用作新婚的代名词,“厮爱” 即相爱之意。这几句意谓别人以为新婚夫妇相亲相爱,如胶似漆,其实全不是这回事。曲中没有让新娘高白英直接发出怨责之声,而是借 “旁人口债” 来委婉表达她的不满,这种表现正与人物的身份和素养相称。曲辞以代言体方式叙事的同时,又处处都在写人,其艺术手法的高明是不言可见的。“那堪讪脸,连宵没甚欢怀” 两句是说新郎在洞房中态度冷淡,因而一连两晚心情烦乱,毫无新婚的欢悦可言。“应是同害娇羞难布摆,空使我芳心暗揣” 和 “恁多才,敢则是妆呆弄巧藏乖” 则都是高小姐对钱万选的揣度之辞。这两种猜测一是从理解出发,以己度人,认为新郎也和自己一样初婚未惯,言行未免瑟缩; 一是从怀疑出发,觉得新郎不应该如女子那样羞涩,之所以如此,一定是装腔作态,别有内情。在高白英想象中,钱万选一时是憨厚淳朴的老实汉,一时又是富于心机的陌生人,两种截然不同的猜测在展现高小姐渴望了解实情焦急心理的同时,不落言诠地显示出两人的隔膜状态。
下一曲 【前腔】 用以表现钱万选的心理活动。他察知新娘已对自己起疑,却又无法解释,只能暗暗叹息。“休猜,他每就里应难自解” 系钱万选心中自语,意思是说还是不要费心去猜度对方的想法吧,我现在的情形自己也是很难解释得清楚,交代得过去的。一说 “休猜” 等语系暗中为高小姐而发,意谓新娘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这内中的复杂情况,她自己是很难想得到的。亦可备一说。“岂是个妆乔将巧卖,却不道男儿娶妇,缘何却自成騃” 是钱万选的自思自叹: 我这般做作,原有不得已的苦衷,哪里是暗用心机、假装糊涂呵。若无别情,好好一位男儿在娶妻成家的事情上,又怎么会丝毫不通人事、显得像个呆子似的呢。言念及此,钱万选再次意识到肩上的责任,暗暗提醒自己谨慎从事,不可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须信是野蔓间藤莫浪采; 敢认作墙花露色?” 野生的蔓草虽与藤萝纠缠在一起,又岂能误认为它像花枝出墙那样是可以乱采的呢?言下之意即是表示尽管新娘在期待新郎的抚慰,但自己这个冒牌新郎却必须弄清自我身份,决不能越权非礼。“峰疑路渺天台” 系 “天台峰疑路渺” 的倒装,是借天台山峰回路转、难辨东西的景象来比喻钱、高姻缘决难成就这一现实状况。其中反用了刘晨、阮肇天台山采药换入桃源得遇仙女的典故。
随后的两曲,细致入微地描摹了高小姐和钱万选内心希望与对方沟通,结果都是欲言又止的不同心理流程。【啭林莺】 紧承上一曲而来,高小姐听到钱万选情不自禁发出的 “唧唧哝哝”,心下惊疑不定,顿觉 “喜去愁来”,为自己开口问话找到了一点理由: “既然是双双合卺盟如海,便相呼厮叫也索应该。” 既然我和他已经结为夫妇,恩深义重,冷暖相关,那么现在叫起他来问个究竟也是应该的。这种想法刚一露头,很快就被高小姐自己否定了。她想起自幼习学的闺训,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由暗暗自责: “我是个幽姿弱态,女孩家怎地不教禁耐。” 一个柔弱的大家小姐,事事都须谨守礼法,在洞房中难耐寂寞,说出去是会让人耻笑的。另外,高小姐久处深闺,又有女性自矜与娇羞的一面。所以她虽急于了解钱万选闷闷不乐的原因,却不得不 “强安排,为一点情苗赧晕桃腮”,纵使心下不安还要强自忍耐,以致俏脸羞得绯红。曲辞通过对高白英心理转折变化的描绘,将这个大家闺秀知书识礼、温柔和顺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极其准确。