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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里的钢模子

冯德乾揭竿而起 金银匠喜收徒弟

光绪二十五年,湖南龙陽县一带遭遇大旱,六至十月不雨。田中禾苗,皆枯如茅草。消息报给巡抚,巡抚无意赈灾,厘局钱庄趁机勒索盘剥,以致谷价昂贵,饥民采蕨根、茅根为食。

龙陽县境内有炭窑窑主冯德乾联络骁勇,密谋起事。农历腊月初三,冯德乾与众好汉歃血盟酒,喊出劫富济贫的口号,自封将军,率七百余人奔袭县城,杀官绅,烧毁厘局,没收当铺财产,开官仓设粥厂三处。街上贴满了石灰标语,饥民欢呼雀跃。

冯德乾下令设点招募新兵。顷刻间,报名者排起了长队。考录官登了姓名籍贯问:为何要当兵?一般都答:混口饭吃。又问:怕不怕死?答:饿死战死都是死,怕个么子!考录官点点头,再看看身材体魄,若是魁梧健壮的,即刻便造册收下。

这日,一个小个子男人也来报名。小个子说:我单身一个,本来有门手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是为混饭吃,我是喜欢你们的口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也来入伙了!

考录官却嫌他瘦小,不想收他。恰好冯德乾来这里巡视,冯德乾很欣赏这个小个子,示意将他收下。

几天时间里,义军迅速发展到七千多人。冯德乾把队伍分成两股,遥相呼应,成犄角势向湘西北发展。义军势如潮水,所到之处莫可抵挡,每日都有捷报传来。旗开得胜,主帅冯德乾酣畅淋漓踌躇满志。他想他会一路这么胜下去,社稷即将易主,他从此不再是伐薪烧炭的炭黑子头,他将出人头地,他将告别贫穷,他将拥有这个世界的财富……

冯德乾颁令全军,凡缴获官绅大户的钱财,统一由军需队处理,不得私自截留。

几日下来,帐内衣物、日用品、粮食等堆积如山。唯金银细软等贵重物品却非常罕见。冯德乾心下生疑,派人稽查,发现并非下属私吞,而是另有隐情。

原来,攻克的大户宅院,挖地三尺也找不着财宝的影子。官绅富户显然早已有了防备。那些富户,把财宝看得比命根子还要紧,一个个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管怎样拷打也不吐实情。

一连好些日子,冯德乾愁眉不展,天天晚上在营房里喝闷酒。身边的人小心翼翼伺候他,生怕当了出气筒。

这天晚上,那小个子却找上门来,说是要跟冯头讨杯酒喝。随从说:吃豹子胆了你,快走快走。这时却听见冯德乾在里面喊:让他进来!

冯德乾吩咐,上一壶酒,弄几样腊菜。

小个子不怎么喝酒,只喜欢吃那腊牛肉。

头儿,跟你说说我的身世,你爱不爱听?

冯德乾心里有事,随口答:说吧说吧。

小个子便讲,他是个苦命的人,不晓得生在哪里,也不记得爹娘是谁,只晓得爹娘是江西人,逃荒路上把他卖给了一个匠人老头。那老头孤身一人,买他是为了养老。老头经常饿他,不让他长大个,又常常让狗追他,让他练腿功。过了年把,那些狗竟跑不过他了。后来,老头又教他凫水……

小个子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瞄冯德乾,有时还故意停顿一下,他希望冯头听出点什么,再问几个为什么。

冯德乾听得不专心,隔一阵才“唔”一声。

小个子暗自气恼,打住话头,专心吃牛肉。吃一会儿忍不住又说:那些官绅老财,其实也有法子对付。

这下冯德乾瞪大了眼睛。小个子故意低下头,只顾夹菜。冯德乾终于沉不住气了,冲他喊:说呀,说下去!

小个子停住了筷子,问:梁山寨的事您听说过?

冯德乾说:晁盖、宋江他们,三岁伢子都晓得!

小个子:有个叫时迁的,您也晓得?

