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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坡的小男人

  一

  狐狸坡有百十来户人家,就坐落在小山岗的坡腰上,前面是一马平川,春夏秋季都有一片绿油油、黄澄澄的雾在涌动,冬天一片银白。坡西是整齐两列碗口粗的杨树林,村后坡上坡后,杂七杂八长着白桦、蒙古栎、糠椴、紫椴和黄檗,杂草丛生,常有野兔、野鸡出没。

  好像还是在大跃进的时候,坡上有狐狸,那是老一辈年轻时的事了,现在的年轻人早不知道这狐狸坡的来历。至于狐狸那玩意,只是在电视上赵忠祥大叔解说的动物世界上看过。

  那个秋天的晌午时分,太阳把村庄照得白亮亮的。板兰娘站在村头谷子秸堆旁,驴吼着:“马猴子,挨千刀的,敢偷我的票子,老娘扒你的皮!”这娘们儿的叫喊炸雷般地响,震得谷秸垛里的马猴子两耳“嗡嗡”直叫。马猴子从谷秸的缝隙中,哆哆嗦嗦地向外看着。板兰娘面板一样宽的后背,一条破旧蓝牛仔裤裹着肥肥的腚就在眼前。他忙吓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娘们儿扫帚一样的眉毛拧成个结,钢丝似的头发丝在风中直颤。她用粗粗的手指抠着那黑黑的鼻眼,眼睛四处扫着黄黄的秋野。一只喜鹊舞动着黑白花的翅膀,翘着黑白花的尾,“喳喳”惊叫着,落在地里的玉米秆垛上,停了片刻,又飞了起来,向天空冲去。

  那娘们儿不骂了,自言自语道,有喜事了。边说边摆动着肥屁股,向村子里走去。

  虽然已过了中秋节,但天气却一点也不输给夏天,也恰是正午,太阳好像“哗哗”往地上下着火,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一阵风穿过原野,带来了苞米的清甜、大豆的醇香,以及百合花和草的清香,拂到谷秸垛时混上了谷子的米香。

  闷热中的马猴有些倦了,刚要睡去,忽然闻到这风香,精神一振,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刚要伸懒腰从谷草垛站起来,突然觉得有一只圆圆的眼睛从缝隙中看着他。他打了个冷战,转头去看,离他一步之遥的谷秸里,有一只眼睛,下面有一抹暗暗的红。他小心动了动谷秸,看到了一只芦花母鸡趴在那儿下蛋。马猴龇着黄牙笑了,笑着笑着,手就飞快地伸出,死死抓住了鸡的脖子。那只母鸡吓得翅膀高高耸起,“咯咯”地乱叫着。他另一只手也上去了,抓住鸡头拧了几下。鸡蹬了一会儿腿,没气了。马猴把鸡塞到上衣里,用胳臂夹着,从谷秸垛伸出头来,看看没人,一弯腰,“噌”地蹿出来,向村北奔去。

  马猴正两耳生风地跑着,突然被一个穿着绿制服、用自行车驮着两个大信兜子的人拦住。

  “呔,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那人喝道。

  马猴吓得一个急刹车站住了,结巴地道:“送信呢?梁哥。”那人说:“干吗呢,像个贼似的?”

  猴子结巴地说:“正找你有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递到了老梁的手中,说:“捎一套女人的粉色的中号内衣内裤。”

  老梁把钱塞到上衣口袋里,问:“你这笨蛋收的笨鸡蛋,够了吗?”

