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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砒霜

  砒霜

  1

  我的二爷爷名叫罗林立,是我二祖公的独生子,家乡闹红的时候正好十八岁,每天跟在那些闹红人的屁股后面屁癫屁癫地疯跑,慌得我的二祖公也成天跟在二爷爷的屁股后面,生怕他弄出一些什么是非来,好在那些闹红的人没有几个理会这个屁大的孩子,但二爷爷却热心得很,不是给他们带路就是给他们送个什么信之类的。你还别说,二爷爷好像天生就是干闹红的料,那些人交代给他的任务他竟然完成得非常好,常得到那些闹红人的表扬,所以,闹红人在打倒村里的地主罗方炳时,特意给二爷爷家多分了一担谷子和两块花边。当二爷爷有些炫耀地把谷子与花边交到二祖公手里时,二祖公的脸都吓得青了,厉声叫骂着让二爷爷把东西退回去。二爷爷这一下不怕二祖公骂了,因为那些闹红的人告诉他说,这是革命的胜利果实,谷子放心地吃,花边放心地用,闹红的人还说,他们为什么闹红?闹红就是要把那些有钱人的东西让大家一起享用。可二祖公却听不进这一套,用一条杉木棒子追着二爷爷骂道,乱拿别人的东西是要断子绝孙的,硬生生地把东西退给了那些闹红的人。 那个夜晚二爷爷恨死了二祖公,说二祖公在那些闹红人的面前丢了他的面子,他也像我一样一个人跑到村口的那条小河边,一屁股坐在一块冷硬的石头上,他觉得呆在这个名叫沈山头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名堂的,他必须像那些闹红的人一样去革命,革命了就可以身上背一条长枪,在村子走来走去的,看到自己不顺眼的东西就可以说说,再不行,就用长枪指着别人说,革了你的命你就知道我罗林立的厉害了。而首先要革的就是自己爷老子的命,这也怕那也怕,我们穷人还怎么翻身做主人?二爷爷越想越气愤,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骂二祖公。第二天,他索性不回家跑到那些闹红人的屋里赖着不走,那个队长左大改见二爷爷是个不错的闹红苗子便爽快地答应了,等二祖公知道这件事之后二爷爷已经穿着军装背着长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了。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想象我二祖公在看到我二爷爷穿起军装背着长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时那气得要吐血的样子,我觉得那个老头实实地有些可笑,他一定也像我一样坐在村口的那条小河边的冷石上唉声叹气地咒骂,但他肯定不敢再拿那条杉木棒子,面对儿子那杆长枪他一定害怕得发抖。而我觉得二祖公好笑的地方是他忘记了沈山头这样的小村落,怎么养得活二爷爷已经被那些闹红人闹得火辣辣的心,所以,人是不能被外界诱惑的,一旦落入了诱惑就是一千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而事实上是我的二祖公从此之后不再理会任何一个闹红的人,他像一个外来的陌客在沈山头的缝隙中种着他的六分包谷地,哪怕那些闹红的人已经成了气候,在沈山头成立了苏维埃政权,二爷爷从背长枪改成背短火了,二祖公对此也是不闻不问的。我不知道我那又穷又困的二祖公何以有那么大的毅力抗拒那些分到他名下的土地与财产,左大改有一次跟着二爷爷想到二祖公的家里看看,二祖公紧闭着门,任二爷爷与左大改喊破了嗓子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过。有一次我翻动家里的族谱,只见我二祖公的名下无子无女,他那一脉被他自己绝了。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坏孩子,我很好学,我的书读得很好,除了罗矮子我受到了很多人的表扬,而每当我拿回一张张奖状或者优秀的成绩单时,罗矮子总是把那本族谱摆出来,要我看看二祖公的名字。我便明白罗矮子想对我说什么,但却惊人地发现我自己是多么地想做一回二爷爷

