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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一颗心在复活

太阳西归,玉兔东升。溶溶月光洒在微波荡漾的河面上,河面上象撒了一层水银,波光粼粼,美不胜收,一个多么迷人的夜啊。杨丽却头发凌乱,神情凄楚地依偎在河旁柳树下。她的心就象河水泛起的涟漪,始终不能平静。爱情的不幸,社会的谴责……一切是那么的骇人,那么的恐怖。女人啊,你的名字真是弱者吗?二十二岁,豆蔻年华,别的女性美好生活才开始,而她,什么理想爱情,一切的一切都付之东流,留下的只有不能自拔的痛苦和永久的悔恨……她越想越心酸、苦楚、心寒……。这时,月亮爬进云层,大地黯淡得阴森可怖。蓦地,一个奇怪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屏幕上,她想纵身跳进河里,让痛苦不幸、烦恼忧愁全部随河水流去……

然而,她抬起的腿很快就缩了回来。自杀意味着什么?只会给自己短暂的一生蒙上晦暗的色彩。现在,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年迈的母亲,不能让老人的心灵留下这痛苦的创伤。

她呆立在河边,秋风拂来,把她蓬乱的头发稍稍理顺了,她的心也似乎得到了些许慰籍。脚下的茸茸细草,正努力伸出茎来,顶着一个个五味俱全的梦……

柳情

李伟,高高的个子,深邃的眼睛,眼珠儿就象黑色的玻璃球浸在清水里,煞是好看。他头发凌乱,凌乱得恰到好处;衣衫敞开,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可那乐观向上的激情,那充沛的精力好象就要从那深邃的眼睛,那凌乱的头发,那敞开的衣衫中向外漫溢,给人一种可亲可爱的感觉。

李伟从小失去了双亲,杨丽的父亲在文革中也惨遭迫害,母女俩相依为命。他从她家得到了母爱和手足之情。

他俩同时跨进小学门槛,又同时高中毕业,等待那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他很尊重时间,常有一句口头禅:“时间是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在节假日,也常在方程式和牛顿定律中游淌。

李伟终于接到了录取通知。也许,紧张学习过后与朋友谈心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和休息。他塞给她一张纸条,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行秀字:“晚上七点半,河边柳下见”。她羞赫地低下头笑了,“这家伙”。也许这十个字,是埋藏于他心底多年的千方百计迸成的。不!是他们,是他和她多年来在感情的基石上雕成的!塑成的!

约会?她脸涨得绯红绯红,平时她只在电影和小说上看过。在文化闭塞的农村,小青年连想都不敢想。什么叫约会?约会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神秘地喁喁私语吗?约会就是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吗?约会就是羞怯加心慌吗?约会就是拥抱甚至亲吻吗?约会就是互相说“我爱你”“你爱我”吗?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突然产生了这些五光十色的幻觉。可她不敢正视它,毕竟她还年轻。讲句心里话,他爱她,她也爱他,可他们平时只是兄妹般的爱。这兄妹之爱和男女之爱有区别吗?也许……可是……也许……可是……她心头急跳,脸颊飞红……怎么啦,怎么啦,生活中为什么要出现那么多“也许”和“可是”呢?这时,她看见自己身旁的一个倩影,终于发现自己是一个懵懂少女了,有少女所渴望的一切包括迷幻的爱情,她笑了。

迷人的夜,迷人的月。

他们慢步在烂漫的的山花丛中,他兴致特别高,直抒胸臆的话语就象行云流水般欢快流畅。

杨丽的心却荡漾着无限游丝,象隐于竹梢后的那弯新月,羞怯怯不肯露面,害怕那眨眼的星星会窥破她藏于心底的秘密。甜美的夜啊,似乎宠上了一层神秘的轻纱,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嫩黄的月光洒在草地上,洒在山花丛中,柔柔的,令人不忍心踏上去,真怕踩破蹂碎。晚风轻轻撩起她的发丝,撩起她的裙角,撩起她那颗刚刚萌动的心。

她在这株柳树下,停住了脚步,轻声说:“伟,你喜欢柳树吗?”

