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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师之死

  文/张新雁陈承凯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望着蹒跚而去的镇总校长吴全,许海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茫然地坐在办公桌前,脑子里一堆乱麻。

  那天,吴全交待得很清楚:“这次迎接省教委下来的普九验收,万万不能儿戏,一切都要严密,一切都要周到。全镇三十所中心小学就选了你校,为啥?你校是全镇的亮点,知道不!你们反映的不单单是全镇、而是全县甚至是全市的总体面貌。”

  当时,许海明白:压力,层层加码的压力,到了他这个小学校长的头上已经使他透不过气来了。

  他马上对全校教职工做了周密的布置。自从那天教师们听了许海的布置后,个个神情紧张而小心地忙碌起来。负责整理档案的小赵是个待提拔进校领导班子的“预备役人员”,他抱着一摞档案走进办公室,与急冲冲往外走的郑琳撞车,档案撒落一地。郑琳师范毕业刚分到这里,是个腼腆内向的姑娘,上师范时说话就嘤声细语,同学们给她起个外号叫温柔的小猫,毕业赠言簿上,同学们的留言是“愿温柔的小猫在教坛硕果累累”,“愿温柔的小猫早点找到知”。她的老师知道她的性格,毕业时有点担心,嘱咐她:“参加工作后,性情要放开,社会很复杂,不像在学校,要有思想准备。”她倒是听老师的话,工作后,每天瞄着老教师们的一言一行,像林黛玉初进大观园。

  郑琳碰落了小赵抱着的档案,一朵红晕爬上脸颊。她忙说对不起,俯身去捡。她捡起了《未入学儿童登记》、《班主任工作计划》、《思想工作计划》、《少先队活动记录》、《好人好事登记簿》……最后,她捡起的是“党组织生活会记录”。就问:“你是党员呀?”

  “不是,”小赵忙摆手,“我是普通群众。”

  “那你怎么还管党组织的材料?”

  “咳,咱们学校这几个党员整天让统考追得焦头烂额,忙得屁股后头都冒烟,这些年哪里开过组织生活会?我帮他们编几份就得了呗。”小赵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在女同事面前也想显显自己的能耐。

  这时,许海走进办公室,对正在忙着的老师们说:“大伙动一动,把自个的东西都搬走,可以放在教室的就放在教室,这间大办公室临时变变。”老师们这才发现体教大刘跟在校长后面,左手拿着一块牌子,右手拎着一把锤子,准备钉门牌呢。门牌上写着红字:“阅览室”。大伙明白校长说的“变变”就是这个意思。于是所有办公的老师全部请出,教科书、教案、作业本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一空,不能留下一丝痕迹。

  许海接着说:“大伙将就点,校舍紧张,没有固定的图书室、阅览室、实验室、仪器室就不能达标,没办法。等验收完毕再恢复原状。”他有点苦口婆心了。

  郑琳刚收拾完,许海叫她,“小郑,你马上收拾一下行李,把床抬出去,仪器室不能住人。”学校里没有宿舍,小刘两口子住的是“少先队活动室”,郑琳就挤进了仪器室。许海说:“上次县局来人看到了你的床,就问这里面怎么还住人?我说都是贵重的东西得有人看,就搪过去了。这次省里来人,总不能还这样说吧。先搬出去,检查完再搬回来。”郑琳脸一红说:“床放哪儿呢?”许海没在意她的表情,说:“好在是个能拆能安的床,就塞到后院那个小胡同里吧。”

  这时有人叫许海接电话,许海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话筒,里面传来吴全的声音:“许海,县局武副局长过一会儿到你们校看看准备情况。”许海放下电话,手脚就有些忙乱,他对大伙喊:“手快点,东西该搬的搬,该扔的扔,拾掇完了,没课的到外边回避回避。”

  几位女老师走出学校的西偏门,朝北面的草坪走去,都想借此出去透透气。天很蓝,有群鸟从眼前飞过,划出一道道轻盈的弧线。大家难得一齐出来走走,几个女老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就像那群刚放飞的鸟。大家在草坪上观赏一会儿蝴蝶起舞,周玉婷忽然发现人群中缺了郑琳,就问:“小郑呢?”尚老师说:“可能在准备要检查的材料。”