  沈山头村口的那条小溪里的水是一种清幽幽的绿,夏日的傍晚,那个名叫槐的女红军总是出现在小溪的水边浣洗衣裳,她的气质里流露出贤淑清醇的芳馨,她第一次来到我的家乡沈山头时,夕阳下那飘飞的秀发让一个村子就那么醉在暮色中,那年正是二爷爷背上长枪的时候,二祖公的包谷地里那些青嫩的苗懒洋洋地生长着,二爷爷为槐的到来表现出惊人的惶惑,他几乎缺乏男人应有的诡计和狡黠,他总是背着长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到解决惶惑的办法。有一天,好像已经是很深的暮色了,二爷爷又看到槐来到了小溪边,于是,二爷爷背着长枪悄悄地潜到了那里,在一个刺蓬窝里,他亲眼看到槐脱了衣服在溪里戏水的情景,心里一次次地喃喃而语,要死了要死了我要死了。槐肯定听不见二爷爷的那些喃喃而语,她在战火的间隙里展示一个女子的俏丽与妩媚,她不知道有一个男人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那里瑟瑟发抖,甚至,刺蓬里那些尖利的刺划破了他脸上的皮肉他也没有觉察,他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子,他已经知晓人事,等槐穿好衣服哼着一支歌离开的时候,二爷爷才发现他的裤裆里已湿了黏糊糊的一大片。

  第二天二爷爷遇见槐的时候脸就那么不经意地红了,他的眼睛深陷在槐的美丽与诱惑之中,槐说,林立,你是怎么了?脸红得像一块红盖头,你在羞怯什么?二爷爷不说话,背着他的长枪像贼一样跑了。

  二爷爷对那天晚上的情景一直缄默不语,这其中的原因我是可以把他说清楚的,因为此刻我也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子,我虽然没有看到过一个妙丽女子的裸体,但我的心境应该和那时的二爷爷是一样的,当人性的欲望刚刚知道萌动的时候,突然出现的那种情境一定是石破天惊地动山摇的,二爷爷一定是被深深地震撼了,原来在梦中臆想到的女子身体竟是那样光彩夺目灿烂辉煌,二爷爷一下子就陷进去了。

  但没过几天槐就走了,槐在离开沈山头时把一本徐志摩的诗集给忘在了她屋子里的凉台条格靠椅上,那时刚刚下过雨,正在远方执行任务的二爷爷知道这个消息时,冒着大雨从远方赶了回来,于是,他看到了那本他一字不识的诗集,二爷爷看了很久,然后就坐在那把靠椅上朝槐离去的方向眺望,那时的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到处是雨蒙蒙的一片,二爷爷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的那个地方却在不知不觉中坚挺了起来。我知道,二爷爷一定又想到了那个晚上的情境,那个他一辈子刻在灵魂中的情境突然就在他青涩的欲望中苏醒了过来,他握住那里,渴望着那种欲望永不消退。

  后来左大改进来了,他告诉二爷爷说,那本诗集是槐留给二爷爷的,她想让二爷爷识文断字,二爷爷便把诗集捧了起来,他翻了翻却又立即合上了,慌慌地问左大改那个叫槐的女子到哪里去了?左大改说,槐去嫁人了。那本诗集一下子就从二爷爷的手中滑落了,他大声地说,她要嫁给谁?她为什么不嫁给我?左大改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才说,这个屁毛孩竟然思春了。二爷爷火了,一把抓住左大改说,你笑你娘个屁,快告诉我槐为什么不嫁给我?左大改知道这一下二爷爷是当真了,便挣脱二爷爷的手说,你想讨婆娘?你有什么资格讨婆娘?告诉你吧,在我们部队能够有资格讨婆娘的都是首长。首长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那些当官的。你一个屁毛孩是什么?连个班长都不是,还想娶婆娘,做梦去吧你!二爷爷一听立即像个瘪屁一样稀里哗啦就散了。

  那些日子二爷爷就像一只乌黑的蝙蝠一样在这块墙上沾一下又立即飞到那块墙上沾一下,深夜的时候,他就落脚在那条小溪旁枯枯地坐着,有好多次他甚至听到二祖公深夜的咳嗽声和他起来小解时尿撞在地上的声音。他拿出那本贴在胸口上的诗集,可暗暗的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从小河边站了起来,一路小跑着敲开了村里私塾先生胡进的房门。他按着族里敬先生的规矩在胡先生的膝前跪了下来,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先生,教我识字。那胡先生见了二爷爷的那杆长枪先自把脚酥了,哪有不答应的理,并一把扶起二爷爷说,我有的全教给你。但二爷爷却说你的那些我不要,我只要这本书上的。胡先生接过二爷爷递过来的诗集,便轻声朗读起来。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征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

