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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朴民:“背水阵”中的兵学旨趣——读《孙子兵法》札记

  

   有一句老话大家也许耳熟能详:“时来天地齐努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在风头上,什么好事都跟着来,挡也挡不住,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可要是人一旦背时失势,那么只要是倒霉的事儿全能让你给碰上,连喝口凉水也会碜牙。用兵打仗的道理也是一样,靠的就是一股“气势”、一种“威势”。有了“势”,那是顾盼自雄,不可一世,攻必克,战必胜,守必固,排山倒海,势如破竹,像股票市场上的强力股,一个劲儿地飙升;一旦失了“势”,那手脚就被捆住,攻也不是,守也不是,窝囊落魄,计无所出,一筹莫展,连那八公山上的草木也来欺负你,“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韩非子说“势者,胜敌之资也。”这个资本太重要了,“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足以乱天下”。既然是“时势造英雄”,那么兵学家同样要对“势”情有独钟,挖空心思琢磨“造势”,处心积虑诉求“任势”,把“势”这个好东西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人们必须重视军事实力,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孙子兵法·形篇》)。可光有军事实力还不够,因为,这仅仅是拥有了胜利的可能性,并不简单地等同于胜利的现实性。要在战场上最终赢得胜利,关键在于如何把已有的军事实力淋漓尽致运用起来,释放出来,发挥到位,也即是让静态的“力”转化为动态的“势”。

   所谓“势”,就是“兵势”,它作为中国古典兵学的一个重要范畴,主要是指军事力量合理的组合、积聚和运用,充分发挥其威力,表现为有利的态势和强大的冲击力。换句话说,“势”是战争指导者根据一定的作战意图,匠心独运,灵活地部署使用兵力和正确地变换战术所造成的有利作战态势。为此,孙子曾用十分形象的比喻来说明“势”的特征:“势”就是转动大石头从万丈高山顶上推滚下来,或者是像湍急的流水以飞快的速度奔泻,以至把河床上的石头给冲得飘浮起来,“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在这样强大“势”的冲击面前,任何敌人都无法抵挡,遇之者毁,触之者折,抗之者灭:“是故智者从之而不释,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赴之若惊,用之若狂,当之者破,近之者亡,孰能御之!”(《六韬·龙韬·兵势》)

   一般认为,合理的编组,有效的指挥,灵活的战法,虚实的运用,这四者是“造势”和“任势”的客观基础;而快速突然和近距离接敌,造成险峻恐怖的态势,把握恰到好处的战机,采取猛烈而短促的行动节奏,则是“造势”“任势”的必有之义和最佳表现。即所谓“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

   要做到这一步,首要的任务是妥善解决战术变换和兵力使用上的“奇正”问题。“用兵之钤键,制胜之枢机”,这是古人对“奇正”地位与价值最富有诗意,也是最到位的总结。作为概念,“奇正”一词最早见于《道德经》一书,老子说过:“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取天下。”不过真正把它引人军事领域并作系统阐发的,孙子当之无愧是第一人。中国古代的理论范畴一般都很模糊,追求的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混沌境界,“奇正”的情况也一样,含义之蕴藉丰富,表述之隐晦曲折,令人回味深长,曲尽其妙。一般地说,常法为正,变法为奇;在兵力的使用上,用于守备、相持、箝制的为正兵,用于机动、预备、突击的为奇兵;在作战方式上,正面进攻、明攻为正兵,迁回、侧击、暗袭的为奇兵;在作战方法上,循规蹈矩、按一般原则进行作战的为正兵,偷鸡摸狗、采取特殊战法破敌的为奇兵;在战略态势上,堂堂正正下战书、然后进兵交锋为正,突然袭击,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诡诈奇谲,像日本人在珍珠港玩的那手为奇。

   孙子第一次用精粹又生动的文字描绘了“奇正”的要旨:凡是展开军事行动,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在兵力的使用上,一般要用正兵去当敌,用奇兵去制胜:“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而在战术变换上,则要做到奇正相生,奇正相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变化无端,出神入化:“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孙子兵法·势篇》)在孙子看来,一名将帅如果能够根据战场情势的变化来灵活理解和巧妙运用“奇正”战术,真正做到战术运用上正面交锋与翼侧攻击浑然结合,兵力使用上正兵当敌与奇兵制胜相辅相成,作战指挥上遵循“常法”与新创“变法”互为弥补,那么不管怎样强大的敌人收拾起来也是轻松愉快,就算是真正领会了用兵打仗的奥妙精髓,也为“造势”和“任势”创造了必要的条件。总而言之,一切都应该从实际情况出发,当正则正,当奇则奇,因敌变化,攻守自如,从而牢牢地掌握战争主动权,进入驾驭战争规律的自由王国。

   理解和运用“奇正”的重要性固不待言,而要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独领风骚,关键在于“造势”和“任势”,即积极发挥将帅的主观能动性,使自己方面的军事潜能得到最佳的凝聚和施展,十八般武艺都拿将出来,掌握作战的主动权,形成强大无比、摧枯拉朽的战斗力:“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孙子兵法·势篇》),在此基础上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这方面,韩信“背水阵”破赵一役堪称典范。