他抬头望去,爽心悦目地说:“柳树,她柳条挂珠,袅娜多姿,把美无限地撒向人间。丽丽,我象喜欢你一样喜欢这柳树”随即,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含情脉脉的双眼大胆地迎了上去,然而,很快就缩了回来。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不象平时温顺,犹若两支光柱,咄咄逼人。

过了好一会,她才恢复平静,一本正经地说:“每当我看到柳树,仿佛她就是我的化身。‘吹面不寒杨柳风’,多么富有诗意啊!”

“是啊”李伟鼓足勇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尽管有点颤抖。他仰面望着柳树,情不自禁地说:“春天,当别的树木还在酣睡,她早已苏醒,探出那嫩绿的小手传播春的信息,整个柔软的身体披上了迷人的绿衣,给大自然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夏天,她珠帘丝垂,轻烟漫影,挡住炎炎烈日,唤来阵阵清风,让人们在她的绿荫下休憩;秋天,飒飒秋风扫落了万树绿叶,她仍披着那一头秀发,仿佛年轻的渔妇于海风狂起之时在海边翘首盼望丈夫的归来,神情是那样的专注;冬天,大部分树木已是枯枝败叶,虽然她的绿装也渐渐稀疏,然而更衬托出她那婀娜的身姿和富有魅力的曲线。丽丽,这柔软的枝条,正是你忠贞不渝的缕缕情丝;这茂密的细叶,象征你纯洁无瑕的高贵品质;这翩翩飘扬的舞姿,就是你活泼开朗的靓丽身影。”

滚烫的手,滚烫的话语,象两股正负极的电在交流。一种醉人的快乐,一种无限的柔情,浸透了她的心。她心里隐约感到有一股甜甜的幸福感在强烈地冲动,绷紧的弦在不停地弹跳,脸上火烧火辣的。她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回来,伤感地说:“可惜,她有点软弱,不是时代的弄潮儿和幸运儿。”

“不!有人把她比作多愁善感的女郎,我认为她集‘伟丈夫’和‘美女子’于一身,是树中英雄!是女中豪杰!失败是成功之路的奠基石,失败往往孕育着成功!你这次落榜,不要耿耿于怀,上大学并不是一个人事业的终点。试想我国一代文学大师巴金、艾青、峻青等都没上过大学,就是鲁迅和郭沫若原来留学日本也是先学医后来才弃医从文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现在国家提倡自学成才,只要你自强不息,成功是大有希望的。”

她柳眉下,一双秋水盈盈的大眼睛里,溢满了希望的光,大胆地迎上了他那火辣辣的眼神。手握得更紧了,心也贴得更近了,感情在各自的心中奔流又汇合到一起……

月亮在照明,星星在眨眼;河水静静地流,柳枝轻轻地拂;秋虫唧唧,夜鸟鸣鸣。一个个音符,组合成一支旋律和谐的多重奏……

破灭

回忆,或许是甜蜜的。可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现实生活中也有一些捉摸不透的苦涩的东西。

李伟进大学后,给杨丽寄来了一套大学教材。他俩在频频来往的信中互相交流学习经验,汇报学习成绩,解答疑难题目,探求人生真谛。当然,他们的感情也更融洽了。

春华秋实,李伟大学快毕业了。杨丽也学完了大学全部课程,准备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他们商定毕业后结婚,她的心跳动着蹦到了嗓子眼,立即铺开信笺倾泻着自己的情感:“伟,快毕业了……分配工作可不能马虎,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嫁的是如意郎君,你的工作好坏也会影响我们的一生。家乡文化落后,正缺乏你这样的‘文化人’。等我自学考试毕业,我们并肩战斗。伟,我等着你,啊,象渔妇等待出海的丈夫那样神情专注地等着你……”

这次来回信的周期更快了,几天后,她便收到了李伟的回信:

“丽丽:

首先,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最近,军事院校在我校招生,我第一个报了名,请原谅我事先没征求你的意见。

