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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

  她必须逃离,她受不了!

  他们的儿子满周岁了,正张罗做“满周米果”。白花花的糯米,满萝担,摆在道地上。石捣臼放在当院,男人赤着膊,抡圆石捣,嘿的捣下去,女人拿木拨拨米。一下又一下,直捣到她心中。

  她与他们只隔截短墙,她看他捣米已有一会了。他举起石捣,背与肩胛上,一块块隆起的肌肉,臂膀上,贴着半个葫芦,多么吸引人呀!他是真男子汉!他的短裤绷得很紧,摆开了弓步的大腿,粗得谁都想箍一箍,量一量。她看看自己的腰,恐怕还没他的腿粗,她的目光粘在他的身上,她脸红了,躲进屋去,轻轻地合上门。她留下一条缝,站在门缝里听,嘭!嘭!在门缝里看,他那抡圆石捣的身躯。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又想起自己的丈夫,自己也种了许多糯米,自己也有一个漂亮的身子……

  嘭!嘭!捣米声沉重而高傲,有时夫妻俩歇手,女的替丈夫擦背,他替女的捧茶,把冷茶直灌进她的颈领,女的咯咯地笑着骂着,笑得多么纯真和惬意!在门缝里,她充满了妒嫉,那眼神,真想吞了那女人。她流泪了。

  屋内没有旁人,她可以放肆地发泄。

  腿立酸了,眼看糊了,头也觉得晕,她想休息。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八点多了,猪在嗷嗷地叫,她听得真切,小猫咪咪地,从灶上跳下来,围住她转。她心软了,她需要它们,它们在呼唤主人。

  她从食品橱中拿出鲜鱼,夹了一块,放在一口洁白的瓷碗里,小猫跳上灶,她把碗放平,它在她的抚摸下咪咪地吃饭。她把它当女儿。

  “饭珠不要掉下来!”

  她象教训小孩一样对它说。它咪咪地歪头嚼鱼,黄黄的眼珠向着主人溜转,饭珠仍然在掉出来,她叹了口气,兴致全无地坐到沙发上。

  嗷咿――

  院子的角落里关着猪,它们在骂人。她提了塑料桶,从大锅里盛了米粥,开门喂猪去。

  墙的那一角,传来幼儿的啼哭声,她想到夏夜乘凉时,小伙子们吹响了竹笛。她回过脸去,他们正好息手看她,女的笑容满面,亲昵地招呼她:“明益嫂!”

  明益嫂强迫自己笑盈盈地哎了一声,随口说:“孩子哭呢!”她当即脖颈通红,他们没耳朵吗?

  “难得他哭几声。妈洗缸豆,做豆沙,真忙不过来。哎,明益嫂,请过来帮个忙,您是全村最清爽的人!您做的米果,谁不绝口称赞!听说是您做的米果,口溜水早积了一碗!”那女人操着山里口音。

  她胡乱的应着,慌慌张张地提起桶。她多想去做米果,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拿起小竹杆,无缘无故地打了一下洁白净嫩的小肉猪。猪槽是水泥浇的地,尿粪都冲洗得干干净净。她看它们吃粥,吃得慌。平时,她从它们争吃中品味小男孩抢东西吃的景况,她养了两只小公猪。今天她不知为啥生了气,又拿起小竹杆各赏两棒,做贼一样溜进屋去,砰,结结实实地关上门。

  她丢掉塑料桶,无缘无故地啜泣起来,又不敢哭出声音,隔壁,公公和婆婆一定在家里,婆婆天天念佛,为她和丈夫向观音大士献诚,她不敢惊动。

  嘭!嘭!

  捣米声透过紧闭的门,显得格外沉重。女人逗小孩的儿歌,小孩子哇啦啦地叫喊,夹杂着男人粗犷的笑声,更让她相形见拙。她环视房内,电视机、收录机、洗衣机、缝纫机、电扇、全套家具,整齐地有条理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哪一户都比不上,她好像什么都不缺,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她需要丈夫

