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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竹箱

  小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平房大院,房子不大,是个筒子屋。一进门是灶台,旁边一个风匣,灶台上面是一个暗红色的碗架柜,这是祖母和母亲做饭的地方。往里进是一个过堂的小屋,仅有一铺小炕,是祖母和哥哥住的屋。再往里就是父母亲和我居住的稍大一些的屋子。我们祖孙三代,过着普通人家的生活。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最好的一个摆设大概就算是父母从南方带回来的竹条箱子了吧。小箱子有小半米宽,那细密的竹条编织得横竖花纹,错落有致,只是箱子里面没有衬里,略显得粗糙些。因为年头久了,那竹条细纹间的斑渍,擦拭不掉,所以看上去显得陈旧些。

  所说竹箱是父母从南方带过来的,不如说是母亲带过来的。因为原本是北方大兵的父亲,随着第四野战军一路南下,打到广州,最后父亲落户那里,与当地的江南女子我的母亲结了婚。婚后两年多,曾生活在北方的父亲,听说北方重工业大规模发展,便按捺不住沸腾的热血,携妻带子返回了老家。那时邮递行业是不发达吗,还是有其它原因,总之母亲不远万里只带回了这只姥姥留给她的竹箱

  母亲竹箱为宝贝,里面不装任何东西,常年摆放在家里的那条长桌上,不让我们触碰。我曾央求母亲用它装我的衣物,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1974年,我和全国知青一样,也远离家乡插队到农村去,那时响遍大江南北的口号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而且还要扎根一辈子。

  我走的那天,是12月末,大雪覆盖了小城,我和父亲站在他们单位的收发室里,等着去农场的车。本来一周前,我是可以和大批青年一起走的,因为快过生日了,父母便留我在家过完生日才让我走,所以此行,是搭厂里去农村拉酒的车。

  到了下午3点,车才来,我刚上车,父亲便扭过脸,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因为我下乡的事,在家已几次哽咽,此时我知道当过大兵的父亲,不愿意让人看到他难过的样子。车徐徐开动,突然发现,母亲远远地趔趔趄趄地迎着车跑来,完全不顾脚下的积雪,手里拎着的是那个她视为宝贝的竹箱。车停了下来,母亲说:“拿去吧,小心使用”。

  坐在车上,凝视这竹箱,我有些欣喜若狂。车在旷野里行驶,一路上,望着被白雪覆盖的那漫无边际的原野,离开家的那种感伤,竟变得麻木起来。至今想来,当时那种欣喜也许是缘于母亲视它为珍宝,使我对它产生了一种神秘或占有欲吧。

  70年代时,文学书籍很匮乏,即使能借到,多数的书籍也是非常陈旧,有的甚至缺篇少页。但尽管如此,大凡能借到手的好书,对于自己喜欢的段落,通常都是连宿连夜的手抄下来。为了打发在农村的寂寞时光,当然更是出于对读书的热爱,我每次在要回家时,都要给朋友们写信,让她们帮我借书,然后一次次我拿这竹箱装着书,往返于农场和家里。拎着小竹箱子出行,当时于年少的我,真是满足了我内心的炫耀和小小的虚荣。

  那时,属于我自己的唯一一本书籍就是《牛虻》,没有封面,没有结尾,破旧不堪。但尽管如此,如果赶上没书看时,我会反复地看这一本书。那里面牛虻和教父——也是和他的生父的对话、还有牛虻的大段心里感受,我都圈圈点点划了很多标志,应该说:它陪伴了我十七岁到二十一岁的青春时光。

  大概是1977年吧,我生活的哈力公社实行丈量土地,至于为什么要集合一群人,拿着尺子在荒郊野外,一块地一块地的丈量,我也不知道这项工作的意义何在。现在想来,可能与日后的全国改革开放农村实行土地承包有关吧?但至少当时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起这项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年轻的时候,我们很少关心每件事情背后的意义,而只是乖乖地听着大人们的话。总之我就是那个时候,被农场抽出去参加了丈量工作,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个女知青。当时,我是用竹箱装着几件衣裳去公社报道的。白天我们在旷野里丈量,到吃饭时,由大队给往各农家派饭,我们也轮流住在每个农家里。

  我在农场生活了四年,其中有一年的时光,我是终日游荡在旷野里,听着那一群四十多岁男人的吆喝,拿着尺子,量这儿或者量那儿,懒散而无奈。

  转年四月份,天气渐暖,北方渐暖的天气,是随着春风一起来的。那天早晨,我和那个女知青匆忙跑着去村头集合,行到半路时,那个女知青说:风太大,咱们应该戴纱巾。说着的功夫,我们俩便折回来往住的农家跑。到了屋里,我将放在农家厨柜上的竹箱拽到炕头,掏出纱巾,边围着边朝外跑去。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条纱巾注定了一个竹箱的命运。晚上收工回来时,那个竹箱底儿朝上地放在炕梢,底部呈现黑乎乎的一片,已经无法使用了。我吃惊地看着站在我身后的农家主妇,她怯怯地说:坑太热了,没注意你的箱子放在炕头那儿……

  当时,我很心慌,感觉很无助,无助的主要原因是怕会受到母亲的谴责。

  后来,父亲给我办了病返,回城后,很快就到新成立的电厂报道上班了,至于那个竹箱,我说起时,母亲只是笑笑,没有说我,事情就这样轻松地过去了。

  进入了八十年代中期,文学呈复兴状态,在小说创作上,出现了“伤痕小说”和“反思小说”的潮流,随之而来的是许多旧版本的小说大量投入再版印刷,想读书,再不用反复传借和手抄。但是《牛虻》一书,一直摆放在我的书架上,从不外借。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它早已超越了小说本身所涵盖的内容,在那书籍十分贫瘠的时代,它充盈了我全部的青春时光,并融入了我许多心事、往事和在那广袤的原野里所洒下的汗水,还有泪水。时至今日,翻开那早已泛黄的书页,看当初用圆珠笔划的红蓝笔道和圈圈点点的注明,那久违了的过去的岁月,便会随之蜂拥而来……

  2015年,母亲过世,在处理母亲的遗物时,看到了母亲在广州老家爱群大厦照的一张十八岁的照片,蓦然间,那个早已被我淡忘已久的竹箱,便跃然眼前。直到今天,岁月沧桑,物是人非,我才理解母亲,其实物件本身只有它自身材质、手工、制造时的成本及销售时的定价,赋予它更高内涵的是人为融入进去的情感,因此无论多大抑或多小的物件,从此便不能用金钱去衡量它的价值。也是直到这时,我才想到,也许那是母亲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唯一留在生命里的对江南家乡的念想吧?而她肯把自己唯一的“念想”送给当时远离家乡的十七岁的女儿,是不是她希望这个竹箱能代替她,给予我温暖的陪伴?

  现在书架上的那本《牛虻》,深深地刺痛着我,我对它所有的感受,也许,一如母亲竹箱的感受,但她为了让女儿不留惭愧和遗憾,母亲竟然从不曾问过,那个被烧坏的竹箱最后去了哪里……

  (2020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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