冯德乾:晓得晓得。鼓上蚤,本领高强。

小个子小声说:收养我的老头,就是时迁的传人。

冯德乾恍然大悟。

小个子说:我或许能帮您。

话说益陽城郊的一条小路旁,倒卧着一个叫胜儿的孩子。

胜儿是从城里出来的。他一身青紫,挣扎着走了两天,再也走不动了。这两天粒米未进,实在是没有力气。他扯了树叶和草根,只要不是太苦太涩的,一概都咽下去。可是那些东西全都无法止饥,肚子里叫唤得厉害。

路边的树,被风刮得瑟瑟响。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叫。远处,好像有个吆喝的声音:

金器银器哦,戒指耳环长命锁——

胜儿渐渐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胜儿感到嘴边有些动静,好像有匙子伸进嘴里来了,是稀粥!胜儿本能地吮吸着。久饿之后稀粥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甜味。胜儿意识到,有人救他来了,救他来了!他吃力地睁开眼睛。那喂粥的是一个五官小巧、个子瘦小的男人,他身边,放着一副金银挑子。

醒过来了。男人松一口气,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家里有大人么?

胜儿摇摇头:我爹去年死了,我没有亲人了。

为何被打成了这样?

胜儿终于忍不住泪水,哇地一声哭起来。他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

我……不是…………坏人……

他越哭越伤心,浑身不住地颤抖。

那男子不再问什么。他默默坐着,用手轻轻抚摸胜儿的头。过了很久,胜儿慢慢平静下来。男人问:

你打算到哪里去?

胜儿茫然地摇摇头。

你愿意跟我走么?

胜儿挣扎着坐起,然后扑通跪在金银匠面前,泪水又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陌生的金银匠用一碗稀粥救活了胜儿,然后又扩充了一副挑子,将胜儿收为他的徒弟,他让胜儿叫他吉哥。

小胜儿开始学手艺了。

把金子或银子放入小瓷钵,拉动风箱,火苗就呼呼响起来。金银渐渐变软变红,融成一颗圆粒。撒一些硝盐,圆粒上冒起白烟,杂质就剔出来了。如此反复烧炼,圆粒儿越来越纯,光洁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这时便可以锻打,或者浇铸。吉哥打的器物,诸如耳环、手镯、发簪等等,样样都精致,方的工整,圆的自然,令人爱不释手。吉哥的模具也有些特别,浇出的锞子尖端有个细圆细圆的痣儿,闪闪发光,像画龙点了睛似的。

吉哥告诉胜儿,金银匠这一行其实不难学,只要多留神,用心揣摩,勤快练。吉哥说,俗话讲得好,熟能生巧嘛。

吉哥干活很专心,从不与客户闲聊。吉哥的脸色总是平平静静的,好像不曾有过喜怒哀乐。

接了活,吉哥首先喊个工价。吉哥喊的价比较适中,一般人也好商量,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偶尔遇上个难缠的,压工价压得离了谱,吉哥便只是摇头,再不多言。僵持到最后,人家只好说:算了算了,依你依你,算了算了。

胜儿觉得,吉哥身上有许多东西值得学。

晚上,他们落脚在旅店里。劳累一天之后,懒懒地倒在床上最是惬意。这时候,胜儿常常会想起他爹。胜儿呆呆地朝上方望着,他的心思穿过天花板,穿过屋顶,飞上了天空。他幻想在天上的某一个地方,他能找见他爹爹,他有好些话儿想跟爹爹说。

胜儿的老家在军山铺的驿站附近,那是一个残缺的家。胜儿娘早年患肺痨去世了,是爹爹把他拉扯大的。爹爹也患有痨病,幸好会补锅的手艺,爹爹硬撑着接些活计,父子俩紧紧巴巴过日子。

己亥年秋,官府的兵勇到龙陽西南剿杆子。兵勇们闯进了他们的茅屋,要掳补锅匠去当挑夫。补锅匠求情说:看在孩子太小,又没了娘的分儿上,饶了我们吧!兵勇冷笑道:就是看他太小,不然两个都要。

