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宫·端正好】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 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正旦唱)
【倘秀才】 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刽子云)你有什么话说。(正旦唱) 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 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什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蚤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正旦唱) 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正旦云) 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 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唱)
【快活三】 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旦唱) 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 (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正旦再跪科云) 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 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什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椿儿誓愿明题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 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窦娥的悲剧性格有两个基本特征。自觉的伦理精神是第一个基本特征。当她与蔡婆厮守苦捱日子的时候,痞子张驴儿闯进蔡家,谋人霸产,他误毒死自己的老子,却以老子的尸体进行讹诈。楚州太守桃杌对窦娥婆媳严刑拷打。窦娥被打得昏死三次,都不肯屈招,但当刑棍呼啸着转向年迈的蔡婆时,为了救姑,她骤然横下一条心,屈招了毒杀人命。她救姑的方式——屈招,是被迫的,而救姑的意志则是自觉的。为救姑而死,算最大牺牲了吧,可是在押赴刑场时,她仍然想着如何减轻亲人的痛苦。她要刽子手带她绕道走后街不走前街,以免让蔡婆看见了伤心。法标在颈,死到临头了,她还设身处地地为老婆婆着想,体贴入微,继续做出身处绝境时所能做到的最大牺牲。当蔡婆赶到法场,她与婆婆诀别时只要求: “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面对自己用生命换来的生命,她是如此自谦,她付出的是最大的牺牲,而所要求的却是最少的记念; 但从戏剧效果来说,她自己要求得越少,人们给她的同情就越多,人们恰是从生离死别时的谦抑里进一步看到她的美德。
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七百多年来常以 《六月雪》、《法场》 等剧名上演不衰。在这里,窦娥悲剧性格的第二个基本特征——刚烈不屈的意志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这位禀性刚直的女性,屈招救姑本身就使她在精神上蒙受极大的冤屈,她以为总还有机会辩白,谁知竟会像宰羊一般轻易就被判了斩。她满腔悲愤无处发泄,“要忍耐如何耐”? 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临刑时像一只充气超过容量的气球终于爆炸开来。此时的窦娥,不是单骂张驴儿和太守,而是埋怨主宰万物的天地,咒天骂地: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其意义已超出对一桩具体冤狱的不平,实际上已上升到对封建秩序的怀疑和指斥。“一腔怨气喷如火”,她咒天骂地的愤激言词就像火山岩浆一样喷涌出来,【端正好】、【滚绣球】 两支曲子,血泪交织着怒火,激越的声调如雷震霆击,冲决黑暗的天宇。这时的窦娥,不只是一个令人悲悯的受害者,而且是一个令人惊赞的控诉者、抗争者。她的曲词,裹风暴,挟雷霆,是从黑暗王国里传出的撕肝裂胆的呼喊。
一阵怒骂还不足以发泄满腔怨恨,她又罚下三桩 “无头愿”,要天地显现异兆来证明她的大冤、谴责人间的黑暗。她呼唤着: “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 她被斩时,果然浮云遮掩了天光,冷风回旋在法场; 她被斩后,果然碧血悬素练,六月降大雪,楚州旱三年。这股不可抑止的愤怒力量,果然收到了惊心动魄的悲剧效应,达到了感天动地的悲剧效果。软弱的无辜良善被害,固然可以引人同情悲伤,却难以唤起崇高壮烈的情感效应; 强大的性格在与邪恶较量中被毁灭,则可以显示出巨大的精神力量,给人以崇高悲壮的美感。窦娥的悲剧不仅是善良者被害的悲剧,而且是抗争者被毁灭的悲剧,从而达到了悲剧艺术中高层次的悲壮境界,难怪王国维称赞它 “即列入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