  “结婚”已过八年了……

  丈夫正向她走来。

  那是年三十夜,她与他,喝着他带回的异乡美酒,吃着她煎炒的家乡菜肴,他新买的彩电播放着动人的女高音,她醉了,他醉了,她倚着他,他搂着她。她感到幸福,女人的幸福。她看他,他是那么的英俊,细皮白肉的脸,没有胡须,多象个女人呀!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她想得起来,对着镜子看过多少回呀,她知道她更美。夏天,她穿着雪白的衬衣和着银灰的裤子,踏着白中跟凉鞋,在洁白的篾编草帽下,微微地扭动的臀子和轻轻抖动的乳胸,使男人们傻了眼。她把脸慢慢地旋向丈夫的脸颊,她闭上眼睛,当她的鼻子触到他的鼻子时,她飞快地把唇贴上去。他出去七年了,每年回家一次,正好赶上过年,走亲戚,会朋友……,初五、六又登上西去的列车,他在大西北,是工程队的铁杆头头,他离她那么远,那么远……她飞快地收了碗筷,浸在锅里,端了面盆,提了两把热水壶上楼。她有洁癖,每天临睡前,一定要洗澡,不论刮风下雪。

  “你上来呀!”

  她在轻轻的唤他。他正在洗碗。他没有动。

  “帮我擦擦背……”

  他犹豫了一下,拿毛巾擦干手,慢慢地上楼去。她听到脚步声,头探出门来:“把楼下的电灯关掉。”他又转身关了,一步一步地扶上楼去,身体有点沉重。她开了房门,他迈进去,她随手关上门,他慌忙说:“冻坏……”她嘻嘻地笑了:“我天天洗。”

  他把她抱到床上。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觉得他抚摸着她的全身。他很快就入睡了,他太累了,他从来都没有……她哭了,她又怕吵醒丈夫,他需要休息。唉!她,还有他,需要孩子呀,别人的眼睛挑刺样瞪着她的肚腹!她的眼泪没处流。

  ……丈夫又去了。

  她已经成了泪人儿。小猫跳上她的脚踝头,对着她的脸咪咪地叫,它想拿爪子揩净她的眼泪。

  “明益嫂!”

  隔着院子,就听出是龙生,她甩掉猫,应了一声,急忙拿白巾洗去泪痕,准备出去见他。

  “明益嫂,您的西瓜田,过两天就可摘熟瓜了。”

  龙生在农工商联合公司,明益嫂是他的挂钩户,西瓜他全包下了。明益嫂走出院子,他赶忙低下头,只看她的脚尖。他们是小学时的同学。

  “是我车来,还是你们来车?”她微笑着说。

  “各地都……我们人手不够,抽不出……”

  “好,我送来!”她爽快地说,“谢谢你去看了我的瓜田。”

  “说哪里话,黄花!”他觉得叫名字太亲热,红了脸,“你不太懂,西瓜熟过头,也好不了。和波家也要摘,您跟他一起车来,顺便。”他担心她不会拉车。

  “龙生,到屋里坐,晚上吃糯米果!”

  和波早就听清楚了,放下石捣招呼,龙生乘机走了过去,黄花――明益嫂孤零零地站在院内。

  谁叫你是女人呢,他们是男人,敢进你的屋吗?她怔怔地望着他们点烟的火光,对自己又可怜又伤心,他们关心你,又怕你,难道女人都会吃男人吗?她又愤怒,又伤心,在田坂上,他们一点都不避嫌,又是帮挑水,又是帮除虫,自己却不敢叫他们吃一盏茶,不敢让进屋里吃一顿礼谢饭,丈夫不在家呀!做女人难,女人难做!

  “龙生,进屋坐,茶泡好了呢!”

  和波嫂甜甜的嗓音,使明益嫂妒恨!她也是女人呀,她就敢接待男朋友,叫得比丈夫还甜,男人心里多舒坦!女人不贤慧,客人不敢第二次进门,关门招牌。他们不肯进我的门,我是关门招牌?她心酸了,天哪,我不是那种女人!她忍不住又要落泪,她还是把泪吞进了心底。不要你们可怜,我丈夫……叫他回来了,我们已经能过好日子了,她狠了狠心,挺起高耸的胸脯,踏着坚定的步子,向屋里走去。她甚至想唱一段越剧,抒发这时的心情。丈夫回来,我要请全村的男人吃一顿!她为自己荒唐的发泄偷偷地笑了。

  她拉开写字台抽屉,里面全是丈夫的信。她的心又凉了。

  二十五岁跟他结婚,他二十七岁。计划生育小组的陈阿婶,给我们发了凭证,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事。第二年,他就出去了,从河南到青海,现在到了新疆。他每月寄一封信,每月寄回大笔钱。她分年捆成了几捆。