  猴子说:“有一小筐了,怎么也得凑够一水桶。”他又凑到老梁的耳旁悄声说,“内衣的事,可别在我家娘们儿那儿露馅。”

  老梁笑着点点头,骑上车子往村里去了。

  马猴一口气跑到狐狸坡北一里多远的、十八户的杠子爷家。

  说是十八户,那是前些年的事,现在已有二三十户人家了。这个屯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大多都是外地人来这里开荒的“黑户”,渐渐人聚多了,才成了屯。乡里的干部从来没到过这地方。这个屯归狐狸坡村管,但是村里的头,也根本懒得去,因为不屑一顾,他认为十八户的人都是刁民。

  杠子爷家在屯西北头,孤零零的两间草房。杨树板皮的栅栏,把院子圈得规规整整,种了一地的大葱绿油油的。一只小黄狗口里衔着一根啃得精光的骨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戏着。

  猴子一推屋门,愣住了,屋门在里面反插着。他急了,尖尖的嗓子略带嘶哑地叫喊着:“老犊子,大白天的,弄什么鬼?开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露出了长着花白头发的尖尖脑袋,一双小三角眼睛贼溜溜地乱转。他向院外撒眸了一会儿,又盯着猴子看,看到他白净的小脸,流着汗,一双小单眼皮眼睛也贼溜溜的,腋下鼓囊囊的,不知塞着什么,就龇出长长的板牙笑了,骂道:“龟孙子,快进来,我就知道你来孝敬爷爷了。”

  猴子没等他说完,“嗖”地蹿进了屋。杠子爷随后把门又插上了。

  屋里地上放着一盆开水,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十几只死了的山雀,水缸边放着一支钢管乌黑的猎枪。

  猴子把怀中的鸡掏了出来,“扑通”扔到了地上,说:“老鬼,又偷偷用枪打鸟了。喊老子一声呀,要不到局子里去告你。”

  杠子爷撇了撇嘴,龇牙笑着把鸡拿过来,蹲在热水盆边,褪起了鸡毛。良久,杠子爷问:“狗崽子,哪儿的鸡子?”

  猴子答:“我那儿的。”

  杠子爷骂道:“狗崽子,过界了。定好了的,你村的由我接管,又他娘的馋疯了。”

  马猴伸着舌头像狗一样,走到水缸前,抄起葫芦水瓢,舀了半瓢水,一仰脖“咚咚”地灌下去。他抻着脖子摇着,半天才缓过气来,说:“我偷了两个钱,那熊娘们儿骂翻了天。”

  杠子爷手脚麻利地已经把鸡褪完毛,洗干净了,按在菜板上用刀剁:“马猴,我说你当年三十多岁的童子身,找了一个大你八九岁带犊子的半大老婆子,快赶上你老妈了,那个彪劲,把裆下小鸡子和蛋蛋都能吓化了。你早晚也得被那母夜叉吸死。”杠子爷提着猴子大名说道。猴子显然有些不愿意了,拿起那支枪,“啪啪”拍着枪管说:“你这龟爷爷好,光棍一条,一人吃饱狗都不饿,冷冷清清哪像过日子样。”

  要说这杠子爷的火药枪可有十八九年了,是那年套了四个野兔子,从县里面一个机械设备加工厂好喝酒的外号叫王没底的师傅那儿换的。当年说是为了看庄稼地用,实际上,杠子爷打野鸡野兔算是正事了,就这十多年没少干打狗打鸡鸭鹅的损事。但他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十八户屯干这事。尤其是他打回的猎物都要拿回来给乡亲们尝尝鲜,不少邻居都吃过他打的野味。因此,那些年当杠子爷得意洋洋背着枪到处闲逛时,屯里的人不仅没人举报,反而跷着大拇哥夸他神气。只是这些年查枪查得紧了,他才把枪藏起来,夜晚时偷偷地用。

  狐狸坡的小男人(2)

  杠子爷出去抱了一捆干柴,点燃了灶坑,待锅热之后,放油,把鸡块放进去,扔上两三只红辣椒,一顿爆炒,放上盐、糖、酱、葱、蒜、花椒、大料、一把粉条,添上汤,炖上了。

  杠子爷蹲在灶台前添柴,干草燃烧的清香混着锅内飘出的鸡肉香气,涨满了屋。

  他眯着眼睛看着猴子,问:“偷钱干什么?”

  “给春花那娘们儿买点东西。”猴子边摆弄枪边说.

