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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在天使之城

六十年前,当我躺在白色阁楼的小床上和茉莉讨论关于衰老问题的时候,我的皮肤还是光洁整滑的,乌黑的短发蹭着枕巾。那时我是穿着第一次见英灏时的破旧T恤和牛仔裤吧,神情呆滞,四处找寻回忆。T恤上还残留着英灏的血迹,牛仔裤上磨破了的洞显然要比剪刀剪出来的凄凉许多。当时的茉莉是怎样的呢?她应该散着一头合肩的长发,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反驳道:米兰,你才十八岁。

  茉莉应该穿着音乐附中合身的深蓝校装吧,胸口扎着褐色领结,又细又长的双腿垂在床沿边,末端的脚踝上裹着一双白色的棉袜。那样的我们如果走在大街上,是绝不会被人联想到一起的,因为看起来我们是那样的不相干的两种人。

  茉莉常常说这辈子也许最不应该就是交了我这样一个朋友,可她又说,实在地,临死的时候,除了我,她没有朋友。

  可那于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对茉莉说觉得自己开始衰老。我躺在小床上,外面的风呼呼地吹,和窗户上的铁框互相厮打,发出让人心寒的声响。我望着天花板,那说不定在某天就会坍塌下来。英灏低音提琴的残骸还散在墙边,是茉莉一片一片从路边捡回来的。

  我说这些现在没用了,因为英灏不会再拉了。它们拼凑完整的时候,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块硕大的烂木头,音也不准,除了英灏没人能演奏它。何况现在它四分五裂的,我说你能找到一个可以拉破琴的英灏么?你找不到。

  我觉到自己要哭了,脸上细微的神经开始疲惫地抽动,为眼里的泪水准备道路,可瞳孔深处有的只是皲裂的河床。所以我只能微微张开嘴唇,露出发白的舌苔,或者竭力想唱那首,如同英灏在身边拉琴时。可没了音乐,我又忘了歌词,这样的歌让我怎么唱呢?

  提琴边是一只磨花了的头盔,我曾用记号笔写着的LOVE Y.H.也已经被地面和黄沙磨得面目全非,每个字母都如同打了败仗的老兵,残缺着胳膊或者腿。这是英灏的头盔,我们恋爱的那天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互相买了一只头盔,在上面各自写下:LOVE Y.H. 和LOVE M.L.。英灏说,等着吧,一定就会有摩托,一定就会有好生活。

  当时英灏在一条地下通道里拉低音提琴,摆着小篮子收集各种钱币。我们掏钱买了头盔后,就只能在168小饭店里合吃一碗加了酱油的蛋炒饭,最后还是英灏记起了这天是我的生日,翻遍口袋搜罗出五角钱加了只荷包蛋。那时的我们一定不会想到一年之后英灏真的有了辆二手摩托,也不会想到我的生日在两年后竟成为英灏的祭日。在这一天,我失去了英灏,不见了美丽老师并从此六十年无法行走。

  一切都是因它而起的,我们的爱情,还有载满希冀的未来。

  如果没有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想到要攒钱买车的吧?那样他就不会开着摩托和运沙车擦身而过。可如果有了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后脑着活活摔死的吧?因为他还要拉琴,还要听我唱歌。

  我对茉莉说,把头盔丢掉,我不要见到它!它害死了英灏,我是帮凶!

  茉莉走过去拾起头盔,坐在地上,把它放在下颚和膝盖膝盖间抱着,说:你别这样,真的,米兰,请你别这样。

  她的背弓成一道柔和的桥背,从窗玻璃穿进来的阳光就迫不及待地抚摸上去。茉莉的哭泣是眼泪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和她辩驳哭得出眼泪是种多么幸福的本领。当那道柔和的桥背开始微微颤动,我知道她开始哭泣。

  当开始依靠记忆而生活,衰老在所难免。

  这是美丽老师离开前留给我的,虽然它和哈曼的衰老自由基论背道而驰,可直到现在,我还是信服于这样的理论。六十年来,我和茉莉为了衰老的问题争论不休。我说真的,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老了,闭上眼能看见的都是过去,睁开眼睛能眺望的不过也就是死亡。为此,茉莉曾经几次试图丢下我,她说整年地和一个迅速衰老的女人做朋友是件可怕的事,因为不知道哪天推开房门,能看到的竟然就只是干瘪的尸体。可最终她还是按固定时间来这里取我将英灏留下的曲谱编改成的散歌或者小音乐,周转地送去一些音乐公司,过一些日子它们就会变成生活必需品由茉莉重新抱回来。