  这时郑琳正在少先队活动室里抄写政治学习笔记。郑琳觉得头有些胀,这几天加班加点补写这个材料那个材料的,连双休日都不能休息一下,不补又不行。什么班主任工作手册,听课笔记,业务学习笔记……感觉像一只小鸟扎进了一只巨大的网里,一时找不到出口。前天,跟她教平行班的尚老师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小郑呀,这些事你可不能不打紧,上面检查,是校长的面子问题,校长的面子上去了,咱们就跟着风光风光,校长的面子下来了,咱们就……”尚老师没往下说。

  本来,她的学习笔记已经写全了,昨天,快嘴周玉婷开玩笑说:“小郑,你这不行啊,这字太草了吧。”郑琳就装在心里了,觉得字迹真的太草,万一让检查的人看见,进而反映到校长那里,自己真的该无地自容了。所以郑琳宁可不出去透风也要把笔记重新抄完。

  还有一篇就抄完了,听有人喊开会,郑琳马上走出少先队活动室。

  许海见大伙都燕雀归巢了,说:“现在开个会”。他扫了一遍“阅览室”里所有老师的脸,神情严肃地说:“刚才武副局长来看过了,这是县局根据市局指令做的先头检查,他们也怕省教委来查出漏洞,提了很多意见,比如校园的美化还不够,花草太少,甭说‘花园式’学校,就是一般的绿化也没达到。武副局长给咱们透了点信息,说这次省检查团里有一位代表国家教委的女督察,她重视环境建设,尤其酷爱花,能指指点点地报出各种花名儿。咱们总得让人家在这点上过得去吧,所以呢,要准备一些花……”

  许海虽是小学校长,样子就像大领导,时常把现时的国家政策引用一番,俨然省长做报告,常常什么一保稳定,二保和谐,三保发展,大方针大政策都出来了。现在他又开始讲校园美化的重要意义,大伙听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许海见大家反应不大,就来直的了:“现种花肯定是不现实了,就只能准备盆花了。”

  “盆花?上哪儿找那么多盆花,要满园春色呢,还是一枝独秀啊。”快嘴周玉婷打破了沉默,捅了两句词。大伙跟着笑。许海道:“别当儿戏。”周玉婷吐了吐舌头。

  许海接道:“咱们手头紧,一时买不起那么多盆花,我看就一个方法,让学生从家里搬,等检查过后再搬回去。”大伙一片唏嘘。许海见大伙儿这个样子,撂下脸下了死命令:“没办法!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得往脸上贴金,不能往脸上抹黑!嗯……这样吧,每班至少搬二十盆花,集中摆在学校甬道两边,教室讲台两边和窗台上……”

  第二天一大早,镇总校长吴全亲自来找许海,说市局今天上午九点来人,看看还有什么漏洞马上补,许海领吴全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临走,吴全拍着许海肩膀说:“一切全凭兄弟了,等过了这一关,我请你吃龙虾。”吴全和许海虽然是上下级,但吴全和许海在党校培训时同在一个宿舍,关系自然比其他的校长好,说话向来随便。许海说:“得了吧,我还不知你有几两肉,上回你动手术,全镇老师给你捐款。”吴全说:“你就别捅我老底儿了。还是说正经的,给你透点风,我这秫秸秆插的身子也当不了几天领头雁了,县局想充实咱们镇教办的班子,我惦着你,你心里得有个谱。”许海嘴上说:“得,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心里还是滚过一阵热浪。

  许海送走吴全,坐在椅子上过筛子般细细思考着还有哪些工作没到位:校墙报已经换上新内容了,各屋的门窗新漆了一遍,已经干透了——去年有一次校大门上的漆没干,县局检查组里一位“老近视”沾了一手,花花绿绿的,当时弄得挺尴尬。