  “操,你那德性,一个都侍候不了,又扯上一个。”杠子爷边说边掀起锅盖。屋内飘满了热气腾腾的鸡肉香气,锅内翻腾着,棚上粗线一样的几根灰条子,被热气蒸得直飘荡。

  杠子爷用大碗盛鸡肉,猴子提起了柜上的大玻璃酒瓶子,分别往两只有豁牙子的大瓷碗里倒酒。瓶子里泡着像干巴蘑菇似的灵芝,粉红的鹿茸片,鲜红的枸杞子,酒倒在碗里稠稠的,酒气糊香。

  俩人等不及了,狼吞虎咽,“滋滋”喝酒,“咔咔”啃着鸡腿、鸡头,大口“吧叽吧叽”吃肉。

  猴子吐了块鸡骨头,说:“老家伙,天天拿个鸟枪,小心哪天被人逮着,就得蹲小号,吃窝窝头了。”

  杠子爷深深地喝了口酒,喘了口粗气,露出了黄板牙,说:“你爷爷鬼着呢,我这是肚子里油水实在太少了,馋得夜里做梦都在咬腮帮子。”

  太阳红红的大圆盘就卡在村头大树上的喜鹊窝旁。村庄的房檐、院落、村边的杨柳树,村后的林子,都抹上一层金色。

  猴子喝多了,摇晃着,手里提着一袋山雀,推开了院子门。他家住在村的西北角,院墙是谷秸用铡刀铡碎了,和着黄泥用四齿钗叉成的,有半人高,墙上编著柳树条子网,怕鸡飞出去。五间红砖房中间开门,房檐下挂满了一串串火红火红的辣椒。院子能停二三十架马车,满院子里跑的全是鸡。红花衬黑裙的、淡黄杂着黑点的、芦花的、浅白的、黑里夹着白花的。在鸡群中,几只金红色的大公鸡,摇摇摆摆,自命不凡,目中无鸡,有霸道地扇着翅膀的,有傲气地昂着火红的鸡冠的,有狠狠地低着头探出黄色尖利的嘴,在恶斗着的。

  板兰娘用发呆的眼神,看着鸡群在争食。

  猴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板兰娘就当没看见他,纹丝不动。他擦边而过,向屋内走去。进了屋,找了个盆把死鸟倒在里边,悄悄递到板兰娘面前。她没有看他,吐出了一句:“板兰来信了,说跟她爹在东莞一家化工厂打工。已经结婚了,今年过年还回不来。”说着,眼泪就像流水一样从大眼窝子往出淌。

  哭着哭着,她竟号啕大哭起来,口里细数着:“一年两年……整整十年没见着我的心头肉了!呜,呜,呜!”哭声像牛犊子叫街一样,在村庄回荡。鸡群可是习惯了,没有被这叫声吓住,反倒因为她“噼里啪啦”地掉着眼泪,以为主人要喂它们什么,就飞跑过来几只,往落泪的地方叨了两下,没趣,纷纷晃着屁股走了。却是这一阵哭声,引来了东院的花子婶、前院的二狗媳妇、三胖子妈、五柱的奶奶,还有两三个抱着孩子的,都围着墙头,向院里探着脑袋,七嘴八舌地劝板兰娘。

  “姑娘大外向,疼有屁用。”

  “板兰爹天天给妞灌迷魂汤子,早把你这个亲娘当妖怪了。”

  “都是他妈这个乡上计划生育站,给你的管管结扎了,要不娘儿们的肚子就是生崽的命,闲着也没用,你与那猴子天天在炕上一窝一窝造猴崽子呗。”

  这群娘们儿越说越远,本来板兰娘要擦把眼泪,也掺合进去扯两句,可是她又见了抱着的孩子,猛然嚎得更惨了,索性解开怀,露出两个肥肥的奶子,用手打着胸,哭得天摇地动。

  墙外那几个扯得正欢的娘们儿,被她这一嚎,不好意思闲扯了,也纷纷装腔作势陪着假装掉几滴眼泪。

  大家渐渐散去,此时猴子已躺在炕上睡得口斜眼歪。板兰娘也哭累了,发觉自己的大肚皮里在“咕咕”作响,于是用凉水抹了把脸,左右摇动着肥屁股,烧开水,褪鸟毛,用油炸山鸟吃去了。