当前,越南小丑野心不死,在中越边境大举陈兵。其目的是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现代化的战争需要一大批有知识的人。我,一个当代的大学生,战场上有我的用武之地。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党和人民的召唤呢?尽管家乡需要我,但祖国的荣誉和利益高于一切,我要到祖国最需要我的地方去。

丽丽,你说分配工作千万不能马虎。是的,要慎重!我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作出这一决定的。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也没有投错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愉快地接受这一选择吧。”

这次,她气了,气得歪了鼻子。哼,军校有什么上头?保卫祖国有千千万万将士,何必要你一个大学生去!一个大学生,在建设祖国的事业中能创造多少财富,去过那单调乏味的军人生活,把理想、抱负扼杀在军营和战场的摇篮里,值得吗?她想激他改变主意,于是将他一军。

“李伟:

有人这样定义爱情,爱情是两颗跳动的心撞在一起所迸发的火花。如果我们天各一方,又何谓撞在一起呢?人各有志,你远走高飞,我无权阻拦你。但是,你必须在我和上军校二者中作出选择。我知道你是一个大学生,捧到了‘铁饭碗’,而我如果自学考试毕业不了,仍然是一个地道的‘乡巴佬’,你可以选到比我更好的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恕我直言,美不美还是家乡水,亲不亲依然故乡人……”

“丽丽:

谢谢你的忠告,可你的所谓‘忠告’始终动摇不了我的决心。但作为朋友,我感到了你的变化,有责任回答你。

在我人生的天平上有两种爱。一种是对祖国母亲的爱,另一种才是对亲人包括女朋友的爱,我希望同时得到这两种爱。但是,现实需要我作出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女朋友这边的砝码全部加到祖国的一边。我三岁死娘,七岁去父,又少年多病,是祖国母亲把我从死亡线上抢救了过来,用乳汁,用无穷的母爱把我抚养成人,又送我上学,教我做人。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众所周知——没有前方的流血,就没有后方的繁荣昌盛;没有个人的牺牲,就没有十亿同胞的幸福安乐;没有枪林弹雨的战场,就没有春暖花开的神州大地;没有战场上的弹坑和猫耳洞,就没有千家万户的高楼大厦。我想,我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你作为我的女朋友,也应该感谢祖国对我的培养,应该全力支持我才是对的。”

“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女朋友这边的砝码全部加到祖国的一边”如此上纲上线,他真的嫌弃她了吗?看完信,她就胡思乱想起来,疑问象一张巨大的网遮住了她的视线。晚上,房间里充满了末夏的闷热,孤零黯淡的灯光困倦地向她眨眼。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冷水淋了一下脸,压抑住忧郁痛苦的心再次向他请求。“伟,过去你我不都是有个当作家的梦想吗?你还是回来吧,我请求你,我们共同为这个梦想奋斗。不说别的,想我们过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才是真正的幸福。象牛郎织女一样有什么好?何况人家牛郎织女一年还有一次鹊桥相会,而你上军校,我们远在天涯海角,一年也难得见一次面呀。伟,你还是求点实际,空中楼阁再美好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我真的害怕过那样的生活,再次请求你……”

杨丽同志:

看了你这封信,你‘真的害怕过那样的生活’,我算是彻底认识了你。现在看来,我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们之间过去的事,也许是一个极大的误会。我们家乡有这样一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希望个人小家庭的幸福美满,周围的小伙子有的是,你去走你的阳关道吧。我向往祖国大家庭的繁荣昌盛,就是为国捐躯也在所不惜,我愿过独木桥!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旧中国青年尚知千万人自由之宝贵,何况我们是新时代的热血男儿?国格受到威胁,何谈人格?何谈个人追求?何谈一己功名 ?人生能有几回搏?

原来,我准备在未去之前回家乡看看。现在,我刁然一身,已没那个必要了。我已考上军校,估计不日即将入学。作为过去的兄妹和学友,请转达我对你母亲和乡亲们的亲切问候。望你珍重!”