  他,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胡先生读完了,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读这样的 诗,便久久地沉在里面出不来。此时,先生的后面是一点豆光,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闪烁着照在冷冷的屋子里,先生微驼的背影在月光下顿时缠绕青色的藤蔓,一下子就鲜活起来,许久之后才听到先生轻叹一声说,这是谁的鬼诗把我这土已埋了半截的人也弄得活泛起来。二爷爷仍然僵硬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那些诗里写的是什么东西,他只记住了最后 那句“等我去亲吻”的诗,然后他对胡先生说,就教我这段。胡先生没有推辞,于是,在深夜的沈山头传出了吟诗的声音,那一句高一句低的声音让二祖公那泡尿憋了好久也没放出来,末了才骂了一句,是哪个狗日的在那里发疯?但他的咒骂没有人听到,二爷爷和胡先生都沉浸于那些妙丽的诗句中。而我知道在二爷爷的吟诵里,他已经看到了槐的背影,她坐在一把小花园的旧椅子上仰着头看那片碧蓝碧蓝的天,那是一把式样简朴的椅子,从前是白色,如今油漆已退,不过非常像地主罗方炳家的那把椅子,有些富贵气。而槐永远是那么漂亮,她身穿一袭猩红色的旗袍,她面对二爷爷时微微地转了一下身,好像树叶碰醒了她,二爷爷去吻她时,地那漂亮的眼睛眨了几下,流露出的爱意是永远的,然后,她吟出了诗句,是当下他吟诵着的那首《半夜深巷琵琶》。

  沈山头的深夜很黑。二爷爷跟着胡先生把那本槐留下的诗集一句句地念会了,他甚至可以在梦中将那大段大段的诗背下来。那些诗句在沈山头的夜风中飘逸着。我知道,二爷爷的脸上一定带着一种无比欣慰的笑容,仿佛那些黑漆漆的夜已被他紧紧地抓在手中,只要他轻轻地松开,那一线天光就会从他的指缝间渗进去。此刻,他背在肩上的那杆长枪已经不再重要,和这些美妙的诗句比起来,那杆长枪就如一条烧火棍一样。胡先生于是拍着二爷爷的肩说,孺子可教,老夫这里还有一些短文长句,你尽管拿去吟诵吧。但二爷爷拒绝了,他从胡先生手中抢过那本诗集便走进了左大改的办公室。

  砒霜(2)

  左队长,我要当官。二爷爷大声叫道。正埋在桌子上看地图的左大改吃了一惊,然后看着二爷爷那一脸认真的样子,禁不住大笑起来,许久才把笑停住问道,小屁孩,你想当什么样的官?二爷爷有些不解地望着左大改,他真有些嫌左大改笨了,他罗林立要当什么样的官也不知道?但二爷爷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接了一句说,我想当一个可以娶婆娘的官。

  左大改这一下认真起来,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曾跟二爷爷说过只有当了官才能娶婆娘的话,这在闹红的队伍中有些诱惑的味道了,这是队伍中决不允许的。于是,左大改从地图上抬起头,把二爷爷拉到一条二人凳上坐定,说起他们这伙人为什么闹红?他们闹红的目的是什么?把个二爷爷听得头都晕了,最后,左大改才说,闹红的人不是为了当官,更不是为了当官娶婆娘,而是为了天底下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二爷爷这下明白了一些,但他不信左大改的话,他在心里说,明明是当了官的人可以娶婆娘,怎么还要说出那么多条条道道来?

  从左大改那里出来,二爷爷心里认可的还是左大改以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再说,槐已经成了当官人的婆娘,任左大改道理说了一箩筐他也不会相信了。而且他也从左大改的谈话中听出了,要想在闹红的队伍里捞个官当,就必须立功受奖,立了功受了奖,那些班长排长连长什么的官帽子才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我不知道当一个男人面临这样的局面时,他会不会走投无路,或者在别人的讥笑声中承认他不需要做官他也不需要娶婆娘,他必须绕开那些官衔或者美女才能走向幸福。但我知道,每一个男人的血管里都流着一腔热热的血,他们总觉得只要努力他们就永远不会败北。我站在那条小溪旁的冷石上,遥想着二爷爷坐在这里苦思冥想时的那个青涩的样子,我脚下小溪的颜色在那一瞬间突然变了,似乎在那看似平静的潺潺流动中呈现出无数的陷阱,有一朵花倾刻间凋落陷了进去,二爷爷用那杆长枪捅进细流中,水一下子就浑了,那朵花的影子映着二爷爷的脸,二爷爷的脸是无比兴奋的红润。

  二爷爷决定进城,一个人偷偷进城,他要到城里去搞一下,或许,立功受奖当官的机会就在那里。

  二爷爷把那杆长枪撂在那个刺蓬窝里,然后扯起脚向那座名叫海棠的城里走去。

  2

  风水街很不情愿地在黎明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说实话它已经整整安睡了一个夜晚。在海棠这座城里,有很多的街是不能安然人眠的,但风水街可以,这并不是说,风水街与别的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而是这条街上住着我的满叔罗庆丰,我希望它能安然一些,宁静一些。

