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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之死

  在人生的路上,我永远不会忘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场人类空前的大饥饿;我无限地怀念那个用生命救活我们全家的我的那条心爱的小狗——虎子

  那年我十岁。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冒着阴风卷着稀疏的雨雪,漫步在生产队的菜地里,拣被丢弃的白菜叶儿和芥菜英子。当我走近离家不远的那座木桥时,我看见了那个浑身沾满稀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狗。看到我,它趔趄着、求救般地冲我叫了两声便瘫倒在地上。

  我说不上为什么要把它抱回家。那时,母亲正熬着一锅菜粥,它闻到香味儿就挣扎着从我怀里爬出来,舔着鼻子祈求地看母亲。母亲一面唠唠叨叨一面从锅里舀出一勺菜粥喂它。它跳过去,顾不得菜粥的滚烫,一口就吞进肚里,它被烫得满地滚,然后又爬起来,又一遍又一遍地搜索地上剩余的残渣。

  给它的食物离它所需要的相差得确实太远了。母亲再没给它填食,因为我家只有三百多斤粮食了,那是公社食堂解散后一家四口人分到的半年口粮。人还不知道能不能饿死,谁还能拿救命的粮食去喂狗呢?因此,父亲回来就大发雷霆,让我立刻把它扔出去。

  那时,我已把它洗得干干净净抱在怀里。听到父亲的责骂,它就像一个懂事的孩子,顺着眼偎在我怀里,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我紧紧地搂住它,生怕父亲把它抢走。并仗着我是族里唯一的男孩和平日倍受父母的宠爱,开始倔强起来:“我不想扔!”

  父亲毫不退让:“不扔你拿什么喂它?!养狗你就别吃饭!”我越发骄横:“不扔不扔我就不扔!我那份儿饭我俩吃,不用你管!呜呜呜……”母亲忙给父亲使眼色,疼爱地把我搂进怀里,抚摸我的头,小声说:“小二稀罕就让他玩儿几天,等玩儿够了再给人。看把儿子气的!”父亲就再不言语了。

  虎子(因它身上长满花斑,我给它起的名字)在我的抗争下终于成了家里的一员。我的那份儿饭照吃,只是熬粥时母亲在锅里多加一碗水、一把菜叶,然后分给它一份儿而已。

  虎子很快就硬实了。我们成了好朋友。它整天不离我左右,与我嘻闹、玩耍。不久,又学会了与人握手,叼东西,直立行走…… 它十分精灵。我去拣菜叶时,它总跑在我的前面,抢着把菜叶叼起来装进篮子里;我累时,它就用嘴帮我拖篮子,让我充满无限的欢喜与快乐。饥饿和劳累也就随之忘得干干净净。

  不久,冬天来了,一切都覆盖于冰雪之中。为了维持活命和自欺欺人地让胃里产生拥饱感,母亲在本来就难以下咽的菜粥里再掺一些苞米瓤子面和豆秸粉。那东西毫无营养,干涩、粗糙,难以下咽,排下的粪便狗都不吃,我和姐姐因此常常哭闹。后来,母亲就给我们单做,不过是在我们的碗里多加一把苞米面而已,这样就更苦了父母。

  虎子吃的就更可想而知了,每次饭后,母亲都把锅刷了一遍又一遍,再加点儿盐,那就是它唯一的食物了。但每当它吃到那点残渣剩汤时,总是甜嘴巴舌地吃得山响,并摇晃着尾巴表达对母亲的感激之情,然后又哼叫着向母亲乞讨,那样子真是太可怜了,母亲也无可奈何。因为春节过后,家里除了还有半袋儿苞米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了。母亲的脚肿得连鞋都穿不上,姐姐也因营养不良患上了肝病。那时,我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早点儿吃饭,肚子就像个无底洞,水一样混浊的糠粥把肚子撑得像皮球也不感到饱,刚放下筷子就得不停地去撒尿,肚子就又瘪下去。我们已无力出去活动,每天就在炕上那么躺着,看着铅灰色的天,听着饥肠咕咕作响。