  她抽出一封信,是七九年三月写的。她几乎能背出每一封信。

  ……我对不起你,黄花。我只住了六天,就又走了。没有法子呀,这里有十五个大组在施工,他们都不回来过年。伏牛山是老区,这里还很穷很苦。我们把公路打通,然后造起一幢幢新房、车站、供销社、仓库。我是总指挥,出了问题,我自己犯罪倒应得,你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儿!我们没日没夜的干活,做头头的,在家里搂老婆,会被他们砸鎯头的。你在家里清苦,寄回的钱,请你自己买台收音机。你需要什么就买什么,不要顾虑钞票,或者你写封信来,你替你买。我的爹娘年纪大了,你也照顾照顾,多走走,就不冷清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真想整日整夜地伴着你……

  他骗我,她这样想。当时,她完全谅解他,回信中写了支持他的话。她想跟他去,他丢不开工地的话。他在第二月的回信中回答说:……你千万别打这个主意,这里多苦呀,那活儿,没牛样的力气,是吃不消的。这里非常干燥,嘴唇皮都裂出血,你受不了,风大尘土多,像我们家乡的雾天一样,你来了,恐怕连气都不敢透!

  她被吓倒了,她怕尘土,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只盼日子快点过去,年底,他就回来。同样的姐妹都抱小孩子,别人已在骂她是中看不中用的瞒胎婆。

  她闭上眼睛,让丈夫在眼前走来走去。他抡起大锤,砸在钢钎上……嘭!糟,怎么变成和波了?她谴责自己的良心,坏女人

  她立即想到,八三年春节后收到的第一封信,她在心中默默地回想。

  ……家里分承包田,这件事你也不要操心,我全托给和波,田让他种吧,如果你闲得没事,忙时帮他干点家事,他老婆年纪轻,刚刚从望娘岭下来,平原区的农活,一时还不顺当,你替他们支撑内里,让她到田头去,很好的,和波是我的好朋友,你说家里的灶面砌瓷砖,也可叫他砌,他挺能干。我跟他说过,我的事他全知道,你放心好了……。

  他在“放心”下面点了两个小圆点,她当时看不懂,这是一种暗示,后来她想明白了,她哭红眼睛后,抽出台砖下的结婚照,发疯似的打了千百个巴掌,一直打到手臂疼,手面肿,他还是甜蜜的笑着,像说,你去吧,放心,我不会责怪你。

  她点上火,烧掉了这封信。她没有再提砌瓷砖,也不回信,她想跳进剡江中,呸!她骂自己,活给他看看,没有孩子做不了人?没有男人的女人是真女人!寡妇内眷会买田,独体头佬(无妻男人)做长年,她暗称自己是活寡妇。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母亲生她时死去,父亲只有她一个儿女。他没有续婚,也不许她招赘,他是地主,被斗了大半世,她跟他一样孤独,她跟他一样命苦,她小学毕业,就卷进了红色风暴的漩涡,父亲千百次地斗,后来陪伴大队干部斗,再后来,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丈夫是父亲招的,她不认识他,他是好人,她到他家,是幸福的,温暖的,再没有亲人挨斗的煎熬。父亲去年故去,她已无牵无挂,她随时有“归外婆家”(死)的思想准备,父亲去世后,她偷偷的跑到仁镇牛老瞎子处算过命。丈夫体贴,哪会去克他?婆婆,你不要信别人瞎讲!

  她把承包田安排得滴水不漏,真的使男人们啧嘴不住。去年,她又跟“农工商”挂上钩,她种甜椒、小黄瓜、收入蛮好。今年种西瓜,她的名字在乡里传扬,产业结构改革的先行。她不缺钱。她丈夫是全县闻名的风云人物,他妻子是全乡敬慕的勤恳女人,她的心中,才得到一点安慰。

  跟好名声和丈夫的名字一起传播的,还有这样一句话:“明益出挑的后生,黄花花样的女人,唉,中看不中用呀,她屁都不放一个!”

