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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波涌

  洞庭湖畔的那个小村庄,长长的青浪滩,让腿走得乏力,而湖水总是映着清澈的倒影。我喜欢站在河堤上,看渔划子点点疏影,有气无力的挂档机推动着乌篷船,在碧蓝的波浪里,摇摇晃晃地出发和回来。总有人在老柳树下的河滩撒网,晒鱼干,捕捉轻易溜走的美好时光。沿着河滩,更曲折的小路,散落在简洁的村落里。我的老家,空气永远那么清新,野花和青草的气息,都以河风的名义,拂送到湖乡的每个角落。

  面色黑红,牙齿皓白的三叔,一颗镶金的牙齿特别晃眼。不论场合,他一开口就是毛主席教导我们,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然后讲村里当前云云,撼天动地。他的这个作派得到村长石头的赏识,每当有上面领导来村里检查,或外地来村参观的,石头召集全村的人开会,第一个被指发言的肯定是三叔。不论何时,他的话讲完,一定掌声雷动,喝彩不断。久而久之,湖边的男人女人,大大小小的,有意或无意间,就有嘲谑意味叫三叔"洞庭波",后来干脆叫他“湖波",俨如他姓氏改了。三叔却从来不介意。

  我在师范读书的时候,正值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田要责任到户了。三叔说话一下子就换了口味,背了两句诗后,常和大家讲,月盈而盔,力盛显虚,义厚至贼。但他从来不信邪的,他说做人要讲义气,做事要有力气。他像个巫师,说田土责任到户,最需要人的愿力、勇力、智力、忍力,力气能发家,发家靠义气。我放暑假了回家,三叔拉我到他家里,让我给他写一幅对联,纸笔墨砚都已准备妥当。要知道三叔家门口,那两句领袖诗可是贴了好多年了,从未换过。我怔怔地发难,虽说过去也习过毛笔字,但登上大雅之堂却从未有过,我让他再找个人,他头摇得看不清鼻子眼睛。我慌得直咬牙,又推辞不掉,硬着头皮问写什么,他说我是村里第一个考取学校的,随意撰个。其实三叔是全村劳力中读书最多的,差点就要初中毕业了,却遭遇了父亲外去打鱼,风暴翻船死人的噩梦,他的读书路就此打住,恨意常挂在心头,对读书的人也格外重视。我冥思苦想好半天不得要义,最后看到他总是背着的那把开山斧,想想三叔口里就像时常衔着两颗用力和义制成的胶囊,他的每句话都山摇地动,充满义气,便凑成两句:莫道书多真诚少一斧开出新境界,须要人穷义气重双臂端起大襟怀。两人猜谜语样弄半天,确实想不出更好的了,胡乱涂抹,写得像小学生临的帖子,没半点章法,他说还满意,我也就作罢。可不料想他后来又找人裱了,端端正正地挂在堂屋门口,任大家胡乱恭维着。虽然我不习惯这样的恭维,心里仍是说不出的感动。

  村里通外江的小河,连结八个障垸,不足2公里长,水肥鱼多,每年腊月堵了口,抽干河水,家家户户都分得上百斤的青鱼草鱼鳡鱼,往往是青鱼最多,又大又肥,腌制薰干成腊鱼,吃上大半年。村里男女老少都视小河为养家的命根子。然而,田土到户,小河却是大家共同的。不时有外地的渔划子闯进来撒网,村里人开始还睁只眼闭只眼,可到年底分鱼时,一年比一年少,大家恨透了外地的鱼划子,到退水鱼回流时,便推三叔巡河护鱼。村长石头马上便拍了板。三叔做事爱较真,每只蚊子面前飞过,他都要分清公母的。他常穿件蓝衬衫,裤脚挽到膝下,肩上背着长把的开山斧,立在坝堤口边,或巡走在河岸,已成为大家的集体记忆。见了他在,钓鱼的撒网捕鱼的,立刻就收心了。不过,时不时也有不怕鬼的。一天下午,两兄弟撑条载满网罡的船过坝时,被三叔拦住了,两兄弟都咬定三叔不讲理,他们可是捕捞队的渔民。三叔说这哑河是村里的祖业,谁也别想打主意。那小兄l弟见了三叔手提的斧子,便从船舱操起一柄鱼叉,装模作样朝三叔刺来,三叔提斧躲过,落进水里,他鼓口气,爬上船去,抡起一斧,砍掉了一边的船帮,两兄弟被逼到船尾,借着江边涌浪,用力晃船,又把三叔晃到了浪里,再不吭声。三叔呛了口水,爬上堤坝,敛气诵道:“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接着,他用斧指着兄弟俩:"有卵子你来八连障撒一网,老子劈了你喂鱼!"两兄弟怕惹出祸事,驾船悻悻逃进波浪里,那以后,再没在坝口现过身。及至现在,湖乡的人,若要显示自己的力气,便会学着三叔腔板的的口头禅"老子劈了你喂鱼!"