  大概没有茉莉,我早就在生理上疾速衰败了吧,某年某月的一天报纸的社会奇闻版上会登载着这样的醒目标题:瘫痪老太离奇饿死;大概没有美丽老师,我就要完全依靠茉莉生存了吧,不能在那则新闻标题里去掉“老太”加上“作曲家”。因此,我和茉莉除了朋友还可以是雇佣关系,这就要取决于旁人和我们怎样看待。

  可哪来的旁人呢?而我们又常常无暇思考。

  茉莉说人死之前会看一场没有落幕的电影,那就是他的一生。之所以看不到落幕,是因为看电影的人在落幕前已经死亡。因此,在茉莉临死的时候,我不住地问她看到了什么?她闭着双眼像是贪恋幸福般地说:奶奶,英灏,美丽老师……我说除此之外呢?茉莉启开双眼,微笑地望着我,她的脸上已经攀爬了粗糙的皱纹,皮肤松垮,眉毛稀落。

  还有你,米兰。我看到六十年前你十八岁时的模样了,还有我的十八岁,还有……茉莉褶皱的嘴角还浸着笑容,可眼前的电影却已经落幕。

  路锡甫(Lucifer)问我那你在临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我说我是在睡梦里死去的。我的梦一直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没有画面。那大约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衰老了六十年后自己会如此平静地死去,甚至没有了那场无落幕的电影。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临死时能看得上一场无落幕的电影也是需要奢求的幸福,和哭得出眼泪一样的幸福。

  路锡甫(Lucifer)是我在天堂里遇到的第一个天使,六十年后我又一次可以站立行走,那却是用死亡换来的。路锡甫说它还有一些同僚,比如丘比特、堕落、潘播、吉蒂之类,但它们现在在哪里,它也不知道。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迎接阳光时就因为有它的存在。我说似乎曾经在哪儿也听过类似的话,可我记不清了。

  路锡甫扇了下翅膀说,无论是谁到达天堂都会出现记忆衰退的症状,等到完全丧失记忆,就是重生的时刻,赤裸裸的记忆,坦白地降临。

  我这才明白美丽老师的那句话,原来“依靠记忆而生活”是因为大脑已容不下新的痕迹,它像一只刻满花纹的核桃,迟来的工匠再也找不到落刀的地方。于是,它开始自我欣赏、渐渐枯萎、衰老直到死去,再等蛰居天堂的日子来帮助洗去那将大脑刻得伤痕累累的记忆,期待重生。这就是生命的一个轮回。

  天堂不是城堡,也不是云雾缭绕的宫殿,它只是画面,像是梦里的画面。路锡甫说天堂只有一个,每个死去的灵魂都能看见;而地狱是没有,或者按照萨特的话来说“他人即是地狱”。至于那场没有落幕的电影,则是命运之神在帮助着计算衡量,判定着给你怎样的来世。所以临死前看到自己做过太多坏事的人,来世必定是要受苦的;而善良灵魂重生前可以特许一个愿望,甚至是回到过去。可大部分的“重归者”都失望而归,因为“过去”和“过去”竟是截然不同的,于是灵魂亲眼见到的“过去”和记忆里的“过去”开始互相排挤、扭打,让灵魂们惶惶不安。

  我问路锡甫有没有见过一位老妇人,她的长发花白,背已经有些驮,兴许她还能记着自己的名字——茉莉。我说不知道她许了怎样的愿望。

  它摇摇头,天堂里有很多这样的老妇人,可来天堂久了就会渐渐年轻起来,并且忘记自己的姓名,你也会的。

  我说我可不能忘,我得找支笔来,在手掌里写上:米兰,女,公元1985年10月18日出生于s城。

  可天堂里没有笔,我却真的远远地见到了茉莉

  路锡甫说得没错,来到天堂的灵魂开始逐渐年轻并且记忆衰退。茉莉已经是中年的模样,望着我说,你长得和米兰真像,可她比你年轻,虽然她总是和我争论衰老的问题。

  我说茉莉,我就是米兰,你不认得我了吗?