补锅匠无奈跟着走了。

小胜儿天天在门外张望,几天后,终于盼回了他的爹。他爹脸色蜡黄,嘴角残留着许多血迹。爹在路上累得吐血了,他挣扎着爬回家,为的是再看儿子一眼,嘱咐儿子一些话。

爹说:孩子,爹后悔没有早点教会你补锅。我死后你往城里去吧,在城里多条活路。最好想法子学门手艺。这年头,切莫学坏样干坏事。做本分人,过安稳日子要紧……

爹死后,胜儿流浪到了龙陽城。他穿一身单薄衣裳,背一个小小包袱,手里拿着打狗棍,在店铺门口徘徊,看见饭铺要出煤灰,他会不声不响挑起箢箕干。干完活后,店主一般都会发慈悲,给他一些食物填肚子。他找到了一个石拱桥洞,弄了几捆稻草铺了个窝,自己觉得还蛮舒服。他牢牢记着爹的嘱咐,不抢不偷不干坏事。他只是希望,挨饿的日子越少越好。

胜儿没意识到,有几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这天,一个叫满哥的拦住胜儿,说:有个老头家要个打杂的,你愿不愿意去?

胜儿问:做么子事?

满哥说:担水劈柴还可捎带着学门手艺。

学手艺?胜儿心里一喜,马上说:干。

满哥带他来到了那老头家。

老头叫五爷。刀子脸,精瘦,胡子蓄得很长。一见面,五爷冷不丁扬起手,在胜儿头上重重一拍。胜儿吓得一激灵。那满哥便说:五爷是叫你长个心眼好生干,不许乱看乱问乱动手,听清楚了?

胜儿战战兢兢,连忙点头。

五爷不做什么事,整天躺在卧室里抽水烟。常有人拎着东西来找他,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人便空手走了。这宅院很深很古老,让人觉得陰森可怖。院子里有好些怪模怪样的什物,胜儿叫不出名字,也不敢多问。他干着各种杂活:倒马桶、挑水、劈柴、推磨做豆腐、给五爷装烟壶倒茶水,从早忙到黑,没多少歇息的时候。到夜晚上床,已是精疲力竭了。胜儿安慰自己:累些不要紧,能学手艺呢,学了手艺就好了。

转眼过了半年,五爷却一直缄口不提手艺的事。

又过了三个月,胜儿终于鼓起勇气说:

五爷,您老答应过,让我学……

唔,想学手艺?

五爷顺手指指墙角,那水缸里有口瓢,你把它拿起来。

水缸上捂着个盖子。揭开,里面果真是口瓢。胜儿试了试,心里不由得吃惊:这哪是什么瓜瓢,分明是一件怪物!瓢很大很重,柄却极小,而且滑得像个芋头——原来是油浸着的!费很大的劲握住,一提便滑脱了。胜儿抓出了一身汗,仍然提不起来。

胜儿不甘心,一有空便去抓那铁瓢。他细心揣摩,一遍遍地练,好不容易才有了长进。

三个月后,他终于能提起铁瓢了。

他把铁瓢提到了五爷面前。

唔,五爷说,中午来伺候我吃饭。

五爷的午餐很丰盛。桌子中央,火锅里煮着水豆腐。炉火很旺,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开得热闹。五爷吩咐胜儿,把水豆腐夹到他碗里。

水豆腐极嫩,碰着筷子便碎了。胜儿小心翼翼夹了好多回,五爷的碗仍然空着。胜儿紧张地瞧着五爷,脸上渗出了一层汗。

五爷不说话,冷不丁站起身,用手指往锅里戳去,不等胜儿回过神来,一块完完整整的水豆腐已在碗里冒着腾腾热气。

胜儿惊得目瞪口呆。

看见了吧,五爷说,发狠去练!