知了

他走了,象候鸟一样飞得无影无踪,没给她留下新的通讯地址。

她不想哭,怕预言他们爱情会失败的人踩她的脚后跟。可当命运之神对她作出了最后裁决,一丝希望都彻底破灭了的时候,她禁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有知识有理智的人,怎能甘心让悲剧命运长久地折磨自己。她强咽下眼泪,仔细分析产生悲剧的原因,以求解除自己的痛苦。她想了许多,归根结蒂一条,他们已门不当户不对了,是千百年来的封建门第观念的束缚。她想通了,喃喃地说:“是的,是这样的。”

然而,感情这个东西,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甚至有时会压倒自己的自我解释。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她又痛苦地跑到这株柳树下。

月中嫦娥撒下一网轻纱,裹住了静寂的山村夜晚,也裹住了柳树上的疏枝密叶。那些枝叶,似乎都涂上了一层薄银,在明亮的月色下,在深蓝的天空背景衬托下,勾画出柔和的线条。枝柯整齐,银线垂帘,仿佛织成了一个梦,一个幽深的梦……

无情的秋风吹乱了她的刘海,她面对着那轮皎洁的月亮,回忆着四年前的那个深秋月夜,吟诵着巴金名篇《月》中的一句话:“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皆留在镜里罢,这镜里也许有某某人的影子。”可是,月亮象一位骄傲的公主,仍傲视着大地,傲视着她这个怨妇,就连多愁善感的嫦娥也仿佛没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她把揉皱了的信纸在柳干上抚平,想从中寻找到挽回爱情的字眼。可是,看着看着,更增添了风分伤感,一行行泪水浸湿了一行行字迹。

其实,她是爱他的,只是怕过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只求两个平常人过安安稳稳的平常日子。爱之神啊,难道就是这样也算是非分之想吗?男人的心肠,真比铁石还硬哪!啊,负心郎哪负心郎,有心栽花花不放。大学毕业,多么响亮的字眼!现在社会上重学历,重知识,凭着你那聪明的大脑,凭着你那丰富的知识,凭着你那勇于进取的精神,凭着你那一纸大专文凭,完全可以在家乡找个称心如意的工作,并登上理想的天堂,何必背井离乡去喝西北风。天堂有路你不走,真是傻子,傻得可怜!傻得可恨!难道是为了抛弃她这个“乡巴佬”吗?不是,也不是,她深知他不是这样一个人。然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时髦的小伙子跳下摩托车,走近了她,举起照相机,按下了快门。

当她要把被泪水浸湿了的信纸撕碎时,小伙子按了按她的肩膀。

她感到浑身无力,信纸从手中自然滑落,但还是转过身来抬起一双泪眼逼视着他:“你,你要干什么?”

“我观察你有好一会了,看来你有什么伤心事吧”他笑得很潇洒。

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窥破,杨丽低下了头。但她很快就正色道:“你管不着!”。说完,她跑开了,撕肝裂肺地大哭起来,哭声仿佛要把静寂的夜空撕成碎片。

晚风拂得几页信纸贴着地皮在飞舞,小伙子一把抓住,看后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样子,并大有打抱不平之势:“有什么了不起的?充其量不过一个大学生罢了。杨丽同志,你把你的遭遇告诉我,我要在省报上出他的丑。”

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她曾经那么倾心地爱过他,但这种爱一旦变成恨也是那么狠心,爱之深,恨之切嘛。她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小伙子:“你是?”

“我在市文联搞专业创作,笔名‘流星’,真名张华,是来你们山区体验生活的,准备写一个大部头”在他那漂亮、健康的脸上,每一处都显耀着青春的光彩和活力,特别是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得很健谈。

“那个叫‘流星’的作家就是你?”她眼睛似乎被泪水擦亮了,象见到了久违的知己。惊讶之余,她咬紧牙关,横下心把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

“流星”脚跺得草地沙沙作响,他嘴角上扬:“岂有此理!上了大学就眉高眼低,这是欺骗玩弄女性的行为。杨丽同志,你放心,反对这种不良现象是我们文艺工作者的责任。这种人不足以使人爱,把他这个八十年代的陈世美忘了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然后,他指着前方说:“丽丽,你看,河面象一块轻轻飘动的红绸子,柳树把柳枝伸进河里,仿佛一位妙龄女郎在梳妆打扮。这个妙龄女郎就是眼前的你啊,美丽的夜景衬着美丽的你——”他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她,小八字胡下的嘴唇含着似笑非笑的笑意。