  路锡甫张着巨大的翅膀飞到我的面前。

  她不记得了,即使刚才你们的对话此刻她也不会记得,这就是死灵在天堂的净洗。慢慢地你也会这样,不过,此刻你可以特许一个愿望。路锡甫骄傲的神情,如同神在施恩。如果你问的是她,她许了个来世能有动人嗓音唱出凄美音乐的愿望。

  我说在我还没老的时候,我和茉莉都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也特许了一个心愿,他要回到现在看看心爱的护士。不过我要回到过去,因为英灏死在六十年前,我只有到那里去看我心爱的人,还有年轻着的米兰茉莉以及六十年没见的美丽老师。

  可大部分回去的灵魂都失望了,并且惶惶不安。路锡甫又强调了一次。

  失望就失望吧,算作是恩赐,六十年来我从没停止过思念。

  茉莉从路锡甫身后越过来,说:你长得和米兰真像,可她比你年轻,虽然她总是和我争论衰老的问题。她果然已经忘了刚才说的话。

  路锡甫从空气里扯下一张纸,递给我。

  好吧,这是你回到六十年前的身份。记住,那是安插的身份,永远不要试图以此改变过去。你只能在那里呆四十九天,也就是天堂里的一星期。在第四十九天之前寻找好离开的理由,别给历史留下缺口。接过它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将伸出的手收回,说:等等。然后走到茉莉面前,她仿佛比刚才又年轻了一些,正愣愣地看着我,想说:你长得和米兰……我捧起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下去。我说茉莉,我要回到过去了,要回去看那时候的米兰茉莉、英灏还有美丽老师了,你的无落幕电影里有他们,可我没有。

  我接过路锡甫递来的纸片,来不及再看一眼天堂,四周就如同谢幕般漆黑一片。我只能紧紧拽住纸片,任凭黑暗如同吞噬月光般四处袭来,把我紧紧裹住,密不透风地裹住。那又是梦的感觉,晦暗的,无边无际的昼夜战争,总是光亮输了晦暗一成,气喘吁吁地拼命奔逃。那场战争不知打了多久,多少回合,光亮在奔逃后又卷土重来,再次战败给晦暗后落荒而逃……如此往复,终于如同起昼时的安歇宁静四周的黑暗慢慢退去,光亮以战胜者的姿态一拥而上。

  当光亮把身边的每一件事物重新点亮,我正睡在一张熟悉的单人床上,仿佛很多年前我曾坐在这张床上不住地哭笑。我松开手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片,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显然那已经不是一张老妇割满皱纹的脸,脸颊光滑而饱满的,一滴眼泪就能滑过。

  我站起身子走到镜子前,里面站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细卷的头发扎在脑后,眼睛藏在镜片后隐隐灵动。我伸出手去,想抚一下对方,可触到的只是冰凉的水银镜面。这双手白得有贫血的迹象,手指细而长,指尖微微起了一层薄茧。英灏说手上有茧子的人大多是想做艺术家的,那茧子就是经年累月的代价。可这双手——这不是美丽老师的手么?

  我抬头望去,那镜中的女子不就是六十年前美丽老师么,她柔和曲线的脸总是无血色的白,要靠微弱的腮红来遮掩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我回到床上寻找那张路锡甫递给我的纸,第一行写着:

  美丽,22岁,实习作曲教师。

  下面画着各种人物谱系图还有今天的日期。

  我竟然变成了美丽老师?

  这是她的单人床,是的,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张床上给美丽老师讲我和英灏的故事。美丽老师总是微笑地看着我,甚至是凝视着,然后伸出苍白的双手抚过我的脸,说:

  米兰,我能明白。

  床边杵着一只樟木衣橱,打开橱门,里面是她的气味。一小碟迷迭香还燃在角落里,透着衣橱的缝隙慢慢外渗。我朝四周望去,房间的摆设很简单,除了单人床和衣橱外,只有学校给实习老师提供的一张写字桌。桌上有本黑色封皮的备课本,里面是整齐详尽的作曲课教学计划和备课内容,内封的右下角用正楷写着:美丽。备课本的左边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什,钢笔、曲谱纸、回形针、散页、腮红等等。我拿起腮红刷在颧骨处淡淡打上红色,美丽老师的脸色就是那样的。备课本的右边站着的是一只万年历电子钟,液晶屏幕显示着:

  公元2003年9月1日。

  和纸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美丽老师第一天来给我们上课的日子。是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站在办公室里对我微微一笑,拉着我的手从“灭绝师太”的诧异里离开。站在教室门口,她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而我现在竟然要以美丽老师的身份去给六十年前的米兰茉莉们上课么?

  美丽,上课了!

  窗口站着年轻女子,是那年和美丽老师一同来的乔灵老师。当年她就是这个模样的,戴着黑边眼镜,短发,额角上有些雀斑。乔灵老师教的是钢琴演奏,茉莉的钢琴课就是她教的。此刻她正站在窗口,轻轻敲着窗玻璃,催促着我去上课。她的腋下夹着黑色封皮的备课本,夹页的金属夹被阳光折射得闪闪发亮。

  别愣着了,第一天实习,不能迟到!乔灵从腋下抽出备课本,在窗口晃了晃,快!