  太阳将要落下去了,西天边的一线,闪亮如金,两抹彩霞像蝴蝶般在西天上飞舞。

  村里的人们开始吃晚饭了,“哗哗”的倒水声,小孩子的嬉闹声,女人们“咯咯咯”像老母鸡叫一样的浪笑声,还有男人们吆喝孩子们的声音,在村庄的上空交织起伏。

  二

  睡了的村庄像摇篮里的婴儿,月光好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睡熟的孩子。连狗狗们也睡着了,似乎只能听到远处缥缈的夜猫子的“呜呜”叫声。“汪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砰”地一声,好像窗户被什么重击了一下,狗的惨叫声和狂叫声混杂在一起,全村的狗咬声把这宁静的夜叫开了锅。板兰娘和猴子赤身裸体地起来了,慌忙地穿上衣服,各自抄起了擀面杖和菜刀,拉开门闩就跳了出去。

  各家的狗高低不齐地吠着,有种哀伤感,好像受了某种惊吓。村中的爷们儿和娘们儿也都起来了,开门声、关门声、骂街声及吐痰声,在夜空中飘荡。板兰娘提着菜刀,看看鸡棚子,没什么变化,就抻着脖子向村东看,想看个明白。但半阙月亮下的村庄,朦朦胧胧,还没有耳朵听得清楚,于是满腹狐疑中,回去睡觉了。

  板兰娘躺在炕上想,这事肯定蹊跷,明天得向表姐夫葛副乡长说一下。

  第二天,没等板兰娘起来,村主任老成就早早地过来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着板兰娘。那娘们儿倒挺痛快,上衣的扣子还没有系好就露着大半个奶子出去了。老成有些不好意思,把脸扭过去,说:“板兰娘,昨晚好像是枪响,大壮子和杜老六家的狗丢了,村东头的路上有血迹。今儿个我想去乡里汇报一下。另外,乡里马上要开会定样板村的事。我想今天带上你,找找你那表姐夫葛副乡长。”

  因为老成是个实在人,从不开玩笑弄个景什么的,说到做到,板兰娘特服他。她边系着上衣的扣子,边在鸡架前来回走着,拿眼睛数鸡。她说:“成大哥,你等我一会,我看鸡丢没丢。”

  老成仍旧向外扭着头候着。不一会,板兰娘扣子也系完了,鸡也数完了,走过来,笑嘻嘻地说:“昨夜我也想了,找我姐夫给咱村设一个联防员什么的,帮你抓一抓治安工作?”

  老成连连说好。

  俩人一拍即合。

  吃完了早饭,老成和板兰娘坐着马二驴子的柴油三轮子,“突突突”一溜黑烟去乡上了。

  板兰娘前脚刚走,猴子就急忙拿着板兰娘给他新买的涤纶黑裤子,去村东头的春花家了,走时随手往口袋里揣了十几个鸡蛋。

  狐狸坡的小男人(3)

  他急匆匆推开门,见穿着一身黑条纹黄底衣服的春花,正在给观世音上香。春花上完香,双手合十,在观世音面前默默说了些什么。之后,她慢慢转过身来,对猴子浅浅一笑,说:“哥,都多大了,还毛手毛脚的,没个稳当劲。”

  猴子放下裤子,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说:“熊娘们儿给我买条裤子,穿上后肥得能往裤裆里放头猪,求你给我把它往瘦了改一改。”说完,又连忙从口袋里慢慢掏出鸡蛋,放在桌子上。

  他站在那儿,手脚都没地方放。春花一捂嘴笑了,她一笑,白净的脸上两条细眉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像极了一弯新月。猴子呆呆看着,什么都忘了,突然跃过去,捧住了春花的脸就是一阵乱亲。

  春花的脸,先是桃红,然后紫红。她推开了他,照着镜子整理了头发、衣服,生气地说:“你欺负我家大马出去打工没在家,以后不理你了。人家是信佛之人,不能乱性。”

  猴子突然跪下了,举起了双手作揖,仰头说:“最发善心的观世音老人家,你把春花给我吧,下辈子我愿给她做牛做马。”

  春花愣住了,不一会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猴子也愣住了,问:“春花,我哪儿说错了?你嫌我!”