  现在,我就在海棠的中学里念高三,每天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我都会向风水街的方向望一望,我在心里说,我满叔住在这条街上,他是这座城市的公安局局长,掌管着全城父老乡亲的生命财产安全。很多年以前,满叔罗庆丰从沈山头走出来踏进这座城市并荣升公安局长时,沈山头的人是敲着锣打着鼓送他来的,而我满爷爷的脸上却布满愁容,当大家热火朝天地庆贺时,满爷爷却把满叔拉到一边叮嘱道,好好是人,好好做官。我看到满叔的头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着,然后才叫大家偃旗息鼓,领着大家伙在他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叫我满娘煮了五升米,买了十斤猪头肉,打了十五斤海棠红,一顿海吃山喝之后才把沈山头的人送到了班车上。

  但是,满叔使我在避免回忆和展开时光的穿越速度之后渐渐忘记他,忘记我写这篇小说的程序,他试图在漆黑的时间中长久地潜伏下去,当我一次次地翻阅我的手稿时,那些手稿像满叔头上的那把乱发承受着境遇的煎熬,就像我此刻在进入他的情境中一样备受折磨。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规定情境,但却实实在在地摆在我和满叔的面前,那我只有让我的手稿默默地沉睡,因为我不想让当下的人看到,我只想写给后来的人,让他们有一天幻想一场绝望的生命境遇时好好地阅读,我的手稿一定可以供给他们一个广袤的天地。那时,满叔从人群中走出来,迅疾地裹挟着大风朝我们走来,他的步伐有一种彻底解脱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甚至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一路欢唱着:“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那是快乐老家……”但我不敢握他的手,他的手在沈山头人的眼里已经很脏很脏了。

  满爷爷与二爷爷是堂兄堂弟,但满爷爷却比二爷爷整整小三十岁,所以二爷爷闹红的时候,满爷爷还没有出生,满爷爷是解放后娶的婆娘,婆娘却久久怀不上孕,后来在海棠的医院里诊了好久,膝下才有了满叔这根独苗。满爷爷生下满叔之后,也没有想到要把他培养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的想法,但满叔却好像一条壮牛牯背起那驾犁就不愿卸驾,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顺风顺水地读到了大学,毕业后,先是当老师,后来是副乡长、乡长、副县长,最后竟然成了这座城市的公安局长,据胡先生的大崽胡二先生说,他看了满叔的面相说满叔的官还有得升,却慌得满爷爷急忙给老祖宗烧香祈求着说,老祖宗,你千万莫升他的官了,庆丰的八字小,官大了他消受不起。

  所以,在风水街已经默默醒来的这个早晨,满叔罗庆丰正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他刚刚在局里值了一个大夜班,他现在想回家好好地睡一觉。这段时间正在严打,各个方面对他们公安要求得很紧,他相信这样的大夜班以后还会经常出现在他的日程表上,所以,他一直埋着头,及至走到自家的门口时,他突然发现他的婆娘杨桂荣正一个人坐在门口轻轻地哭泣。这一下满叔有些奇了怪了,这婆娘平时总一个人笑嘻嘻的,今天这大清早的怎么坐在门口撒起了黄尿?他正想开口问一句,杨桂荣见了他却哭得更厉害了。

  做什么了嘛?哭起那个死样子!满叔问道。

  爷老子病了。满娘答道。

  病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去嘛,哭什么哭?满叔心里不高兴了,他绕过婆娘推开了家门。这时,他才发现满爷爷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是惨兮兮的灰黄,他急忙走过去问,爷老子,你怎么了?满爷爷却不说话,而是把脸转到了另一边。他还想进一步问几句,罗桂荣走进来把他拉进了他们的卧室关上门之后才轻轻地说,爷老子得了尿毒症。满叔听了这话惊得差一点就要瘫在地板上,他慌急急地问,这是真的吗?杨桂荣白了满叔一眼说,这些天你不一直在忙吗,那天,矮子哥打电话来说爷老子病了,我便去了一趟沈山头把爷老子接到了海棠,送到医院一检查,医院的张医生说爷老子得的是尿毒症。满叔这一下真有些被惊雷击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