  想想没别的了,许海起身招呼小赵让美术老师写了几个“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我校指导”大字横幅。墨迹未干,他就叫体教大刘把横幅挂在了学校大门口上,又让工友买来桔子、香蕉、苹果、瓜子、烟茶,摆满了茶几。上第一节课前,许海问大家:“老师们准备的材料还有没交上来的吗?”没人应声。他又嘱咐千万按课程表上课,该美术的上美术,该自然的上自然,总之不能张冠李戴。大伙儿听了更加紧张地忙起来,就象准备迎接一个从富贵人家嫁过来的新媳妇。

  起风了,许海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想起门口的横幅标语,他快步走到门口,发现那几片纸在绳子上挣扎不休。他心疼得想先把条幅摘下来,小赵跑过来告诉他,镇里来电话说市检查团不来了,许海瞪圆了双眼:“真的?”小赵说:“真的。”许海长吁了一口气,对小赵挥了挥手说:“把那些水果拿给老师们吃吧。”

  “阅览室”里,老师们嗑着瓜子,吃着水果。有的说:“总算老天有眼,让我们歇歇。”快嘴周玉婷说:“这回可算吹喇叭的跌跟头——该喘口气了。”话音刚落,小赵急火火地闯进来喊:“错啦错啦!镇里又来电话了,说刚才通知错了,市里不是不来了,是陪省里一块来,马上就要到了!”周玉婷听了,嘴里的香蕉不知该往里咽还是该往外吐。

  郑琳正在扔果皮,许海急冲冲赶过来说:“小郑,你是咋搞的!昨天让你们班搬花,咋没搬呢?就缺你们四(三)班没搬了!”

  郑琳脑袋轰得一下。其实她的班不是没搬来,只是搬得太少,就两个学生搬来两盆花,放在了教室后面不显眼的地方。郑琳昨天只是号召性的让大家献盆花,不像尚老师命令式的让学生每人必须搬一盆花,所以尚老师的班搬的花最多。这时郑琳手脚忙乱起来,她回到班里,望着学生一个个稚气盈盈的眼睛,焦急地说“还有谁家有盆花,快回去搬!”有十几个学生往外冲,急得郑琳大叫:“慢点慢点!”

  十几分钟后,郑琳望着陆续赶回来的学生心里忐忑不安,别的班都在上课,她却在这儿等学生。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她的心有些慌乱,老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这时她觉得自己就象影片中的一个地下工作者,一听到狗叫就有被捕的预感。

  她清点了一下人数,还有五个学生没有回来。她竭力耐下心来,和学生把盆花摆在教室的窗台上。平时爱花的她望着那些菊花、月季、水仙、仙人掌……忽然觉得黯然失色,甚至有些刺眼。

  校门口传来一片车声人声,郑琳望过去,从几辆轿车里下来一溜人。吴全,武副局长,主抓教育的刘副县长在前面领着一群人缓缓地走来——省检查团到了。郑琳心里凉了半截,恰恰在此时,她班的两个学生搬着花半走半跑地赶来,到了那群人跟前,两个学生怯怯地放慢了脚步,却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检查团里一位老太太走到两个学生跟前,猫着腰在问学生。这时,郑琳感觉自己的血都凝固了。

  郑琳把自己关进教室陪学生坐了一节课,好容易熬到了下课,她两腿灌了铅般走向刚刚恢复名称的办公室。几位女老师正在谈论检查的事,说检查团在校园里转了两分钟就走了,却害得我们忙了三星期……她们见郑琳进来,一下子都安静下来,连快嘴周玉婷也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许海进了办公室。郑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看到了许海那张阴得只要有脸盆就能接水的脸。

  “郑琳,你真可以呀,砸了!全砸了!这下子全市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许海怒冲冲地吼着,在这吼叫声中,郑琳的脸由红变黄,由黄变白。尚老师等几位想说什么,看看许海的脸色又止住了。许海甩身走出办公室,猛一带门,“嘭”的一声,震得四壁落土。大家惊惧地望着郑琳,屋子里一片死寂。

  郑琳踏着上课的铃声没有进教室,她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郑琳家距学校比较远,平时只有双休日才回家。

  这天郑琳妈见她来得不是时候,便问:“怎么不到礼拜就来了?”郑琳脸色苍白,一语不发。当妈的吓了一跳,又问了句你怎么啦?郑琳才抬起头,轻蔑地瞥了一眼那盆平时她最喜爱的水仙花,然后就扎进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郑琳妈洗完那件衣服,越发觉得女儿这次来得不对劲儿,脸色也与往常不同。她想问问女儿,刚一开门,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女儿平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一个敌敌畏药水瓶。