   楚汉战争初期,项羽的兵力远远胜过刘邦,拥有战略上的明显优势,因此,在几次重大的战役中,刘邦曾多次败于项羽。但是由于项羽政治上的失策和军事战略上的错误,并未能有力地扼制刘邦势力的继续发展。相反,刘邦方面则注意政治上争取民心,孤立和打击项羽;军事战略上有一套正确的指导思想,所以得以牢牢掌握着楚汉战争的主动权,一步步消耗项羽的实力,蚕食项羽的势力范围,由战略上的劣势地位转化为优势地位,赢得了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韩信的卓越指挥艺术和取得的重大战果,对这一转折的完成,是有着重要贡献的。

   公元前二零五年,项羽在彭城大败刘邦,击溃了汉军主力。这使得许多诸侯纷纷背汉归楚,刘邦的处境十分困难。这时,张良向刘邦提出建议,主张争取英布,重用韩信和彭越,从各方面结成反楚的强大势力。刘邦采纳了这一建议,制定了规模宏大的作战部署。具体内容是在正面战场坚守成皋、荥阳地区,阻遏项羽的攻势,并令彭越在梁地开辟敌后战场,配合正面,调动和疲困楚军。在北方战场,命令大将韩信率领一部分兵力,逐次歼灭黄河以北的割据势力,向楚军的侧背发展。在南方战场,策反九江王英布,让其进攻楚军侧背,牵制项羽。韩信的平定赵地,就是这一战略计划的具体实施环节之一。

   公元前二零五年,韩信统率汉军声东击西,木罂渡河,一举击灭魏王豹,平定了魏地。当时,在黄河北岸,尚有代(今山西北部)、赵(今河北南部)、燕(今河北北部)三个割据势力。它们都投靠和依附项羽,成为楚的羽翼。要灭楚,就必须翦除这些诸侯国。韩信针对这些割据势力目光短浅,只图据地自保、互不相援的弱点,便向刘邦提出进一步开辟北方战场,逐次消灭代、赵、燕,东击田齐,南断楚军粮道,然后同汉王合师于荥阳的作战计划。刘邦非常赞许这个作战计划,给韩信增调步兵三万,并派遣熟悉代、赵等国情况的张耳去辅佐韩信

   公元前二零五年闰九月,韩信率军击破了代国,活捉代国的相国夏说。战役一结束,刘邦就把韩信麾下的精兵调往荥阳一带,去正面抗击项羽的进攻。次年十月,韩信率领数万名刚刚召募来的部队,翻越巍巍太行,向东一路挺进,前去进攻赵国。

   要前往河北平原,必须通过今河北获鹿县的井陉山。井陉山以四面高平、中间低凹如井而得名。山势从西南向东北层峦叠障,差次环列,方圆百里,战车不能并行,骑兵不能成列,根本不利于大部队展开行动。

   井陉口是太行山有名的八大隘口之一。就是现在河北获鹿西十里的土门关,在它以西,有一条长约百里的狭窄驿道,易守难攻,不利于大部队的行动。当时,赵王歇和赵军主帅陈余集中了号称二十万的兵力于井陉口,凭险据守,准备与韩信决战。

   赵军的谋士李左车认真地分析了敌情和地形,形成了具体的与汉军决战的思路。他向陈余献计:韩信越过黄河,俘虏了魏王豹、夏说,乘胜进攻赵国,士气正旺,“其锋不可挡”。所以我们必须避开汉军的锋芒。但是汉军方面也并非无间隙可乘。这表现为,汉军的军粮必须从千里以外运送,补给困难。井陉口道路狭窄,车马不能并行,它的军粮一定在在后面,请您让我带领奇兵三万人马从小道出击,去夺取汉军的辎重,切断韩信的粮道,您自己带领赵军主力做到深沟高垒,坚决不出战。这样一来,必能使得韩信求战不能,后退无路,不出十天,就可以打垮汉军,把韩信和张耳的首级拿回来。不然的话,我们是一定会被汉军打败的。然而,刚愎自用的陈余却认为韩信兵少且疲,不应避而不击,当缩头乌龟,拒绝采纳李左车的正确作战方案。

   韩信探知李左车的计策没有被采纳,赵军主帅陈余有轻敌情绪和希图速决的情况后,非常高兴,立即指挥部队开进到距井陉口三十里的地方驻扎下来。当天夜里,韩信传令部队向前推进。同时,挑选两千名骑兵,让他们每人手持一面汉军的红色旗帜,从偏僻小路迂回到赵军大营侧翼的抱犊寨山(今河北井陉县北)隐藏起来,等待赵军离营追击汉军之时,乘机抢占赵军营寨,把汉军的红旗树立起来,从侧后断敌归路。接着,韩信又派遣一万多人到绵蔓水(今河北井陉县境内)东岸,背靠河水摆成阵势,以迷惑调动赵军,增长其轻敌情绪。赵军望见汉军背水列阵,无路可以退兵,都窃笑韩信不懂兵法,对汉军更加轻视。