  小河安静了,三叔却不安心。他因参加村里集体活动少,担心大家误农事,常常巡河后,背着他的开山斧满村转悠。发现不如意的事,就会毫不客气跟人较真,以他的标准纠正,他从来不怕得罪人的。冬修水利,要把河坝加固培厚,抵御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全村劳力都要求吃住在工地。那天点火把出早工,要求人平一方土后吃早饭,他挑着土,在土场巡回一遍,没见村长石头,也不打听,背起斧头就往石头家跑,在屋后故意咳嗽了两声,拿斧砍树,旋即听到有人从床上爬起来,一溜烟往工地跑,他再磨磨蹭蹭赶到工地时,就看到石头四十多岁的年纪,挑的土比谁都满。石头也不正眼看他,只顾着拼命挑土爬坡。其实,他早就发现了石头喜欢开工后,回家睡回笼觉的秘密,他盯上了,自那以后,石头再也不敢了。

  都说湖乡民风剽悍,其实也不假。不过,大家殷殷呼唤的,还是三叔这般较真的精神。洞庭湖畔的乡间,他的攻讦仗义也已成为不死的经典。尽管也没有闹出过不可收拾的事端,但让大家也时不时会担惊受怕。三叔老伴病死那年,他脾气坏透了,那天割晚稻收工,日影早落,暮蔼来临,三叔挑担谷回家,一条近二米长的扇子风蛇追着只田鼠,挡在路中间,并仰起头吓唬人,三叔放下担子,用扁担去打蛇,那蛇猛一下蹿起来,遛到路旁的大柳树洞里去了。三叔吓一跳,拿了一把湿稻草,铺上干辣椒和辣椒粉,点上火放在树洞旁,又从家里背来一张风车,对着树洞吹风,却半天不见一点动静,大家都劝三叔回去算了,那扇子风毒得狠,切莫惹出事来。三叔不信邪,铁了心要找出那条唬过他的蛇,免得以后伤了孩子们或其他人。他一边不停地在湿稻草上撒辣椒,一边不停地对着树洞吹烟。大家觉得他说的在理,村里有这么条毒蛇,终究要害到人的。见他不找到蛇不罢休,也都打着火把,拎着铁锹或锄头周围圈找。约摸薰了一二个小时的辣椒烟,那蛇实在受不住了,从树顶的杈洞里把头钻出来,还想唬人一下,那扁头扇子却张不开了。三叔用一根长竹篙把蛇拔下来,按着头,终于捉了活的。“这蛇若是浸泡药酒,可是上好的除湿佳品。"村里的土郎中说。

  “湖波,把蛇给我吧,我给石头泡壶酒,他的风湿还不治,拖久了,会瘫痪!"石头老婆冼白开口要,很真诚的。

  三叔本来是打算自已泡壶药酒的,但石头老婆冼白开了口,他得给个面子。要知道,那年劈了两兄弟的船帮,年底分鱼,石头可是把河里最大的一条青鱼奖给了他,回去一称,足足百二十斤!要在平时,早被人送到石头厨房里了。他把蛇放进纤维袋里,还望着冼白的两个大奶子开玩笑说:“可别让这王八吃着你的奶子了,这畜牲只吃老鼠呢!"却不曾想,就此酿出了终生的愧疚,并折磨了他一辈子。