  “天啊!”她惊叫了一声就晕过去了。

  这一夜,许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郑琳可真是个好青年,自从毕业分到这里来,工作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去年分课时,有几个老教师吵着身体不好,要求少教点课,可是人手本来就不多,这样一来可让他作了难。就在这时,郑琳主动承担了四(三)班的全部课程,总算为他解了围。昨天验收检查时,我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重,不就是少搬了几盆花吗?就值得让她含着眼泪回家吗?大概今天就要回来了吧,如果她再不来,我这个校长就只好登门赔罪了。天亮时,许海揉了揉胀疼的太阳穴,踱到四(三)班的教室前,望着窗台上的一盆花,那鲜红鲜红的花瓣就象凝固在花盆上面的一滩血!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时电话铃响了,话筒里传来吴全少有的紧张声调:“许海,你马上到镇上来一趟!”

  吴全早就在镇门口等许海了。吴全见到许海第一句话就说:“你知道了吗!郑琳死了!”

  “什么?郑琳死了?”许海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吴全把许海架进了一间小会议室,县教育局的江局长、分管教育的刘副县长也在那里。江局长问道:“许校长,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业绩挺不错的校长,这次事故属于意外。不过,为了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我想郑重地问你一句,你务必给我说实话。”

  许海呆呆地听着。

  “郑琳老师出事前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许海想了想说:“我跟她说‘全市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你想过说这话的后果了吗?”

  “当时话说得很重,我没有顾忌到后果。我承认我的态度和工作方法有问题,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为自己给郑老师造成伤害感到内疚。”

  “仅仅是内疚就够了吗?你造成的后果你应该清楚……”

  “算了。”刘副县长打断了江局长的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这件事,不是追究许海的责任。”

  “你知道吗?人家把尸首拉到县委大门口,堵在那里不让出进。我和刘县长想来你们镇都来不了,最后公安局里去了人才把群众疏散开。”

  “他们怎么就一口咬定郑老师的死与教育检查有关?”吴全插话道。

  “人家有遗书啊!人家攥着遗书非要县长出面不可,副县长人家都不见。”

  许海就像被推到审判席上一样,脸一会儿胀得像猪肝,一会儿变得象鸡腿。江局又问“你是不是跟郑琳老师有什么个人恩怨?”话问得突兀,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意外。许海像被重重一击,他抬起头望着江局,头一次这么大胆地看着这个领导。静静地说:“我与郑老师没有恩怨,她刚毕业分来工作,教龄不到一年,如果说有‘恩怨’我与我校的每位老师都‘结了怨’,我不顾大伙儿的怨声载道,让大伙儿没日没夜地准备这次检查,我们按照你们的检查内容设计了很多弥补漏洞的方案,我们也预演了好多次,可是我们还是出现漏洞……”他顿了顿又说:“对于这次事故,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郑琳老师。她年轻、单纯,一心想把学生往正路上领。上一星期,他男朋友要到香港去,她想请假和他一块去,是我把她拦下的,我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去也要检查完了再说。可是我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是我害的她呀!”许海哆嗦着,有点不能自持了。武副局长和江局长急忙叫吴全把他扶出来休息。

  许海被扶到吴全的宿舍里,觉得轻快多了。一会儿,武副局长和江局长也过来了,问他好点了吗?给他满了一杯水。临走时,刘副县长嘱咐吴全要把他照顾好,别让他再出了问题。

  县长和局长都回县了。吴全用车把许海送回中心校。两个人又谈了会儿。许海说:“事已经这样了,你在这里守着我也没用,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天大的事我一个人兜着。”

  许海望着蹒跚而去的镇总校长吴全,轻轻地叹了口气:“天害我也!”

  注:本小说原由张新雁老师所写,张将稿子给陈承凯老师阅并要求陈提些建议。陈读后做了重要修改并换了标题。考虑到陈须对修改的部分负责,故经张同意,也署上陈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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