  我再一次望了眼镜子里的美丽,拿起写字桌上的备课本和钢笔随着乔灵去迎接我的旧时光,那竟也可以算作是我的新生活。

  走出宿舍区,阳光迎面而来。这就是两千零三年九月的阳光呵,霸道却体恤的,晒在身上起了汗就召集着一阵秋风轻轻吹干。宿舍楼和校区之间隔着的道路还是那样的狭窄,假如有辆庞大的公交车开进来,就一定会让人行道上的学生惊骇不已,公车司机便按着喇叭骄傲地呼啸而过。甚至还会有蓝铁皮的运沙车,挂着“实习”的牌子开足马力,全然不顾别的车辆,有碾过一切的气势和蛮横。

  学校的大门是灰色石栏搭成的“冈”型建筑,顶着某位老音乐家的题字。校门的右边是传达室,堆着厚厚的信件卡片教科书,看门的老头还是那个模样,戴着副永远看不清东西的眼镜,对每个进校的老师学生微笑。此刻校园里已经传来开学典礼的音乐声,合唱队的学生正端着歌谱唱着校歌,学生们早该集队站在操场上。校门敞开着,只是站着执勤的老师守株待兔地等待迟到的学生。

  马大头,给我开开门!

  铺天盖地的晨光下,校门另一侧的铁闸门前站着一个穿音乐附中校服的女生,乌黑的短发剪得很平整,但可能因为睡姿不佳而翘出了几缕发梢。上身穿着的天蓝色衬衫收在藏青色短裙里,也一不小心露出个角来,任凭旁人的笑话。两只脚踝上的白色棉袜拉得长短不一,有点好笑地塞进黑色漆皮校鞋里。背后的书包也没完全扣好,曲谱弓着背从拉链缝里露出五线谱。远远地一看,就知道是个仓促起床的孩子。

  这是间开在校内的小卖部,后门连着狭窄的马路。六十年前我常常因为懒睡迟到而只能硬着头皮敲开后门的铁闸门穿堂而入。小卖部的老板马大头是个矮个大头的中年男人,却长着一副老头子模样皱巴巴的脸。为了讨好他,每个星期我总要拉着茉莉去给他八岁的儿子上钢琴课,这样他皱巴巴的脸就会露出慈蔼的笑容。于是,小店后门的甬道后来成了马大头对我这个开放的秘密通道。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正遭遇这样的难题。

  她小心翼翼地敲着铁闸门,又轻轻地说着些什幺。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开锁的细碎声,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伸出厚实的手掌拉开菱形伸缩的闸门后,顺势敲打了一下女孩子的脑门。她乖张地哎吆叫了一声,利索地挤着闸门缝钻了进去,仿佛定了心似地回过身来关上闸门。透过铁闸门上无数个菱形她发现了我的关注,不知是顽皮还是洋洋得意,若无其事地冲我挤了挤眼。

  那就是米兰呵,六十年前的米兰!原来当年懒睡的我是这样衣冠不整,可我不正应该站在合唱的队伍里么?今天这样的迟到终究会被发觉的,可倘若此刻六十年前的我正站在操场上,融入几十人的合唱队伍,也会在注视唱谱的同时默默诅咒操场上顿时裂开无数个深穴的罢。在委婉动听的音乐里盘算着千人队伍溃泻消失,留下手足无措的校长们面面相觑忘了说词的种种精彩。

  是的,我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在铁栅栏后见到的美丽老师,她微笑着远远地看着我,难道那竟然是六十年的对望?

  在教研室里我领到了要教课的班级学生资料。

  十二年级A班,30人,男13人,女17人……下面是厚厚的学生个人资料。

  我坐在办公室为访客准备的沙发上,开始寻找米兰茉莉的资料,照片上的女孩睁着圆溜和细柔的眼睛对着我笑。那是她们十年级时的样子,神情饱满的,无限地憧憬未来。那照相机的快门里就是她们以为的未来呵,于是她们就对着自己的未来舒心地微笑。米兰从一年就在音乐小学念书,主攻的方向是歌剧演唱,茉莉则是十年级才在全国特招考核中进音乐附中的,主攻的方向是钢琴演奏。

  米兰!你又迟到了,全合唱队就空了你的位置!一个中年妇女踩着粗实的中跟鞋穿著藏青色的教师服进来。

  妇女身后跟着神情沮丧的米兰,她耷拉着脑袋,神情不屑又有些慌恐。中年妇女气鼓鼓地坐在转椅上:

  你看看你,你还想当歌唱家?头发横冲直撞,衣服皱皱巴巴。说着,她站立起来,仿佛为自己的下一句话运气:你见过谁要表演的时候像你这样的打扮,詹尼·琳德还是萨瑟兰?