  满叔这样僵立了一分钟,然后,在他还没有产生悲痛之情时候,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这些缠绕在他面前突发性的问题,作为一个公安局长,他处理过很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突发性问题,他在处理这些别人的问题时显得从容而镇定,但他现在面对的是自己家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他以前常考虑到的,所以,在那一刻,他的神经显得迟缓而呆滞,他甚至不明白是怎样从卧室来到客厅的,然后,他就那么默默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对杨桂荣说,把爷老子送到医院去吧。

  我不去。满爷爷这一下说话了,那医院现在不是医院而是抢钱的地方,你们把我送回沈山头去。但满叔却在满爷爷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握着满爷爷那有些干瘦的手说,爷老子,你不想让沈山头的人把我骂死吧?你不想我因为不给有病的父亲治病而被撤职查办吧。再说,你以前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吗?我连亲生爷老子的病都不帮他诊,我这叫做好好做人吗?见满叔这样说,满爷爷没有了话说,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趿上那双海绵拖鞋说,那我们走吧。于是,满叔和满娘一边一个扶着满爷爷走到街上,然后满叔叫了一辆“慢慢游”,把满爷爷送到了医院。

  傍晚,沿着医院草坪的小路,我去看过一回满爷爷,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种接近晚钟的声音,除了无穷无尽的宁静之外,就是在衰竭的老态龙钟的步履中脱离出来。这时,我很想知道满爷爷或者满爷爷周边的这些人都是来自何处?就在这时间寂静的过渡之中,满爷爷也在观察我,注意着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经常站在悬挂着紫色风铃的窗前低头看着我对他的那种不安的神色,透过阴凉的风,他有一天突然穿过病态的忧郁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我正站在满叔的身边,满叔的神情类似古典油画的树林,一片令人焦虑不安而又充满渴望的地方。这时,我只看到满爷爷,他正站在那片树林的中间,日后我才知道,正是满爷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世界全部被颠倒了,而满叔不知道,他只有全部地承担着,包括他的身体或者他的命运。

  满叔的所有家当全部加起来只有两万块钱,这是他和满娘杨桂荣一起攒下的。这话说起来也许有很多人不相信了,罗庆丰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会没钱?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如果一个公务员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话,像我满叔这样的官确实是没什么钱的,每个月领在手里的那几个工资,上有老下有小,能攒下几个钱?当然,如果我满叔想要钱的话,他的那个全部家当就不可能只有两万块,也许是两百万两千万了,但我满叔罗庆丰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非常清廉,有时甚至清廉得对自己有些苛刻。

  现在满叔正站在医院的过道上拉住那个张医生的手,作为一个公安局长,这医院里的一些人满叔是熟悉的,所以当他那两万块钱的全部家当都耗尽了的时候,他想对张医生说一些他原本说不出口的话,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有些难堪或者尴尬的,但问题是现在的满叔口袋里没有半分钱,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他的爷老子正躺在病床上等着那些救命的药水或者药物从他的血管里注进去从他的嘴巴里吞下去,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所以,满叔拉住了张医生的手说,张医生,请先看病发药吧,我这就去想办法。但张医生在那一刻好像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怪物一般地睁着眼睛看着满叔,转而却淡淡地说,对不起,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时,站在旁边的满娘杨桂荣说,这是公安局长罗庆丰。张医生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公安局长会没钱?那你还当什么官?赶紧回家抱孩子算了。张医生说完扬长而去,并且是一脸的不屑。

  满叔的手活生生地僵在那里,脸红得像关公似的,他有些埋怨地望了满娘一眼,怪她不该暴露他的身份,是啊,在常人的眼中,一个公安局长没钱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可他这个公安局长却真的一文不名。满叔来到满爷爷的病床前,无声地流着泪。这时,他嗅到一种阴暗的气氛正悄无声息地环绕着整个医院,一种无形的恐惧来源于窗外,他已看到三两个病人正在院里的花架下散步,他们互不认识,他们的面目毫无表情,他们是一群带着麻木四肢走路的人。满叔想,我是不是也跟这些病人一样?突然,满叔感到窗外有一个人正在召唤自己,那是一个体态华贵的女人,这个女人满叔是认识的,她老公的案子现在正在他的手里面,此刻,她在外面一声声地喊着满叔的名字。

  砒霜(3)

  满叔的皮鞋穿过走廊时发出悠远的声音,他来到那位美丽的女人身边。女人对满叔说,不知道老爷子病了,这些日子我也没空去看望他,你就把我心意捎过去吧。满叔看见,那是一个大大的红包,他知道他不能接,但他的那双已经僵了很久的手却突然之间就伸了出去。