【前腔】 叙写钱万选充满矛盾的内心斗争。一介书生,行事光明磊落,原是成人之美的一番好意,却落得个 “捏鬼担胎” 的光景。有心将事情和盘托出,又怕坏了表兄的好姻缘; 欺瞒高家虽觉于心不忍,但毕竟是受人之托。两难之中,大费踌躇。经过这一番翻来覆去的权衡思量,钱万选这个真诚、善良的书生形象在人们面前彻底活了起来。这两曲是全出乃至全剧的关键,洞房始终以礼相守的核心情节之得以确立,弄假成真的大团圆结局之得以实现,两个主要人物形象之得以成功,都与这两曲大有关系。
【黄莺儿】 和 【前腔】 两曲延续前文的心理线索,分叙钱、高两人的内心感想。高小姐一心盼望的是 “两情偕”,而钱万选则度日如年,“热心担,冷面挨”,只想早早脱身。不明就里的高小姐为 “好事多尴尬” 而胡思乱想,别生猜测: “非关玉人意衰,还怕阃德欠谐。我如今猜着了,应只为未曾双转向高堂拜。” 认为新郎被迫留在女家完婚,未及回家禀告父母,于礼不合,是以不愿就此圆房,这并不是新郎无意于己。若急于在此时完成花烛,不免会埋没了新郎的孝思,恐怕也会使自己妇德有亏。因此她决定迁就新郎: “且把两情偕,当年德耀,好待荆布识裙钗。” 德耀是汉代处士梁鸿之妻孟光的字,她与梁鸿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粗衣陋食而不改节操,在历史上传为佳话。这几句的意思是说,要像当年的孟光那样作个贤妻,待到日后相处久了,显出不慕富贵、不耻贫贱的高洁品质,丈夫自然会认识到自己的可贵。与此同时,钱万选却是别样的情怀。他只望天色放亮,以从速摆脱眼前的窘境。【前腔】 中,钱万选先是苦捱光阴,惟恐新娘看破真情; 一当 “更锣骤筛”、“落月堕阶”,便暗叫 “好了”,急急走出洞房,这里写出了钱万选熬过漫漫长夜后的轻松愉快之情。曲末的 “三千弱水,做个咫尺隐蓬莱” 两句是比喻的说法,用虽临弱水,却能不失足而安居仙山的情况喻指洞房中面对美色而能保全名节,秋毫无犯。
【尾声】 将钱、高迥然有别的内心独白绾合一处,以对比方式显示二人同室异梦的隔绝情境。二人彼此相望,各在一方,近而不亲,大有咫尺天涯的意味。
供吊场之用的 【二犯朝天子】 将心理描写的手法贯穿到底,以高小姐的暗中思虑收结全曲。高白英听到钱万选无意间脱口说出的 “你是何人我是谁” 之语,疑虑转深,更加惶惑不安。在她心目中,这个新郎 “人如玉,语似痴”,这场姻事 “有缘千里会来奇”,处处透着蹊跷。最奇怪的是 “一双儿晓夜禁持”,新郎与新娘疏远,早早晚晚,以至于名为夫妇而实不相知。新郎 “蝶闪蜂欺” 般躲躲闪闪、捉摸不定的行为令高小姐疑思莫释,决定 “把芳情再窥”,继续设法探明真相。
这一套曲以描写人物心理为主,虽无对话和明显的外在冲突,但通过同一曲牌重复而表现出来的钱、高两人不同心态往往相依相对,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内心之中在在充斥着矛盾冲突,作品的戏剧性因之得到加强和完善。李渔 《闲情偶寄》尝谓填词 “总其大纲,则不出 ‘情’、‘景’ 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 情自中生,景由外得”,曲作以外在景物映衬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写来情景相生,意趣盎然,极尽作剧之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