  春花说:“不是,干吗来世做牛马,现在不行吗?”

  猴子低下头,讷讷地说:“我给那母夜叉当驴骑呢。”

  春花笑得更厉害了,简直是花枝乱颤。

  猴子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走了。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板兰娘和老成回来了,是坐着老葛的红色桑塔纳轿车,一路上按着喇叭“滴滴答答”回来的,风光得很。不善喝酒的老成和能喝酒的板兰娘都是红光满面,光彩照人。

  老成一到家就倒在炕上像死猪似的睡了。

  板兰娘回家,先是喂了鸡,之后抓起瓢“咕咚咕咚”喝了两瓢凉水,抻着脖子喘了一会儿粗气。她拿起小凳坐在屋门口,解开上衣的扣子,又露出了大白背心里的两个肥肥的大半个奶子,对蹲在院子里的猴子说:“咱那姐夫太够意思,老成一说起昨夜的枪声,他就拍板决定让我当村里的治保主任。每月给开六十元的工资,年终一起算。过两天他还到村上来检查标准化样板村的事。他还说要吃咱们上鸡粪的小米。”

  猴子有些来气说:“球,哪有正经鸟?”可是板兰娘没答话。

  他回头一看,那娘们儿早已歪着头,流着长长的口水,倚着门睡了。

  三

  从乡下回来的两三天后,板兰娘就把印着治安员的红袖标戴在右胳臂上了。名义是开始检查全村的标准村建设,实际上就是查枪。

  老成倒背着手走在前面,板兰娘摇摆着两扇肥肥的屁股,装模像样地皱着眉头,跟在后面。每到一家,老成都会向后一指,说这是咱们村的治保主任。

  板兰娘全然没有往日嘻哈的样子,真还问点打猎和枪啊什么的。

  前面两个挺胸凹肚地走着,后面村中的娘们儿和爷们儿就吐沬星子乱飞,指着远去的肥屁股骂起来了,狗日的戴个红箍箍,就他妈这熊色了,要是再管计划生育,把那个避孕套套在头上,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板兰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在各家走动时,就按着平时心目中品着憨厚性子的男人,点了狗剩子爹、郭大德子等十二个人名,现场上组成了联防队。三人一组。狗剩子爹、郭大德子、李二山当小组长。有可疑的事由组长把情况报给治保主任,由治保主任和村长再把重要情况报给葛乡长。

  她还得意洋洋地说,过两天葛副乡长来检查工作,就会把他的手机送过来,给治保主任用。

  这帮老爷们儿就是天生犯贱,背后骂人家娘,但当上了联防队员,有角色要干干,就嬉皮笑脸地与板兰娘打起哈哈来。

  老成很佩服板兰娘,没想到这肥耷耷的娘们儿还挺有脑子。当她提到手机时,他忽然想起个事,就是在乡办公室,老葛对板兰娘说给手机时,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肥肥的奶子,而她不仅没说什么,反倒龇着牙笑了。老成想如果是那样,就有门了。

  板兰娘回到家,见猴子正撅着屁股在饭桌子旁吃萝卜馅菜包子,就有些纳闷了,家里好长时间没有吃带馅的了。她拿出了治保主任态度,一拍桌子,喝道:“大胆猴子,如实供出,哪家骚娘们儿给的菜包子?”

