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暖的，广场是老者的天地。
有人在广场中绕了圈散步的，夫妻携了手。少年夫妻老来伴。有人附了栏杆走着，腿一翘一翘的，动作僵硬，一看就是心血管后遗症，属于划圈、投篮、颤抖之类。也有人聚在广场中央的草坪前，男人一堆，女人一堆，在那里晒太阳、唠嗑儿。
最热闹的是西边健身器材处。几张铁桌周边围满了人。不时暴出一阵阵叫声，还有笑声。走过去看看，不用猜，就是弈棋。
弈棋是小城人极爱的事情。小城是孔圣人活动的地方。孔圣人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拼搏弈者乎，犹贤乎已。
下棋的，都是上了年龄的人，这些人，或光头皱脸，或须眉斑白，成罢败罢，富罢穷罢，通吧阻吧，好赖过了一辈子。虽然都是默默无闻的草根，可是，上比不比，下比有余。吃喝是不愁的，何况，还有那么多人，中道崩殂。还活不到他们这个年龄的。所以，也就知足了。下下棋，打打牌，聊聊天，乐乎乐乎。
只要天不是很冷，这里总是围满了人。每天就如同集会一样，到了点儿，就有人提了凳骑了车拎了棋袋来上班了。
在众人中下棋是要勇气和定力的。弈者坐于桌两岸，上面则是重重叠叠的人头，就像一个人塔。弈者是断不敢抬头看的， 一抬头看，见不到天，只是一层层的红口白牙，天雨飞洒，那是那些人的唾沫星子。
老赵，跳马呗。
老吕，还不出车。
人们七嘴八嚷，人人都是诸葛亮，人人都是太监。——皇帝不惊太监急嘛。人人都比别人高一筹。
弈者没有定力，常常就被这些人左指挥右指挥，弄得晕头转脑。如果有自己主见，不为所动，弈者言之不听，就干脆动了手。人群中就探出一个脑袋，伸出一个手，大声嚷着，还不走，，找死啊。手捏了棋子儿，棋盘上就是当的一声响。让人直担心棋子会不会炸。
但有时，弈者还没言，观弈者就闹了意见。你这样走，不是瞎棋吗。人家车是干啥的。
咋瞎？
你那样才瞎。
言语不和，就能呛起来。先起了内乱。
通常观棋者，支持哪一方是一定的。弈者一坐，人群自然就分两派，一派为这方出谋划策，一方为那方出谋划策。但也有例外，如墙头草，一会儿倒向这派，一会儿倒向那派。一会儿挤到这边指点一下，一会儿又帮那边指点几下。偶尔为之没人在意，时间长了，就有人不满了：你这老万，你弄的球啊。你自己下！
观弈者从这棋盘上，有时也会收拢思绪，扯几句闲话，谈几句现实问题。或说说美国航母，或说说澳州山火。或就扯到了鸡蛋上。
这鸡蛋价又涨了。
再贵也没有猪肉贵。
由猪肉又扯到了工资。由工资又扯到了贪腐。由贪腐又扯到了生死。
一声长叹。又回到了棋盘。人的思维是跳跃的，人的思维也是转了圈的。
棋盘明是两人厮杀，但其实是两派厮杀。由观棋可以识人。有人能赢不能输。赢了摇头晃脑，洋洋自得。或者故行猫鼠伎俩。必须斩之尽而后快。但是时局一不好，就方寸大乱，红头胀脸，怒气冲冲。也有人性格随和，嘻嘻哈哈，任别人怎么指挥，都不为意。有的人就不行了，脾气犟上来。你让我这么走，我就不这么走。有人不满，“你看，这不是找死么！”“找死就找死，我乐意。”他答。
有一人，称老黑。下棋十分严肃，赢得一盘，马上就跑。输了，就没完没了，必须要扳过来才算。因此，常想，当今组织部门识人，公司选聘员工，都可以到棋盘前考察一下，人的性情肚量、才力识见、涵养素养，准保一览无遗。
广场上处处喧闹。但也有人避开这喧闹，躲在一处下棋。常有二人，一人寸头，善用马炮。常常一盘棋下来，车都按兵不动。就是输，也不用。“我就不爱车。”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而对方老者，凝眉苦思，布置下刚铁防线，也常常被他的马炮，搅腾得一塌糊涂。常被杀得孤家寡人。想着老者不会再下。哪知一声哈哈，又重棋盘。原来，两人竟然是多年棋友。
人观棋，棋观人。而还有一个人，年近不惑，走走这片，看看那片，看看棋，看看人。人看棋，他亦看棋；人只看棋不看人，他却是又看棋又看人，通过观棋而观人。
这个人，就是我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