五爷还发话,免去胜儿挑水、劈柴等活计。

打豆腐,夹豆腐,胜儿又专心致志练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后,胜儿终于向五爷禀告:可以伺候他吃饭了。

从热气腾腾的锅里,胜儿也用手指夹起了水豆腐。

可五爷仍是不动声色。五爷说:明日起我要静心看书,你随时给我杯里添上热茶,开门不要弄出声响。五爷说,这一关过了,你就可以学手艺了。

胜儿暗想:什么稀奇古怪的手艺,竟有这么多门坎!但他不敢怠慢,提着壶三番五次去五爷卧室添水。卧室的门虚掩着,一推,便吱呀吱呀响,把五爷惊动了。五爷走过来,看着胜儿,随手把门一推一拉——竟没有半点儿声音!胜儿再试试,门依旧吱呀吱呀。

五爷说:手指要吸住门,使暗劲往上抬!

又练了四个月,胜儿终于掌握了诀窍。一日,胜儿提着壶推开门,五爷竟浑然未觉。

胜儿一阵欢喜:五爷,您可以让我学手艺了么?

五爷哈哈大笑,说:手艺早已教给你了,你可以出师了!

胜儿一头雾水:手艺,我学了什么手艺?

五爷说:你算是入门了!五爷说着做了个夹包的动作。

啊,贼门?我入了贼门?

胜儿像挨了雷击,痴了。

五爷说:今晚就让你去试试水。五爷走近胜儿,盯着他:这街尾左边倒数第三户,是个孤老头子,新近贩了匹布,你去弄来。

五爷的口气不容置疑。

天黑后,胜儿出发了。他找到了那间木屋,屋里空荡荡的,只一张破床,一个旧柜,柜上果然放着一匹布,除此再无值钱的东西。油灯下,一个老头在喝稀粥。老头滋溜滋溜喝着,最后把碗也舔光了。饭后,老头子上床睡觉。他脱了衣服,目光还停留在那匹布上,复又起来,将布抱到身边,这才放心睡下。

夜深人静了,老头发出了鼾声。胜儿迟疑了许久,终于蹑手蹑脚摸进了屋。他没弄出一丁点儿声响,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怦怦响。

他摸到床前,轻轻掂起了布。

他抱着布半晌没动,心跳得更厉害了。他猛然想起了他爹,想起了他爹临终的嘱咐,好像看见爹就站在眼前,满脸愠怒的神情。胜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望望睡梦中的老头,又环顾屋里的陈设,最后,他又把布轻轻放回了床上。

三更时分,胜儿空手回到了五爷面前。

怎么了——,五爷拖着长声问。

我,我看那老头太穷……不忍心下手。

哈哈!五爷忽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沉下脸说:就是要考考你的心肠。心肠不硬点儿干得这一行?——快去,天亮前把布搞回来!

胜儿磨蹭着不想动。五爷火了,顺手将烟壶磕在他脚上。

胜儿疼得一哆嗦,但他忍着,他想:打吧,打几下你消了气,莫要我再去了。

烟壶接着又磕在头上。胜儿摸摸,头上起了几个大包。他咬着牙,心里说:打吧,打吧……

五爷大怒,说:好哇,你大概情愿饿死。——来人,给我按老规矩办!

顷刻间,有人把胜儿按倒在地,棍棒像雨点儿一样落在他身上。

胜儿刚喊出救命二字,嘴立刻被堵上了。

不知打了多久,胜儿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那些人才住了手。他们把胜儿拖出来,扔在街上。

天亮了。胜儿忍着剧痛站起身,一步一歪往街头挪。他口渴得厉害,在一家店门口停下来。胜儿记得,这家店主很友善,有一回曾经给过他两个馍馍。

胜儿开口向店主讨点儿水喝。

奇怪,一连喊了几声,店主好像没听见似的。

胜儿忍着尴尬,慢慢移步往下一家讨。

下一家也用冷眼打发了他。

一连走了五六家,家家都碰了壁。后来,终于有个店主背对着他,说:有人来吩咐过了,说你是贼,不准给你吃的。人家在后面盯着呢。

胜儿百口难辩,只感到极度的羞辱和委屈,他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那店主又小声说: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我惹不起人家。你赶紧走,若能逃出城,你或许还有救。