  我记得她,她是十二年级A班的班主任李美珏,学生背后管她叫“灭绝师太”。吓,灭绝师太!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样的笑声在此刻显得有些戏虐。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新来的实习老师?

  我赶紧收起嘴角,说是的,李老师,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美丽。

  米兰还在一边垂头丧气地努力抚平翘起的发梢,塞着衬衣的边角,她气鼓鼓地看着地板,在想什么呢?我竟记不得当年自己望着地板思考些什么,“灭绝师太”其实是喜欢我的吧,她总说我的高音很有她年轻时的风范,可从小我就害怕她,她总弹着我达不到的高音让我往上吊。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米兰面前,轻轻地帮她把腰间衬衣的边角塞进短裙里。她仰起头来,看着我,神情早已没了半小时前的得意,倒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变换着瞳孔大小散发无望的悲哀。我拉起她的手,微微一笑,说上课了,径自朝办公室外走去。这话不知是说给“灭绝师太”听还是说给米兰听的,总之我要带着六十年前的自己走出无望。

  在教室门口,我松开米兰的手,我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此刻的她恢复了铁闸门里的顽皮神情,咬了咬嘴唇,说,谢谢美丽老师。

  教室里,我见到了米兰身边的茉莉,她长而柔软的头发束成一把听话地垂泻在后背上,脸上带着永远的淡然神情。她的衬衣平整,领花打得也好看。边上的米兰此刻更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脑门上原本平整的刘海也因为汗水而粘结打圈。此刻她又没了精神,萎靡地倦在一边。这是我第一次从肉体里剥离出视觉看米兰茉莉,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在米兰茉莉之间作比较。原来在旁人看来,她们的孰优孰劣竟是如此的明显,而六十年前的我竟浑然不觉。

  学生们安静地坐着,六十年来茉莉总不定期地告诉我过去同学的近况,他们大都进了音乐学院,进了自己从小喜欢的专业,有人成了知名的歌唱家,有人成了音乐公司的老板,也有人去了维也纳。我望着下面的他们,多想跑上去告诉他们多少多少年后你们会怎样,会在哪里,会在干着些什么或者告诫后来放弃音乐的同学要坚持信念。可面对着这一张张虽犹疑不定却充满希望的脸,我能说的只是:上课。就让他们的未来在此刻还是一个谜吧,每个人的一生不就是在解这一个谜么,我若帮他们打开了,那他们的人生岂不是索然无味的?

  这是我来到六十年前的第二十天,公元两千零三年九月二十日。

  早晨看着窗外天光一点一点地变亮,米兰困倦地缩在小床上,她柔软而乌黑的短发此刻竟然是这样的舒顺。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天会亮么,那是因为天堂有一个叫做路锡甫的天使,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迎接阳光时就因为有它的存在。

  米兰睁开眼,点点头。她的脸颊上还有残留的泪迹,半夜的时候说到她和英灏的故事,说着说着就笑了,后来又说到她的父母,可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只能伸出手去抚着她的脸,说:米兰,我能明白。

  说得累了,笑得累了,哭得累了我们就索性躺下。她说美丽老师有机会一定让英灏来见见你。听了这样话后,我的心竟扑腾直跳,半天没有搭话。闭上眼睛,我开始在记忆里搜索英灏的样子,可那些画面却像边角料的布头碎得不成样子,怎幺拼都不是英灏。

  这些天里米兰茉莉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班上的学生也看得出我特别的优待,虽然他们已经很满意于我从第一天开始就不用座位表而能准确地喊出各人的姓名,但对于我总是在作曲上多教给米兰一些颇有微辞。可我能告诉他们,今后的六十年这就是米兰的谋生技艺么,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能唱歌呢,不能。

  米兰茉莉总是会交错地间歇来我这儿,和我说一些她们的故事。米兰总是说英灏的,偶尔也会说起分居两地的父母,可他们就好像米兰世界里一对偶尔的过客,除了给予生命外,和她的生活毫无关系。米兰说她和茉莉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因为这样才心心相惜的。我说就好像流浪猫那样必须成双才能互相取暖么?米兰摇摇头,我们不是流浪猫,英灏才是,他从北边流浪来了s城。

是的,五十八年前米兰就是在城北的地下行道里见到英灏的。那个在普通不过的地道了,却因为有众多的流浪艺人在里面各据一席演唱或者演奏,也会有音乐公司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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