她禁不住心里害羞,脸颊腾地红了起来,嘴角咬着辫梢。

“多好的月夜啊,我们散散步吧”他发出了邀请。

‘流星’谈吐自如,从唐诗宋词到达达主义,从戏剧文学到人物造型,从蒙太奇到立体电影,从五线谱到分解和弦,从华尔兹到迪丝科,从郑板桥的竹到徐悲鸿的马……直说得手舞足蹈,天花乱坠,她不住地点头。

月光透过柳叶在地面上投下稀稀落落的光,一个萤火虫被他舞动的手扇下落到草丛中,然后又挣扎着忽闪忽闪飞走了……她在心里说:“他懂得的真多”。

  ‘流星’望着天,念着小说《兵车行》中的诗句:“你是星星,我是月亮,我们同在永恒的天上。你的光给我,我的光给你,美丽的夜晚闪耀着光芒”随即,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脸又红了,退了一步,瞪大眼睛问:“你还会作诗?”

“这是我最近发表的一首,你呢?”他眉毛忽展忽缩,眼珠忽上忽下,挺刮的喇叭裤在微微抖动。

“我……”

“你也爱好文学,我们有共同语言,交个朋友好吗?”

“知了”“知了”“哇哇哇”秋蝉聒噪,蛙声和鸣……

流星

杨丽的活动下,“流星”搬进村部一间办公室。他真有二下子,白天或出外采访,或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写作,有时还能帮助社员修理钟表。他对她总是甜言蜜语,给她买最时髦的服装,请她看电影和录像。两人骑着一辆摩托车进舞厅,游南岳。几乎天天晚上邀她去幽会,对她重复着城里恋人曾经说过的情话。偶尔,她想起了过去的他,拿他和“流星”比较。她深感“流星”比他懂得爱情,懂得生活,既不失浪漫又,讲求实际。然而,她已慢慢地把自己改造了,认为过去太天真幼稚了。她,从精神到感情,从思维到意识,一天天地在潜移默化。她开始羡慕物质享受,向往奢华浮艳,追求精神刺激。她的心灵,一天天被玷污,被腐蚀。但她仿佛寻到了归宿,没有自我反省和谴责,社会舆论和亲朋劝告都当成了耳边风。

半年时间过去了。一天,“流星”婉转地对她说:“我那部小说快脱稿了,我们的关系也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她默许了。

她征求了母亲的意见,然后把母亲的想法告诉“流星”,“流星”毫不犹豫地说:“要得!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不必循规蹈矩,男到女家落户是新时代的潮流。虽说父母只生下我一个儿子,但我想作为一个市委副书记的父亲和一个‘全国三八红旗手’的母亲,是会答应的。”

“哟,你原来怎么没把这个告诉我”她嗔了他一眼。

“男儿当自强!路在自己脚下要靠自己走!美国总统的儿子还在领救济款呢?”

“你真好”杨丽仿佛云里雾里,她的声音就象琵琶轻轻拨动的颤音,一只手搭在“流星”的肩上,脸贴了上去……

后天,就是他们的大喜日子。“流星”对她说:“丽丽,我想去市里跑一趟。一来,把我们结婚的喜讯告诉爸爸妈妈;二来半年体验生活期满,必须再去主请几天假;三来——”

“三来,后天有客”杨丽乐滋滋地接过话茬。

“行!有我那部摩托,保证满载而归,亲爱的——”“流星”声音拉得很长。

“看你,还有,买部电视机回来”

“好虽好,就是——”

“有话直说嘛。喏,这是存折,该花多少就花多少,反正得隆重点”杨丽把母亲存了多年的存折拿了出来。

“当然罗,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乐事之一,我不敢怠慢。哎,丽丽,你可不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你,你”她凑过去就要打,可送过去的却是一个深情的吻。