  谁都希望传下姓氏,她也想,她曾经冒出离婚的念头。她想找个人商量,母亲活着就好了,她找到父亲,批斗和穷困,他快完了,她是父亲招的亲,女儿要离婚,他多伤心,她觉得他会什么话都不讲,为女儿叹息,伤心,于是加快死去,她不想说了。父亲大半辈子独身,他也过来了。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是不是有点淫?她又竭力否认,绝对不淫!她宿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家了。离婚的影子缠着她,离婚,再嫁人,再婚的丈夫,万一是个恶煞……?她想到明益的好处,除了不会……,他什么都好,她舍不得,心里有他就难了,她哭了。村里也有离婚的,那是男的专门打女人,法院里判下来的,村里人还是骂女人没良心,他不用说没打过她,连大气都没哈过一口,她要离婚的话,凡是活人都会点着鼻子骂她,永生百世不想出头,她感到害怕。良心、名誉、恩惠,终于克制了欲望和母性,她忏悔了,深夜里她捧着她俩的结婚照,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洗净了蒙着的点滴尘灰。她打开收录机,严兰贞借“小百花”传出话来:“官人好比天上月,为妻就是月边星,月明亮来星也亮,月昏暗时星也昏,官人身肩千斤担,为妻分挑五百斤。”放唱一次,再放……她慢慢地向他跪下去,面对北方。

  陈阿婶让她去医院检查,她死都不肯去,自己会不明白吗?村里人说她太洁净,恐怕连月经都没有,鬼话!她拼死拼活地干活,想让太阳晒黑皮肤,让皮肤告诉人们,她是怎么的一个女人!天生的白皙的脸蛋,晒红了,脱了皮,还是这样白皙,高高耸起的胸脯,耸得更加吸引人。健和美,成了她的包袱,姑娘们烫发,穿连衣裙,高跟鞋唱戏唱歌多自由,她不能,已经三十二岁,是个结了婚的女人,结过婚的女人太白太美,人们骂她“招风幡”中看不中用,唉!她真的有点希望病一场,找个搪塞的借口……

  她丢下笔,她不能写信,他正向柴达木进军,他为远征军劈路造桥建房子,他描绘了一幅沙漠绿洲图。在家乡,剡江边,那心灵中的沙漠,啥时绿荫丛丛?她为他挑着五百斤。

  她有了主意,天下人万万千,难道只有他是这样?有病――她敏感到这是病――总有药,有窗总有风,只要有心,总能求得一种药,她决定车西瓜上市卖,到人堆里去探访、求医。

  她挺挺地走进院子,用从来没有过的女高音喊道:“龙生,你出来一下,龙生,你听到没有?龙生!”

  谁都没听到过她连叫三声男人的名字,龙生、和波夫妇一齐跑到院中,隔着墙,张着惊奇的眼睛,只有母亲怀里的小孩子挥拳踢脚的不安稳。

  她自己也觉出了,脸孔微微地发热。

  “嗳,哎……西瓜我不车来了。”她嗫嚅着,“我不车来了。”

  她不敢看他们,他们在看她。她把腰略微后弓,使高耸的乳峰向下,避开他们的目光,他们还以为她向他们“万福”呢,他们都知道她是越剧迷。

  龙生慌了,急急巴巴的说:“明益嫂,您别这样,西瓜……我替您车下去就是了,或者叫我妹妹来帮您。”

  “不不,”明益嫂有点心酸,“我要车到市上去卖!”

  龙生、和波夫妇都惊奇了,她会做生意吗?细皮薄肉脸皮嫩,会做生意?这是个啥主意?和波嫂跟丈夫嘀咕地,和波又跟龙生低声交谈。她紧张地等待回音。

  龙生终于说:“明益嫂,您要去卖也好,如果卖不上市,随时车到农工商,噢?”

  “好的,谢谢!”她如释重负,得得的跑进房内,对着镜子看自己慌张的脸,心跳得多响呀,要做生意去了!

  院子外又传来嘭嘭的捣米声。有朝一日,明益也抡那石捣捣米果,我也拨,她脸上漾出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腹,她甚至想握住乳房,做一个哺乳的动作。她对着小猫眨眼、努嘴,羞红了脸。

  她连衣服都不换,挂着一脸兴奋,上西瓜田去。

  她在瓜田里徜徉,这里是真正的绿洲,躺在麦杆上的大西瓜,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童年,父女做谜猜:“灯笼灯笼肚皮血红”,她不知道灯笼是什么,父亲介绍了,她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这种灯,于是她猜中了西瓜,她听说过西瓜的香和甜,那时,她多想尝一口,父亲从来没买过西瓜,他没有钱。父亲呀,你活到今年,女儿捧上自己种的大西瓜,请您第一个尝鲜,你老孤孤单单地死了,女儿同你一样孤单。她想到怀孕女人的肚子,是滚园的西瓜,她有西瓜,这是好彩头,美好的联想使她兴奋,她咚咚地敲着瓜,做下生熟记号,下午来收摘。咚咚,她眼前跳出一个个欢蹦乱跳的小猢狲,咚咚,咚,变幻成嘭嘭的捣米声,丈夫的笑脸,婆婆的亲呢,村邻们道喜;她家人来人往,闹闹热热,再不孤清冷落了……她沉浸在未来生活的向往中,这是她真正的绿洲。她的心暂得到了满足。

