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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鼠年(3)

  2020年的春节,“老三”住院了,进了ICU,一度传出病危。

  因为疫情隔离,家里人无法前往医院,只在微信里转了钱,打电话问候。据说接电话的是“老三”的妹妹。

  “她还很虚弱,没办法接电话,真是谢谢你们了。”“是的,心梗,很严重的。”“她不搭桥,医生让她必须搭桥,她死活不肯。”“我在照顾,你们不用担心,目前情况稳定下来了。”“没有回来,两个都没有回来,我打了无数次电话过去,都不接,最后小的一个接了,转了5000块钱,就挂了。”

  “老三”是村里人对她的戏谑称呼,本姓张,因为嫁给我大舅,成了大舅第三任妻子,村里人不怀好意的开玩笑喊她“三姨太”。每当有人这样喊她,“老三”总会怒目而对,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问候这些人的祖宗,逐渐的,她的外号就从嘲弄意味的“三姨太”变成了略带中性的“老三”了。

  “老三”和大舅的结合是带着利益的,因为村里要拆迁,为了获得更多的赔偿款,两个单身的人就这样被稀里糊涂的凑到了一起。“老三”是带着她的小女儿过来的,当年她的小女儿已经念高中了。

  第一次见到“老三”,是在他和大舅结婚的席面上,自己办的农家席,亲朋好友相聚庆祝。十多年前的“老三”也并没有出落得多么美丽,甚至不能说好看。一张长方脸,脸中挂着个遮住半边人中穴的长鼻子,因为干瘦的原因,颧骨高而突出,脸上有很多黄褐色的斑,大大小小窟窿状的痘坑,以及纵横交错的细纹,仿佛是久旱龟裂的黄土大地。她爱留长发,齐腰的长发,烫染成了方便面样式的小卷儿,明黄的发色,发质枯竭蓬松,像是挂在墙头干黄的藤蔓。凭着年轻时候开大排档的经历,置办了丰盛的席面,菜上齐了,她用断了指节的食指和中指夹起香烟,看到宾客吃得满意,咧嘴笑起来,露出一排褐色的凌乱的牙齿。

  婚后的日子并不美满,为了利益的而走到一起的人,摩擦不断。“老三”指责大舅酗酒不赚钱,大舅抱怨小女儿用钱太多。吵吵闹闹,几经调和,最后还是为了共同的利益,继续生活下去。

  不久后,就听说“老三”的小女儿跑了。为什么跑,跑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老三”闭口不谈,被问急了,叼着香烟悻悻地发狠说道:“就当她死了!就当我没有生这个女儿!”

  一次在路上,偶然碰到“老三”,简单寒暄后,就各自转身离开。忽然她又叫住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说你有鸿儿(小女儿的乳名)的QQ。”我点了点头。“她过得好吗?说是孩子都生了,孩子什么样儿,好看吗。”我有点错愕,随即回答道:“孩子很像她爸爸。”“老三”忽地变了脸,忿恨地说:“那就是个眯眯眼了?和他爸爸一样,一个眯眯眼。”说着,用手比划出眯眯眼的样子。“以前给她介绍过这么多人,哪一个不比这个眯眯眼强,不听话呀。”“老三”点燃了一根烟,用断了指节的手夹起来,猛烈地啜了一口。“儿孙自有儿孙福,况且她现在挺好的。”我生硬的安慰。“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冬天要下雪,冷得很,又这么远,没个照应,我不同意她就和我吵,吵不过就跑,跑了就联系不上了,电话死活不接。”“老三”有些落寞的数落着她和小女儿的纠葛。“管她的,不听话,迟早是要吃亏的,”烟头被仍在地上,“老三”用高跟鞋狠狠的碾熄。

  2013年,大舅被查出肺癌晚期,多亏“老三”的细心照料,最后大舅走得也算体面。大舅的后事办完了,“老三”才痛快的洗了次澡,她拎着湿漉漉的长发,在院子里梳理起来。“你大舅得病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好好地洗过澡。”她把异常茂盛的头发搭到肩上,用梳子梳理,“给他翻身,给他擦背,给他拍痰。”头发干燥的原因,纠缠打结,梳理得并不顺畅,“有时候突然就要吐痰,来不及端痰盂儿,只能让他吐在我手上。”她拿着梳子比划起来,“病房那么多人,你吐在地上,总不好。”梳子又卡在了头发里,“老三”有些狼狈的拨弄,嘴里还碎碎念着。开始,家里人总觉得“老三”的殷勤照料是为了利益的考虑,为了分得更多的款项,直到大舅弥留之际,拉着他儿子的手说道:“你张姨把我照顾得很好,她也是个可怜人,之后还是多给她考虑点。”大舅的这番话,一方面说明了“老三”确实是用心在照料自己,另一方面也在责怪儿子,生病期间对自己不怎么关心的态度。这对半路夫妻,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才发现了彼此的善良,虽然不排除还是存在利益的引导,但彼此相似的境遇,一个人选择站出来帮助扶持,陪伴对方走过最困难孤独的日子,“老三”的内心终究是柔软的。