“古德——拜”“流星”一挥手骑车走了。

当天,“流星”没有回来。

第二天,还是不见“流星”回来。

结婚的这天,她猜想他一定会赶回来,可杨丽望眼欲穿,仍不见他的踪影。好在他们没有请客人,说是去旅游结婚。

她想,一定是市文联有应急的工作缠住了他,一时抽不开身。她理解他,理解就是最大的幸福。于是,她去了一封挂号信。当她望穿秋水欣喜地收到回信,不禁愕然,竟是自己写去的信,只是信封上多了一张改退批条。她又怀着一线希望挂号给市委还未见面的公公婆婆,怎料几天后得到的回答竟是“查无此人,退回原处”。她眼睛模糊了,心情绝望了,把信撕得粉碎。她已敏感地嗅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倒在床上蒙头大哭。

“丽妹子,你那颗‘流星’还会回来啵?我们几个人有表在他那里”窗外传来本村几位大嫂的高声喊叫。

“天上的流星,飞走了——”调皮的小陈语调不紧不慢。

她身子一颤,强咽下眼泪:“会回来的”。但是,底气明显不足。

“那就麻烦你去村部替我们拿出来算了,不劳他修理了”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容分辩。

当她用木头撞开铁将军守着的张华临时办公室门,环顾整个房间,不禁呆呆地怔住了。钱箱已打开,里面空无一文,就连照相机和她替他买的收录机,还有别人请他修理的十几块手表包括她的那一块都不翼而飞。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哟?她顿觉天花板和地面在不停地旋转,办公桌和抽屉翩翩起舞。终于,她倒在了地上。

不久,她隐约听见有摩托车声音朝她家的方向疾驶而去。她一骨碌爬起来,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到家里。

“你就是杨丽吧?”迎上来的却是两个身着警服,腰挎手枪的警察。

她有点明白了,两眼发黑,瘫倒在椅子上,强装笑颜地说:“我就是”。

“那你和韦强是什么关系?”

“韦强?”她似懂非懂,但不相信。

这时,周围挤满了人,有人说:“是张华吧?”

“也许是我们不了解情况,他又谎称自己叫张华了吧”一个警察冷冰冰地望着她,接着又射来冷冰冰的话语:“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的眼泪象掉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满身的委屈使她难以启齿。她母亲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了警察。警察解释说张华原名韦强,是一个长期流窜在外的在案逃犯。

复活

夏天的夜,是静谧的,安详的。在迷茫朦胧、昏睡不醒的大地上空,月光透过乌云,倾泄着浸透着悲哀的一切……

杨丽神情沮丧而惶惑,双目茫然地朝村子两旁的山峰望去,高耸的怪异的山峦就象魔鬼一样不断地向她挤压过来,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的感情在流血,她的心灵在哀哭,她为自己恶梦般的生活而悔恨,为自己失去了不应该失去的一切而痛苦……

透过生活的多棱镜,她看到了什么?

终于,她歇斯底里地迸出了一句:“李伟,我对不起你啊”声音不是很大,但能划破长空,穿越千山万水,传到心上人那里去吗?

“丽丽”是母亲在叫她,她转过头来。

“喏,这是伟伢子给你的信,刚刚别人带过来的。”

她又惊又喜,不管他怎样判决,她都乐意接受。她的手禁不住瑟瑟发抖,忙不迭拆开凑在母亲的手电下,只见满纸清秀的字迹。

“丽丽:近好!

首先,请转告我对你母亲和父老乡亲们的亲切的问候。

丽丽,这几个月紧张的学习和训练,几乎把你给忘记了,请原谅。但是,我很乐观。这里的一切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一切对于我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可爱。这几个月,我初尝了作为新一代最可爱的人的光荣和自豪。因此,这里虽然没有你沉思的眼睛,没有你诗般的低语,没有你粲然的笑容,但我一点也不感到寂寞,真的!