  猴子被她一吓,噎得直翻棱眼。他忙喝凉水,冲了下去,急了,说:“坡后的杠子爷家,不信你去……”说到这里,他有些气短,因为包子是春花给的。他不敢向治保主任的娘们儿发火,于是走出去,满院子追着鸡群,骂道:“他妈的神气什么呀?不就是跟着公鸡后面闻骚味吗!”

  板兰娘两手叉着腰,听出他话里有话,刚要发彪,忽然又想起件事,问:“你上次拿回的山雀,是谁给的?”

  他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又闭上了。他知道这娘们儿翻脸无情,戴个红箍箍说不上干出啥损事来,就撒谎说在后坡林子捡的。

  板兰娘清楚地记得,他说是杠子爷给的。

  撒谎?那枪就有眉目,因为那山雀肉里有铅砂。

  她不再问,低头哼着小曲进屋去了。

  她这一哼哼,猴子心里就发毛了,不对头,他也哼哼着出了院门,一路小跑向十八户奔去。

  杠子爷正站在湛青碧绿的、像哨兵排队的大葱地里剥葱。剥好的葱,青青的白,油绿圆润的叶子,像刚刚浴后的女人赤身裸体躺在阳光下。

  猴子的鼻子翕动一下,嗅到从屋内飘出来的油炸鸡蛋酱的味道。杠子爷用余光看到猴子来到,头也没有抬,剥葱。

  猴子见他如此举动,生气地说:“老狐狸打了几条狗了?”

  杠子爷依旧在剥葱,已经剥了七八根了,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猴子转身就走,扔了句:“真他妈能装犊子,都快进去吃窝窝头了。”

  杠子爷愣了一下,猴子从来不开这种玩笑,今儿个反天了?他左手抓起剥好的葱,上前一步用右手扯了猴子进了屋。那条小黄狗扯着猴子的裤角不让进,被猴子一个后蹬踢开了。杠子爷洗完了葱,放在桌子上,又倒上了两小海碗酒。两人就着大葱蘸着新炸的鸡蛋酱默默地喝上了。

  半碗酒下肚,俩人见汗了。猴子先开口说道:“枪呢?放哪了?前两天打狗的事,乡里都知道了,恐怕过两天派出所要下来人查枪。”

  杠子爷一听,汗流得像下雨一样。

  他喝了一口酒,用手掐断了一段葱白往酱碗上一抹,送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咽下去,汗又下来了,脸通红通红的。他用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到猴子手中,说:“别嫌少,两条狗才卖了不到三百块钱,被狗日的耍了。”

  狐狸坡的小男人(4)

  猴子也没推辞,把钱放到口袋里。

  杠子爷说:“我想了,把枪放在坡后,有个快被填平了的废井里,上面用塑料布蒙好。你要用就用。”

  “你还是让我多过几天好日子吧。”猴子连连摆手说。他又问:“你怎么打的。”

  “在半夜,一手提枪端着,一手拿了根大杨树杈子拖在地上,从村西往村东跑,不一会儿,村里的狗就纷纷跑出来,跟在树杈子后面傻追。跑到村东头离人家稍远一点,回手向狗群开枪,打着的狗躺下了,没打着的狗被枪响吓得跑回去了。扔了树杈子,背上枪,一手拖着一条被打中的狗,拼命地往回跑。天黑夜深,人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娘的,我已到家了。”杠子爷神气十足地讲着。

  猴子狠狠地喝了口酒,也不知是辣的还是听了佩服,咧着嘴笑了。

  四

  那天,正是风和日丽的上午,天上飘着淡淡的几片云,阳光洒在村庄上一片金黄。

  葛副乡长来了。

  乡派出所的警用面包车闪着蓝光开道,老葛坐着紫色桑塔纳轿车跟在后面。村主任老成、村委会的三个人加上板兰娘,还有十二个联防队员,站在村头迎接。板兰娘和联防队员们外衣的腰上,系着宽窄不一的皮带,右臂上戴着写有狐狸坡村联防队员字样的红箍箍。