  虎子也和我们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屋地上。也许它也知道我们的艰难吧,每当我们噜噜地喝着糠粥时,它便趔趄着、眼泪汪汪地独自离去。父亲说:“实在没能力管它了,由它去吧。”

  但虎子并没死,三个月后还长成了半大狗,身上也似有了点儿肉。母亲说:“虎子真是天养的,啥也吃不着还长大了。”父亲也纳闷儿:“真是怪事儿。”

  谜团是父亲解开的。有一天,父亲神秘地对母亲说:“你知道它为啥能活着?”

  “你说它咋就能活着?”母亲补着衣服头也没抬。

  “靠哪儿?”父亲指指离我家不远的一座公厕。

  啊,虎子真是绝顶地聪明,它知道什么样的粪便能吃,什么样的粪便不能吃。

  元宵节过后,我家就没粮了。那天,父亲找遍了亲朋好友也没借到一粒儿粮食。母亲瞅着我们饿得难受的样子不住地掉泪。半夜,我因极度地衰弱而感到心慌,之后就大汗淋漓,身子瘫软得连呼叫的力气也没了。这时,外面传来了扒门声和虎子吱吱地哼叫声,父亲也听到了,就起来去给它开门。

  门开处,虎子“扑棱”一声拽着一个猪头滚进来。它累得浑身颤抖,放下猪头就趴倒在地上,伸着长长的舌头急促地喘粗气。父亲惊喜交加,抱住虎子的头:“你这是从哪儿搞来的?!”虎子摇着尾巴仰面朝天嗷嗷地叫了两声,就像一个立了功的战士等待长官的表扬。母亲吓得直哆嗦:“天哪!它啥时候学会的偷东西呢?!”

  父亲拎起硕大的猪头看看,又放在地上:“妈的!这年头,家里能放着整个猪头的就不是一般人!该匀乎匀乎了!老天有眼,让小二拣来一条宝狗。”

  “先别给人家动了,”母亲心存余虑:“人家要来找……”

  父亲瞪起眼:“管他呢!谁管我死活了!?”说着,就取来砍刀和面板分解猪头。 砍冻肉时,父亲不停地把虎子在猪头上啃咬过的地方片下来奖给虎子吃,它几乎没嚼就吞进肚子里,然后又急忙盯住父亲的手。我嘴里立刻溢满了口水:“我也要吃!”还没等父亲反应过来,我已将父亲刚片下来那块沾满泥土、带着猪毛的冻肉抢过来塞进嘴里,我死命地咀嚼着,猪肉立刻在我的嘴里弥漫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绝妙的香味儿,瞬间便沁入我的五脏六腑,当冻肉顺着我的食道下滑至胃里的那一瞬,我感到全身是那样的舒适。

  母亲盯盯地瞅着我,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泻下来。父亲吆喝母亲:“还不快点火?!烀!”

  不一会儿,屋里飘满了香气。我们没有一个人再有等待的耐心了,肉从锅里捞出来,全不管上面还有鲜红的血丝,就忽地一下围上,用手抓着吃,晃着头撕咬,大口大口地往肚里吞,没一个人言语。就像一群饥饿得将要死亡的狼群在吞食意外捕获的猎物,那味道远比我吃过的万元大餐还要香甜甘美得不知多少倍,也远远超过我发家致富时的那种幸福感。

  转眼,一个猪头就所剩无几了。这时,父亲突然把我们手中把肉都抢下来,不由分说地连同剩下的骨头、肉汤一齐冻进外面的一口大缸里,并不断地懊悔:“不吃这顿肉好了,那咱们起码还能多活半个月。”

  第二天,母亲拿出家里唯一一个值钱的东西——金镏子(那是土改斗地主时我家分的胜利果实)对父亲说:“把它卖了买点儿粮食,兴许能接济到青草发芽。”