  2020年清明,疫情已经得到很好的控制,全家决定去给大舅上坟。此时“老三”已经出院了,但诸多考虑,我们最终没有通知她。因为春节没有上坟,路上的杂草比往年更加茂盛,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带着倒刺,挂在衣服上,裸露的手臂上,血道子就有了。头几天又下了雨,山路泥泞湿滑,全家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上走去。我们刚走到大舅坟前,“老三”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来,一双裤腿全是泥。显然她很累,弓着身子不停的喘气,已经四月的天,还裹着长款的羽绒服。今天她化了点妆,把长发也盘出了花冠的样式,精心打扮,还是掩盖不住一张惨白的脸,此时“老三”的身子已经糟透了。家人都关心的责备她不该上来,“老三”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随即拿过香,朝着大舅的坟头拜了三拜,又点燃了烟,搁在了大舅的坟头,最后从兜里掏出小瓶的白酒,淅沥沥地淋入坟前的泥土里。“得病的时候,我不准你喝,现在下去了,攒劲儿喝。”做完了这些,“老三”退到旁边,依着树干扶着胸口喘粗气。“怎么就不肯搭桥呢?”家里人问道。“老三”尴尬地笑了笑,我们知道她的钱已经被败光了。

  大舅去世没多久,赔偿款就下来了,“老三”如愿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家里人还额外的补贴了些给她。那段时光,“老三”风光无比,去商场买了整套的金饰,貂皮的大衣,最新式样的高跟鞋,每天不重样的穿。女人总是爱美的,不关乎美丑。后来,她开始接触美容,折腾起自己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如果把我脸上的斑呀坑呀的都消掉,我也还是看得的。”再后来,她就开始自己宣传各种美容护肤产品、保健品,经常送些保健品给我外婆,说国外有钱人都吃这个。在得知她把所有赔偿款都投资给保健品后,家里人笃定她是被骗了。苦口婆心的劝说,“老三”像是着了魔,被洗了脑,做着自己的发财梦。“今年的11月,连本带利,我可以收回这个数。”用手比了个6,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她那黄桑桑的牙齿。天上不会掉馅饼,11月到了,本钱和盈利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收回来,“老三”这才慌了。恍然大悟的时候总是晚了,但最后“老三”却说本金还是要了回来。“我去公司闹了一场,威胁他们如果不把本金还来,我就从窗子上跳下去。这样才把他们吓住的,当场就把本金还给了我。”这是“老三”的说辞,但家人揣测,钱是没有要回来的,因为之后的日子,“老三”的生活又拮据了起来。

  上完坟,全家合计五一节搞一次自助烧烤,“老三”报名参加。烧烤那天很热闹,活动从早上持续到了夜晚。“老三”不停地帮忙摘菜,洗菜,她向来都是这样勤快的。中途有好几次,“老三”独自靠墙坐在小板凳上,捂着胸口喘大气,嘴唇青紫,表哥递过烟,让她不要再帮忙了。“老三”扭曲着脸,摆了摆手,痛苦地说,“不打紧的,休息会就好,最近累不得,老毛病了,人老了就是没意思。”说了几句话,又喘了口气,好像刚刚那些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烟我就不抽了,戒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远处幢幢楼宇间亮起了明艳的霓虹,映得半边夜空流光溢彩,像是美人脸上抹的胭脂。“老三”弓着背蜷坐在小板凳上,眷恋地望着这霓虹,自言自语道:“老人说的,庚子年,年头硬,活得过去的才算人。”

  一个礼拜之后,“老三”就死了。

  独自死在家里的,第二天才被她的妹妹发现。敲门没人应,最后房东来开门,才发现人都僵硬了。当天下午她就感到很不舒服,叫了个朋友来给她做了些推拿,朋友劝她去医院看看,“老三”说不碍事。到夜里12点,看到“老三”稍微好转后,朋友才离开。医生检查后,说是突发性心梗,来得很快,走的时候应该是没有痛苦的。医生很惋惜,如果春节时候给心脏搭了支架,也不会走得这样突然这样快。妹妹通知了“老三”的小女儿,几经周转好歹联系到了从未露面的大儿子。

  儿女以疫情为由,没有给“老三”摆设灵堂。在殡仪馆举行了简单的火化前的告别仪式。本该是生离死别的场景,她的儿女却显得异常冷静。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草率的决定将“老三”埋在大舅坟边儿。明眼人都明白,这对儿女是不打算给母亲上坟的,埋在大舅边上,好歹每年我们家还是会管管。入土为安后,儿子在酒楼设宴答谢亲友。出乎意料,看似冷血无情的儿子,待人处世却异常周道,酒过三巡,儿子难过地对家里人说道:“我还是很感谢你们这些年对她的照顾。不是我不想管她,从小到大,她从来就没有管过我。两岁,就丢下我和我爸,自己跑了,十几年没有音讯。后来,我爸爸得了病,要死了,想见她最后一面,我到处打听,才知道她在重庆组建了家庭,还有了小妹。我苦苦哀求她回去见爸爸最后一面,她也是不肯。”呷了一口酒,儿子略带哭腔的说:“我恨她呀。”

  第二天,在“老三”妹妹地恳求下,本该各自归家的儿女才勉强答应去清点遗物。大舅过世后,“老三”就独自租住在筒子楼的单间里,房子很小,只有8、9个平方,租金不到200块钱。房子里没有衣柜,所以“老三”生前买的那些衣服,花花绿绿的挂一屋子,像是间干洗铺。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单人床,一台小电视和一个电磁炉。收拾来收拾去,最值钱的就是那套黄金首饰。妹妹把金戒指给了儿子,镯子给了女儿。儿女死活都不肯要自己母亲的遗物。妹妹很痛心:“留着吧,好歹她生了你们,再多的埋怨,再多的恨,现在她都不在了,还记着干什么。留着,算是个念想,总归你们有过这么个人。”

  一切都归于平静后,在2020年的某个夜里,我在抖音上无意间刷到了“老三”生前拍的视频。视频里她卧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用了极强的美图功能,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头发散乱的被压在脑后,依旧干黄枯槁,像是枕在了麻布条上。她孱弱的挤出微笑,眼睛似闭非闭,但已经没有了聚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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