  村庄的狗们也很识相,知道葛乡长他们来,要为它们撑腰壮胆,都从家中跑到村头疯闹着。鸡鸭鹅也都摇摇摆摆,“咕咕嘎嘎”,成群地跑过来凑热闹。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娘们儿三五成群地搂脖子抱腰,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在村头指手画脚。

  葛乡长下车了,五十多岁的样子,方方正正、红红亮亮的脸,中等身材,壮壮的,典型的车轴汉子。他一下车,就用大嗓门喊同志好!声音十里八村都能听得见。老成就领着狐狸村的人们,一顿“呱唧呱唧”鼓掌。葛乡长率检查团一行人,向大家挥手致意,有点效仿大领导的神态,和列队的人们一一握手,之后在村里转了一圈,就由警车开道直奔坡后十八户的杠子爷家去了。

  杠子爷正蹲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晒太阳,见来了这么一大群人,着实吓了一跳。小黄狗不知好歹,“汪汪”一顿乱叫着。杠子爷喝住了狗,龇着大板牙,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警用面包车中,下来了一个叫阎教导员的,领着三个警员,没有理会杠子爷,两个冲进屋内,两个冲进仓房,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

  十多分钟过去了,他们几个出来了,向葛乡长摇摇头。葛乡长用眼睛狠狠盯了杠子爷半天,没有说话。

  杠子爷屈膝,龇牙,似笑非笑,眼睛眯成缝,也看着他。良久,葛乡长吐出了一句:“检点一些。”

  杠子爷一哈腰,又把牙龇得更大了,笑了。

  检查团从十八户回到狐狸坡,派出所的人和乡里抓民政、党群、治安的三个助理,还有村委会的,一共十几个人,都到老成家陪老葛吃饭。

  老成蔫头巴脑,心里可有小九九了。狐狸坡还有个村书记叫陈宝,就是因为老成抱着葛副乡长这棵大树死死不放,整不过他,索性挂个名,到县城儿子家哄孙子去了。那葛副乡长是谁呀?是乡上王书记的三门亲家,关系铁着呢。虽然是个副乡长,但是管常务,比乡里的副书记都大。老成抱着这棵大树,不显山不露水的,自己家前后院六间大砖房用的红砖,可是一个子都没花,那是那年以建文明村的名义要的。就连人家前后两趟房之间,七八米长的院落都砌成一人高的院墙,而且院子里除了为了乘凉栽了几棵杏树,树下见着土外,其余的全都是红砖铺地。但老葛也有个特点,就是一事一办,一把一放血,一次性找齐,下次再办事,还得重新打点。

  虽然是秋天,但太阳老人家火辣辣热情正高,人在院子里站一会,头皮就晒得直冒油。

  老成特意杀了只羊,由他的老婆三春亲自掌厨,做了六道以羊为主的大菜,什么红烧羊排、溜羊杂、孜然羊肉、蒸羊血和扒羊脸等等。人家三春的手艺非凡,那是和她老父亲,就是正在乡里开河口子筋头巴脑饭店的郭老板学的。上次老葛请板兰娘他们吃饭,就是在那儿。

  白酒是老成从老丈人的饭店取回来的小烧正流,用二十斤的塑料桶装着。啤酒也搬来了四五箱子,先用篮子吊着,放到院里的井里用凉水镇上。

  村里联防队的三个小组长留下来打下手,又留下了两名联防队员在大门口站岗。

  葛副乡长手端着小青花瓷碗盛着的白酒,来了个开场白,他说:“你们狐狸坡的百姓是高素质的乡民,天天心里装着平安,月月心里想着平安。政策好,百姓富了,人人要过和谐的生活。但是狐狸坡的枪声,警示我们,治安这根弦还不能松,还要绷紧。枪必须得查,一查到底。这里要插一句,狐狸坡的村主任老成和治保主任板……不对。”他低头想了一会,道,“对,胡一珍同志,能够及时提供线索,积极观察治安新动态,在这里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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