昨天,我接到了公安局的来信,知道你近来发生的事情。我坐在灯下,重新看了你过去写的信,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我也有责任,我不该对你讲那些话。公安局在来信中说你认识了错误,我欢迎你。

丽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安局根据你的线索,已抓到了罪犯,赃款赃物已搜到,这对你也许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吧。

丽丽,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有沉沦的,也有觉醒的,有躺着自命不凡的,更有爬着奋发向上的。我敢说,半年前,你是觉醒的,奋发向上的,你今后更是这一种人。你不是已学完大学课程,准备参加自学考试吗?时间快到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取得优异成绩。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丽丽,我最近看了一篇小说,小说中有一段话吸引了我,我现在把它奉献给你吧。‘生活是海,生命是船,爱情是帆,理智是舵。命运的飓风来了,它刮落了帆,要吞没船。可是,你只要牢牢地把着舵,就能看到岸,看到阳光。这时,帆又将再次升起,别看它被撕披了几处。然而,它正是你曾经磨练的证明,这样的帆会将你带入真正幸福的生活之海。而你的生命——冲出风暴的船,也变得更有价值了。’朱老总还有句诗‘哪里跌倒哪爬起,起时重整跌时衣’。一个人摔倒了不要紧,只要爬起来重新抖擞精神走,就是好样的!

丽丽,通过这几个月的军事技战术训练,我进步很快,已被批准去前线担任见习排长,明天就要启程了。打完这一仗,我再回来读书。战争是残酷无情的。如果我牺牲了,请你不要悲伤。假如我的牺牲能给全国人民以和平安宁,给祖国建设以繁荣昌盛,给神州大地永远荡漾着笑语欢声,那就是我最大的快慰和幸福,九泉之下死也瞑目了。

丽丽,亲爱的,我第一次这么叫你,今生今世我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这样叫了,我的一切爱情都是属于你的!我相信,在你人生道路上,你会懂得生活,你会永远幸福!

丽丽,秋去冬来,迎接我们的已是那万物复苏的春姑娘了,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想必河旁那株柳树早已吐出新芽,我希望我们有一天,会一起在柳树下欢庆胜利的,有战争的胜利,也有爱情的胜利。”

人良知的昏迷只是暂时的,只要其自尊心还没有完全腐烂变质,在生活的阳光温暖下,总有一天会苏醒,会复活的。

杨丽眼睛模糊了,眼前万物微微抖动化作了李伟那微笑的脸庞,那珠黑睛亮的眼睛,那亲切温存的目光,那刚毅果敢的神情……

她是敏感的,她在信中发现了什么?那是绿色的火焰,那是温暖的太阳!那是希望所在,那是爱情所在!此刻,她那受伤的心灵里,她那感情的废墟上,一颗纯洁的、珍贵的幼芽终于挣扎着破土而出。她感到一阵甜酥的颤痛,一阵温柔的欣悦。她伫立在河边,河水象一面洁净的镜子顷刻照亮了她的人生,她的命运。

这时,一阵和风吹来,吹散了乌云,玉兔冉冉升起,重放光彩。晚风轻轻地吻着她的面颊,她尽情地回味着,在回味中享受。

“你不是学完了大学课程,准备参加自学考试吗?”

“一个人摔倒了不要紧,只要爬起来重新抖擞精神走,就是好样的!”

“这时,帆又将再次升起,别看它被撕破了几处。然而,它是你曾经磨练的证明。这样的帆,会将你带入真正幸福的生活之海。而你的生命——冲出风暴的船,也变得更有价值了。”

……

她“唰”地从衣袋里抽出日记本,在皎洁的、柔和的月光下奋笔疾书:“李伟,我很惭愧,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这一轮明月。你是生活的强者,是伟丈夫;而我甘于沉沦,是弱女子。相形之下,我是多么卑微!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是过去时,就让它成为历史吧,这令人痛心疾首的历史将成为我今后行动的借鉴!……伟,也许你已上了战场。请你记住,在你熟悉的地方,有一颗心在等待,在为你祝福,祝你平安、凯旋……”

月亮对她含笑,星星朝她眨眼,柳树向她频频点头……

1984年9月15日初稿于泉水村竹山排

1986年10月15日二稿于随州烟岱堡

2015年4月23日三稿于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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