   次日清晨,韩信亲自率领汉军,打着大将的旗帜,携带大将的仪仗鼓号,向井陉口开进。赵军见状,果然离营出战。双方大战良久,汉军假装战败,扔掉旗鼓仪仗,向绵蔓水方向后撤,与事先背水列阵的部队迅速会合。赵王歇与陈余误以为汉军真的打了败仗,于是挥军追击。汉军士兵看到前有赵兵,后有大河,无处可退,身陷绝境,只好拚死抵抗。这时,埋伏在赵军营垒翼侧的汉军骑兵乘势抢占了敌军营寨,迅速拔下赵军旗帜,换上汉军红旗。赵军久战不胜,陈余只得下令收兵。这时,赵军猛然发现自己大营已全部插上汉军旗帜,大惊失色,纷纷逃散。占据赵营的汉军轻骑见赵军溃乱,乘机出击,从侧后切断了赵军的归路;而韩信也指挥部队全线发起反攻。赵军向泜水(今河北获鹿南五里,现在已被湮塞)败退,被汉军追上,结果全部被歼灭,陈余被杀,赵王歇被俘。

   韩信的背水阵,堪称中国战争史上巧妙运用“奇正”原理而取胜的典范之一。在作战部署上,他夜半派出二千轻骑,令其各持汉军赤旗一面,潜伏于赵军大营附近的山中,待机攻占赵营,同时沿绵蔓水布列阵势,诱敌相攻,这正是兵分奇正的高明之举,与“奇非正,则无所恃;正非奇,则无以取胜”(<武经总要>前集卷四,《制度四·奇兵》)的作战原则相合。在作战程序上,他建大将旗鼓,与赵军会战,后又依托背水阵抗击赵军猛攻,是谓“以正合”;而潜伏之两千轻骑偷袭赵营,一举成功,扰乱赵军军心,导致其溃败,己方则乘机反攻,大获全胜,斩杀陈余,追擒赵王歇,是谓“以奇胜”。充分体现了“兵不奇则不胜。凡阵者,所以为兵出入之计;而制胜者,常在奇也”(<武经总要>前集卷四,《制度四·奇兵》)的兵法要旨。即使就背水阵本身而言,韩信也使得它具有了奇正皆备的双重性质:背水列阵,并非常规之战法,是为“奇”;但是当把赵军诱引到阵前进攻时,汉军“三军一人”,全力抵抗赵军的强攻,则背水阵乃由“奇”转变为“正”了,此真可谓“奇正合宜,应变弗失,百战百胜之道也”(<明太祖宝训>卷5,《谕将士》)。

   《李卫公问对》“卷上”有言:“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得,国之辅也。”可见,韩信的背水阵破赵之役,成功的关键之一,在于真正做到了“奇正皆得”,这包括兵力使用上的奇正并用与战术运用上的奇正相生,彻底扰乱了赵军的军心和整个作战部署,使其无法分清战场形势,导致自乱阵脚,在汉军的前后夹击之下,一溃而泻千里,陷于灭顶之灾。

   井陉之战获胜后,汉军的一些将领向韩信请教胜利的原因,韩信回答说:“背水阵在兵法上也是有的,即所谓‘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我军大多是刚刚招募来的新兵,没有经过严格正规的训练,如同赶着集市上的人群去冲锋陷阵一样。因此,必须把他们置于后退无路的‘死地’,他们才会拚死战斗,否则就会导致失败。”由此可见,“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宋史·岳飞传》)韩信之所以能够背水列阵而破敌,正是他活学兵法,超常用兵的结果。

   《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继承和发展了孙子“奇正相生”思想,提出“吾之正,使敌视以为奇;吾之奇,使敌视以为正”,“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使敌莫测,故正亦胜,奇亦胜”的新的阐释。该书认为,把这规定为正,把那规定为奇,只是在军队平时教阅时才那样做,一旦到了战场上,那就无所不正,无所不奇,一切要依据具体的作战态势和敌情变化而定;如果死守预先规定好的奇正,而不知变化,就会正也不是正,奇也未必奇,因为这本身就违背了奇正原则。《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的这一阐释,揭示了孙子“奇正”理论的精义所在。

   当然,《孙子兵法》最精深的智慧在于“因敌制胜”,“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兵法·虚实篇》,如同李零教授所指出的那样:在孙子看来,最高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没有规则,就是唯一的规则。《何博士备论·霍去病论》中讲得好:“法有定论,而兵无常形。一日之内,一阵之间,离合取舍,其变无穷;一移踵,一瞬目,而兵形易矣。守一定之书,而应无穷之敌,则胜负之数戾矣。是以古之善为兵者,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会法。”对孙子的兵学要旨也应该如此理解和运用,否则就会陷入纸上谈兵、胶柱鼓瑟的困境,成为赵括、马谡一样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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