  满叔的衣服已被全部解下,他赤着脚站在白色的瓷砖上面,温热的水散发的阵阵水雾使他犹如站在一个被大雾弥漫的池塘中沐浴。满叔知道,他的身体既没有白昼黑夜的交替也没有现实存在的意义,他发现他的身体就像沉沉黑夜的蔓延,他努力地清洗着自己,但他知道在海棠这座已经有些污淖的浴池里他已经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3

  二爷爷也发现自己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二爷爷是以一个叫化子的身份走进海棠这座小城的,为了使自己的身份更真实一些,他甚至在二祖公后院的粪塘里滚了一下,所以,他臭气熏天地走进城里的时候,那些白狗子都躲得远远地避开他。二爷爷在心里笑了一下,他知道做什么事一定要做到极点,就好像这臭,臭不可闻时,任何人在他面前都逃之天天了。

  现在,二爷爷走在一条逼仄的小巷里,这条长长的小巷在灰暗的天空下使二爷爷不得不憋住呼吸,他想象不出,在这条小巷的尽头他会遇见什么,但他仍然没有忘记他到城里来是做什么的,所以,他很坚定地走着,而他那满身的臭味在小巷的上空飘散着,像一条垂死的蛇飘在凛冽的风中。

  终于,二爷爷走到了小巷的拐角处,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走下去,这时,一个老汉朝着他走了过来,老汉走到二爷爷的面前时停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看着二爷爷问,你在这里找什么?二爷爷摇摇头说,我不找什么,你在这里找什么?老汉没有答话,而是带着二爷爷走过拐角来到一口池塘边,老汉凝视着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记忆。我将记忆全部丢失了,你感到奇怪对吗?我记不清很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几年前,我看到一对盲人在打架,我一直在回忆那对盲人的模样以及他们打架的地点……二爷爷感到老汉的声音犹如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在战栗着,他和老汉同时坐到池塘边。老汉说,他们一直在调查那对盲人打架的原因,但是目睹者只有我一个人,我告诉他们,我经过这条小巷的时候发现了里面的惨叫,我走进去时,便看到他们瞎起眼睛把刀一齐剌向了对方,但他们都不相信我说,两个盲人为什么对身体的要害部位却看得那么清楚?他们把这个问题一遍遍地砸向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整天在这条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了。二爷爷始终没有说话,他在聆听这位老汉的诉说时,眼晴始终看着池塘里的那根水草,他觉得老汉的这个故事一定是瞎编的,两个人在打架,两个人都是瞎子,这不是扯鸡巴蛋是什么,所以等那根水草没有颤动的时候,他站起身便离开了池塘。

  他在小巷的拐角处站了很久,他在寻找一个方向,他知道这个方向对他非常重要,所以他有些犹疑不定,但他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他朝着小巷更深处走了下去。

  于是,他遇见了槐。

  槐的出现对二爷爷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二爷爷不知道已经嫁给当官人做了老婆的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蚯蚓一般逼窄的小巷里,所以,二爷爷见了她便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槐。他知道他的这声叫唤仍和他当初在那个刺蓬窝里看到她的身体时的叫唤一样,有些石破天惊的味道,所以,槐很认真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有一种女人的亲切与温暖,这令二爷爷非常兴奋,他尖叫着说,不认识我了?我是沈山头的罗林立啊!这时,槐的目光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脑海中出现了那个背着一杆长枪在村子里东游西荡的后生,于是,她走过来悄悄地问,你怎么进城来了?

  我进城是为了立功受奖以后好当官。二爷爷坦白地告诉了槐。

  槐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拉着二爷爷的手走了很久才走进一条宽敞的大门,然后对二爷爷说,快洗洗吧,你臭死了。

  二爷爷这一下有些懊丧了,自己怎么可以以这种臭不可闻的样子出现在槐的面前?如果穿上那身军装背着长枪旗杆般地站立在槐的面前,那是多有面子的事,所以,面对槐给他倒好的一大盆水,还有那块他从未见过的香胰子他用力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可不管他怎么擦却总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那股臭味。

  等他洗好穿上槐为他准备的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槐站在院子里,她的背影以一种优美的弧线嵌入灰暗的天空下,她旁边的那棵石榴树上挂着几只青涩的果,在她的头顶被风摇曳着,而她的神情却似一种随意与温和,二爷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等待她的慢慢转身,但槐的这个转身令二爷爷等得实在太久了,他在慌恐中突然想起了那本诗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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