在城外,幸好遇到了吉哥。

回想起往事,胜儿百感交集。他想告诉爹,不用为儿担心了。你嘱咐的事情儿都记住了,儿不会做贼的,爹爹你放心吧。儿还学了一门手艺,一门好手艺……

你在想什么?吉哥忽然问。

噢,没什么。胜儿慌忙说。过去的那些事情羞于启齿,他不想让吉哥知道。

二 梁上君技绝全军 小胜儿心中起疑

第二天晚上,小个子就开始活动了。他潜入那些准备攻打的大户人家,预先弄清财宝的下落。他怀有绝技,任何深宅大院都进得去出得来。错综复杂的廊坊拐角,他会插上细细的熏香,用以指示退路。

夜深人静时,大院里当家的只要没睡着,保准都是在谈论他们藏匿的东西。这个问,藏了几处地方?有什么标记?那个便说,藏在哪里哪里,有些怎样的标志,都记清楚了吧?这个说,记清楚了。殊不知,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记清楚了。有的主儿谨小慎微,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听不清。小个子也有办法。等他们睡熟了,他会弄醒一个,模仿另一个的声音问:喂,藏东西的地方你没忘记吧?他模仿的声音惟妙惟肖。那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咕哝说:记得记得,不是哪里哪里么?

这些宅院被攻克后,一般都不需要再审问了。那些藏在阁楼夹层里的盒子,那些阶基石条下的地窖,那些埋在油茶树下的坛子,一一都被找了出来。各样宝物陆续交上来了,有大块的狗头金,有玉镯子,有寿山石,有一棵翡翠大白菜,菜帮子上还附着个绿虫子,跟真的一模一样。大伙眼睛都看直了。

过两天,军师老白给小个子送来一个拳头大的金猪,说,是冯头特意赏的。小个子说,我不要。老白说,赏给你就收下。小个子说,真的不要。老白说,敢抗旨呢你。小个子说,莫要吓我。我倘若稀罕这东西,早就有了。我入你们的伙做么子!我恨的是这世道不公平,有人饿得要死有人胀得要死。你们若不是劫富济贫,我何苦来投奔你们!这些东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老白拿着金猪回去了。小个子也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又过了两日,老白张罗摆了三十桌酒席,有身份的头目,都通知来了。

这时小个子才知道,酒席是专门为他而设的。冯德乾把他叫到了自己身边,站起身讲了一番话。冯德乾真是会讲啊。小个子觉得,他做的那点儿事原本不值得提起,但是经冯头说出来就不一般了。好比自己站在地上,一下子就被举到了半空。大伙的目光不约而同投过来,他只觉得脸上热烘烘的,身上也热烘烘的。他仿佛不再是小个子,而是变得高大起来。冯德乾说,大家看看,我们队伍里就有英雄,了不起的英雄!只要我们都向他学,都向他看齐,有福同享的那一天还会远么?冯德乾竖起大拇指,大伙也跟着竖起拇指。冯德乾举起拳头呼口号,大伙也跟着举起拳头,吼声像炸雷般响亮。最后,冯德乾让大伙给小个子敬酒。冯德乾说:敬酒的你们自己干一满杯,他可以只抿一小口,他酒量不行,不许把他灌醉了!

但小个子还是喝了个烂醉。小个子只觉得浑身燥热,他心里特清醒,他口齿不清、断断续续说:士为知己者死,我豁出去了,豁出去了……

金银匠经过的地方,贼的传闻忽然多了起来。

在黄土店,一员外家遭窃,损失金银若干。

在军山铺,一位总兵的老家被盗。

在益陽城,县令别墅里的一批财宝于某个晚上全部失踪。事后,县衙只大略上奏了案情,据衙门传出的消息,县令既恼怒又有难言之隐,未敢将失窃数目据实报告。

官府调来许多捕快明察暗访,可那贼似乎不以为意。失窃的消息仍在继续,大户人家惶恐不安。有人断言,那贼兴许只要用意念便能将财宝弄出来。又有人说,这种盗贼持有细小的熏香,进入宅院廊庑,沿拐角分岔处插上,用以指示退路。香内含有迷魂药,使人昏昏欲睡无力戒备。据说,被盗的宅院里发现过插孔的小痕迹……

