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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脉树

  我家那两棵槐树, 原本是一般老的。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它们虎气势势地蹲在院门两边,活像过去那些大户人家大门两边的雕石狮子。它们的梢子,高出我家所在的鹞子沟,树身足有面翁粗细。根大都袒露在外面,宛如空中伸下的巨大铁手,指头直抓着下面的土。相距两丈来远,可叶子茂盛的时候,它们的枝丫交织成一座“天棚”,晴天不透光,雨天少漏雨,晚上出去,蓊蓊郁郁的一片,有月光,也看不见对面崖上的“鹞子咀儿”。

  跟别人家的一样,我家的老槐树也是:春天出绿叶,夏天开黄花,秋天叶落结槐豆,冬天迎送西北风。可是别家的不管什么树,一成材便要伐倒,或卖或用;而我家的老槐树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谁伤过它们一根枝条。父亲叔伯都是木匠,我也没听他们谋算过老槐树,到是每到年节都少不了要给它们烧香磕头,供献年食。有一次,我跟堂哥闹着要上去锯个“弹弓叉”,爷爷一下子虎起了脸:“胡闹!这俩老槐树挡着鹞子咀的煞气,补风脉哩。上头住着高神!”我当时虽不知“高神”有多厉害,也弄不清“煞气”“风脉”到底是些什么,可从此便对老槐树有了一股以前从没有过的“神秘感”。

  后来逐渐懂了一些事,才知道了爷爷的话是有来由的。

  早先,我家也在村里住。一次,“鬼子”或是“二鬼子”来祸害,房子让烧了,接着又出了一些怪异的事。爷爷就说老地方“风脉”紧,得挪挪。最后选中了这离村二里多远的“鹞子沟”,权做以“避秦乱”的“桃花源”。定居后,爷爷又听一个过路的风水先生说,院子正对鹞子咀,“向”不对,得“摆置”(补救)才行。这样,我家院门两边,便有了那两棵后来的老槐树

  那时候,三天“小鬼子”,两天“二战区”,兵荒马乱,村里人“躲反”一天不知得几回,有时还搭人命。我家却自从搬到这里,一直到成了解放区,再没受过祸害。村人都说我家祖上积了阴德,爷爷却说是老槐树的功劳。后来,我又无意间听爷爷说,当时一“躲反”村里的本家及附近的亲戚,就都跑来我家,因为这一带常有“西盟会”“决死队”什么的活动,大鬼子、二鬼子轻易都不敢来,不觉又想问问爷爷,坏蛋到底是怕“西盟会”呢,还是怕高神呢?但怕挨吵,一直没敢问。

  到了我上学的时候,我们那里几乎年年闹春荒。一般人家“麦稍黄,饿断肠”,再穷点儿的,闪过年就得断顿——这就是所谓的“困二三月”——我家属于后一类。那时候爷爷上了年纪,生活的担子基本压在了爸叔他们身上。一年腊月,大概是实在没了别的门路,他们竟然打上了老槐树的主意,想解成锨把,倒换点儿粮食来过年。爷爷知道了他们的想法,破口大骂:“亏你们想得出来,咋不卖坟地呢?”爸无可奈何地说:“那——咀总不能吊起来吧?”爷爷更火了,“饿不死别人,就单单饿死你了?伐了试试,看将来后辈不鞭你的尸!”

  爸他们没再分辨,最终还是在一天晚上(并非全为瞒爷爷,当时的一切“非农”行为,都可能被当做“尾巴”割。)伐倒了西边的那一棵。爷爷知道后并没发火,只到跟前看了看锯剩的根茬,用手摸了摸,说了一句“等着倒灶(即倒霉)就是了。”回去便躺下几天没起来。

  还真应了爷爷的话,从那天起我家真的“倒灶”了。伐倒树的第三天,村“革委会”的一个“革委”带着一大帮人,突然来到我家,架着毛驴车,还背着枪。我吓得钻到被子里不敢露头。只听那“革委”对爸讲好些了当时挺怕人的话。待人走后,我才知道,我家的木匠工具连带还没下完墨线的老槐树全让“没收”,拉走了。过了一天,爷爷被捆进了“学习班”;又过了一天,爸莫名其妙地“畏罪潜逃”了。从此,家里就剩下了妈和我娘儿俩。妈每天除了应承提着枪前来追问爸的消息的民兵外,还得东家西家地为我们的肚子奔走。我刚上一年级,也得在每天上学的时候,一手抱着暖瓶,一手提着饭兜,给住“学习班”的爷爷送饭。有一回,抱壶的臂酸得没了劲,换手的时候,不小心把壶掉地上破了。妈打了我一巴掌,说:“这下你爷爷可怎么喝热水呀。”我哭了,妈也哭了,哭得比我还伤心。

  过了大约一年,事情淡了,爸也回来了。回来没几天,爷爷被从“看守所”(住“学习班”期间转捕)拉回来,已奄奄一息了。临终前对爸说:“记住,以后穷得要饭去,也不许再伐那一棵。”说着看了我一眼,“伐了的那一棵,根茬又冒新芽了吧,招呼好,风脉会转的。”说完,爷爷便过去了。

  大前年,我考上了大学,许多乡亲来祝贺。爸喝得晕晕乎乎的,说:“还真灵,那颗槐树刚长起来,风脉就转了。要是当初不伐的话,恐怕早就大学毕业,还当上博士了呢!”爸的一位老友听了,说:“快别吹啦,我的老哥哥。你伐树的那朝代,人家收不收大学生?说你脚小,你越扭得欢啦。”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妈也笑着说:“要是他爷在着,还不知说啥呢。”妈的话,大家没在意,我听了,心里却很是难受,便悄悄地步出院门,走到沟上窑(我家一直住着土窑洞)顶。其时,明月朗照,色纯如银。只见那一老一新的两棵槐树依旧并排立着,蓊蓊郁郁,虎气势势。

  1984年初稿

  1993年3月18日0:08修毕

  2017年3月8日再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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