  谁知金镏子只换回来十斤苞米面。因为人们都只顾活命,无需装扮自己。

  我们更加节约粮食。母亲熬粥时,每次都把剩下的肉、汤放里一点点儿;那些骨头经过多次熬煮、啃过一遍又一遍才砸碎喂给虎子吃。就这样,我们又坚持活了十多天。

  二月二过去了。母亲掰着指头:“三月三,蕖茉菜钻天。”可还有一个月呢!但人不该死终有救,就在我们进入绝境时,老天爷突开天恩,天气骤暖,几天过后,地里的冰雪竟消融得无影无踪。母亲意外地发现在生产队的地里可以拣到没收净的豆夹儿,中午泥土开化时,我们全家便都到地里去,把豆夹一个个从泥土里抠出来,去掉皮,有时半天竟能剥出一小碗黄豆,这足够维持全家最低的生命需要了。但好景不长,消息不翼而飞,地里立刻布满了人,顷刻间把粮食拣得精光。我家又断了炊烟。

  又是两天没吃到饭了。母亲看着躺在炕上的我和姐姐苍白的脸,伤心、内疚地哭泣着:“完了,白瞎你俩的小命了……”父亲也知道回天无望了,就用仅有的几元钱买来一瓶酒,看着我们,一面喝一面哭:“我真想去偷,去抢!可惜我没力量了,孩儿啊,爹救不了你们了……”虎子懂事般地把嘴巴伏在父亲的脚面上,怜悯地凝视着父亲。绝望的父亲慢慢地盯住虎子。突然,他血红的眼里现出凶光,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闷进肚子里就走了……

  过一会儿,父亲领来一个鲜族人,招呼虎子,我也东倒西歪的跟出去。

  在一个歪脖子树下,那个鲜族人把一根绳子系一个套儿,穿过树杈将系套儿的那一头儿扔给父亲,拽住另一头,用生硬的汉话对父亲说:“你的给它脖子上套!”父亲就把绳套儿套在虎子的脖子上。虎子向父亲摇尾巴时,鲜族人猛地拉紧绳子,虎子被晃悠悠地吊起来。它悬在空中,死命地挣扎,四爪乱抓,但越扑腾绳套越紧,嘴巴张得老大却透不过气儿,不一会儿就眼冒蓝光,伸出舌头,屎尿拉了一地,不动了。

  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当我知道那个与我日夜相伴的虎子即将离我死去的时候,犹如一把刀在挖我的心,我先是大哭,后来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冲那个鲜族人的屁股就一脚:“我操你妈!”

  鲜族人一惊,撒开绳子,虎子掉到了地上。我扑过去,搂住虎子大哭:“我不让虎子死,我不让虎子死!呜呜呜……”我已不害怕我无教养的行为被父亲毒打了。

  但,父亲没打我,滴着泪贴着我的脸,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哽吟着对我说:“二,爸不打你,爸的错。”

  我被放在一旁,父亲又去看虎子虎子已渐渐地醒来,用灰暗的目光瞅着父亲,伸出舌头有气无力地舔着父亲的手。父亲泣不成声:“虎子,上路吧,要有来世,我报答你……”

  虎子在我声嘶力竭地嚎啕中又被吊起来……

  就这样,我们用虎子的生命换回来二十斤粮食,终于熬到地里长出了嫩绿的青草和野菜。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父亲早已过逝。杀死虎子的虽然是父亲,但我丝毫不怨恨他,父亲在我的心中依然如一座山。因为如果没有父亲做出杀死虎子的决策,世界上也许不会存在姐姐那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导师,也没有我这个能使上千人得到就业机会的私营企业家。我常想:其实虎子可以不死,假如那时我们把虎子叼回来的猪头每人每天只吃一小块儿;假如那时地里的豆荚就我们自己拣;假如那年的春天也如今年早来半个月……

  哎,真想再过一回和虎子在一起时的幸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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