衙门伤透了脑筋,官吏自上而下逐级挨了训斥。捕快们摩拳擦掌,发誓决不放过一个疑点,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大盗挖出来。

这些日子,胜儿心神不宁,他害怕听见那个贼字。

其实他反复宽慰过自己:贼不是我,与我何干呢。可越这么想越发慌张。他疑心自己身上是否真的沾有贼气,要不为何一路都有贼的传闻?他几次想求吉哥走远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总是无端地发虚,无端地担心人家会怀疑到他头上来。

这天,胜儿偶尔发现,不远处好像有陰森森的目光在瞄自己。再一看,他大吃一惊:他们周围多出好些闲人!这些人分明是冲他们师徒来的。他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胜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悄悄看看吉哥,吉哥依旧在干他的活儿。胜儿想提醒吉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轻举妄动。

收摊前,几个陌生人终于围了过来,为首的一个问:喂,这晌你们用了好多金银?

你们不是看到了。吉哥头也没抬回答。

原来他心里有底。

胜儿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些人又问:加工的金子晓不晓得来历?

吉哥说:手艺人有规矩,只看成色,别的一概不问。

哼,我们要搜!

那些人把金银挑子翻得格外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处。吉哥却若无其事地干他的活,甚至不瞧那些人一眼,好像搜查与他毫无关系,而他偏偏是个不爱看热闹的人。

搜了好半天,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最后,那些人把抽屉里的两串铜钱挂在脖子上。

我们挣的辛苦钱!胜儿小声喊起来,他看看吉哥,吉哥仍没有反应。

胜儿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走了。

吉哥说:就算给他们开工钱了。

开工钱给他们?

陪我们半个月了,早晚都瞄着,辛苦呢。吉哥讥讽地说。

胜儿长吁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胜儿的手艺很有长进。他本是个聪明孩子,悟性好,吉哥稍微一点拨,便开了窍。他的心情也好起来了,不时还哼哼小调,活儿干得挺轻快。

谁知有一回却差点闯了祸。

这天炼银子时,胜儿随手将瓷钵搁在木炭火上,也不等放稳就去拉风箱。拉着拉着,瓷钵忽然一偏,银水眼看就会泼掉。胜儿赶紧将瓷钵救正。他出手极快,一般人难以看出来。胜儿偷偷瞟吉哥一眼,告诫自己:往后,再不可大意了。

收工后,吉哥忽然问胜儿:你以前是不是学过什么?

胜儿腾地红了脸,连忙说没有没有,心里却咚咚跳:吉哥该不会刨根追底吧。

吉哥没再问了。

这天晚上,师徒俩不经意间聊起了三教九流。吉哥说:其实,各行当都不外乎有好人和歹人。

胜儿说:那不见得。有些行当肯定没好人!

吉哥笑笑,摇摇头说,不见得。

胜儿说:做贼的有好人么?

吉哥答:当然有。

不可能有!胜儿激动起来,想辩下去。

吉哥却打个哈欠,说,睡吧。兀自睡下了。

胜儿只好闭了嘴,但心里老不服气。

这天,吉哥和胜儿接了好几宗活计,一直忙到黄昏才收工。

顾主们走光了,只剩下师徒俩了。

吉哥搓搓手,说:好冷,你收拾东西吧,我烤烤火。

说着搬了小凳坐到火炉前,一手烤火,一手玩似的扯弄风箱,火苗又呼呼地旺了。

胜儿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转过身来招呼吉哥。蓦地,眼前的景儿把他惊呆了——

炉火中分明躺着一只瓷钵,瓷钵里分明熔着红红的金水!

胜儿差点叫出声。他看见,吉哥把那钢模子拿出来,像变魔术一般,将金水倒入模子,旋即铸成了锞子,在水中一过,装入了口袋。——这一切,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胜儿揉揉自己的眼睛,确信刚才不是幻觉。

啊,吉哥他?莫非……

胜儿想起了一幕幕往事。

吉哥曾说过,他见过许多金银珠宝。

吉哥说,贼中也有好人。

胜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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