  冬至到了,大雪封门,湖边人家都窝在家里烤火不出门,村里几个种粮大户到石头家串门,因为收成好,心里高兴,中午,石头取出用蛇泡的药酒坛,放在饭桌的土炉子旁,准备一人饮一盅,却不曾想,他打开坛盖舀酒时,那蛇没死,竟一口咬住了他右手的火口,大家七手八脚,把酒坛轧破,把蛇打死救下石头,不到一袋烟工夫,治蛇毒的郎中还没到,石头就全身变乌,闭眼西去。仔细一查,原来是石头家泡酒的坛盖上,有个小孔,因了酒是不冻的,那蛇借着丝气活下来,在酒中过了暖冬,见了火光,倏然来神。一家人抱着石头哭得死去活来,全村人谁都舍不得这个好村长,一起帮助料理丧事,三叔更是心痛欲碎,他望着石头留下的一对未成年儿女,像个孝子,在石头脚边跪了三天经,一泡泪水一把鼻涕,石头没下葬,他早不像个人样了。

  送走石头,三叔把石头家的脏活累活几乎全包揽了。犁田整土、插秧割稻先把冼白娘儿仨的忙完了,再忙自家的,大热天买个西瓜,他也要分多半给洗白家吃,一直这样,大家都认定三叔看上冼白,想倒插门去。听到这话,三叔也不辩解,只笑笑不吭一声,但后来就听到冼白给三叔洗衣服,调侃他:“湖波,你身上有股羶气呢。."三叔知晓冼白是挑逗他的,故意说:“那味儿,只有你销得掉。"冼白什么也不说,便和他过夜了。待有人正经撮合他们的时候,冼白的儿子石勇波正在谈女朋友,对母亲改嫁的事,他总是看到母亲说话时走神,时常带着泪水,他的舌尖也便涌了上来,带着咸味。他认定了,母亲是思念父亲石头,就死活不同意。三叔有次单独找他谈,石勇波还是一口回绝了。崽大不由娘。冼白也没法,她不爱絮叨旧事,只得怀着自已的决意,和三叔约定,家里的活还要三叔帮,不领证结婚也不要紧,一个月来往几次,互相有个照应,这样才稳住三叔的心,冼白逢人就说"洞庭湖区到处都这么厰亮,心里何必藏着拽着。"

  多年以后,三叔和冼白坐在坝堤边洗脚,冼白恩情所结,绵绵呢喃着心中的露水依恋。她问:"湖波,我这些年搭帮你,你后悔吗?"

  毕竟是在现代文明里趟过来,三叔对情爱和婚姻的理解,已不是一般理性达到的深度了。他仰起头,环望湖水,那一圈圈涌动的涟漪里,像活活刻满的他的伤痕与泪痕。他这次没有诵诗,只轻轻一笑:"此波非彼波呃,不过俩波都是为你好,自古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永远是这洞庭湖的时尚与老套呗。"

  两人说完,抿嘴相视而笑。之后,冼白一把眼泪一把娇嗔拉着三叔的手说:"心里有你就行了,你就认命吧!"

  三叔感受到冼白的一种豁达厰亮,这是女人一种实在透澈了以后的深度,让人感觉一种朴实尽头才有的暖意。这一刻,他觉得冼白尽管徐娘已老,真的风韵还存,眼神里的爱,总让他燃起欲望。其实,他的生活中早已融入了冼白,融入了他永远抹不去的痛悔,这样,他的心里也就平和了许多。两颗非同一般理性的心灵撞击,洞庭湖会掀涌多大的波浪呢?太阳在湖里晃荡着,火红的晚霞映射在水面,波光粼粼,闪烁着金色的光亮。俩人相扶相偎的身影,也抖落在湖面,摇摇晃晃的。放眼整个的湖面,好似镶嵌了点点金玉,波浪涌起,如雪翻滚,一波推着一波,一波高过一波,直连接着远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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