  西瓜上市后,她每天去仁镇。和波嫂发现,她有一天忘记冲猪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和波嫂分米果,送了三次她都没人,她几乎整天不在家,也是稀奇事。村里已在传说,有几天,她并没车西瓜,空手逃荒样去仁镇,摸夜归来。

  “她在做啥?”

  好奇和好事的人,对她发生了兴趣,一时村里到处麻雀叫,连婆婆的佛堂都飞了进去。婆婆暗中发现,她瘦了许多,脸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气。

  一直到第十天,她才没去仁镇。十点光景,一个男人寻上们来,手里还提着一大串礼品。她起先好像不认得,后来烧点心,再后来,要留他吃中饭,这时婆婆走进门来,手里的小木鱼笃笃地响个不停。他叫她婆婆,婆婆口里念佛,眼睛问人,索性掇椅子坐下,“阿弥佗佛”念得特别响。

  她不声不响,洗镬、炒菜。男人站起来要走,婆婆乘机问:“客人哪里来?”

  明益嫂挑衅地看了婆婆一眼,哚哚哚地剁一阵菜:“坐着,走进我家门,就是我家客!坐着!坐……中饭一定要吃了去!”

  男人向婆婆笑了:“婆婆,我从明益师傅那里来……”婆婆老眼睛还不瞎!小木鱼又敲起来,口中不绝声念“南无阿弥佗佛”。那男人一溜烟跑了——桌上留下了老人不认得的盒呀瓶的。

  明益嫂已丢下菜刀,坐在灶前抽泣。老人没说她一句话,一颠一倒地去了。

  天哪!

  她喊天,喊地,喊明益。女人难做!她走进村,圳埠头洗涤的女人,看稀奇的看她,管它屁!她镇住自己的心,卖瓜不卖瓜,关你们屁事!她想的是那个小男孩,还有那个女人

  前天回来时,女人们故意让她听见:“嘻,打野鸡!”(注:打野鸡,方言,找野男人。)

  她几乎晕过去,这些嚼舌头的!她想跟她们相骂,还出哪里打野鸡,可恨丈夫没人,要不,不扒掉你家灶头,姓氏倒头写!她又一转念,她们又没点名道姓,舌头又没骨头,她们赖掉没对证,自讨没趣,搭什么嘴?反而被人话心虚,何犯着?我日里走大路,夜里睏眠床,有人晓得的!她自解自化,忍着一肚子气,连夜饭都懒得烧。

  婆婆都另眼相看了!她本来就脸皮薄,婆婆的木鱼敲走了客人,今后还走得出去见人?

  她已经失去常态,眼泪婆娑地站在当院。太阳已很灼人,她象木头人一样站着,眼睛向着西北眺望,西白山,望娘岭……

  望娘岭,一个辛酸的传说。那是在久远的年代,剡江岸边,有一个苦命的女人,十岁的小丹丹,父母逃荒,被送给一个大户当童养媳。多恶的婆婆多凶的公,小丹丹吃尽了人间的苦。夜深了,她偷偷地跑出去,爬上岭,向北望,盼爹盼娘快快回,接她出地狱……终于,小丹丹盼穿了眼,变成一块望娘石,这条岭成了望娘岭。

  她替小丹丹流泪。望娘岭下,如今还有一个女人,她,只为那女人做了一点事。她并不后悔。她不是丹丹!

  谁都不用干涉!她炒了几个菜,食品橱里拿出啤酒。她按下收录机键钮,让音乐充满房间;她又打开电钮,让电视机播放节目;电扇立在一角,也又插上开关,让电扇嗡嗡地转动。她冷笑着,满满地倒了一杯啤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品味酒的苦涩……她对自己说,人间有的,她都应该得到;别人可做到的,她也可以做到,大家都是人!

  她吃了一阵,其实没吃多少,她又有了新主意。她穿上赶市的衣裤,戴上洁白的篾编草帽,踏着白中跟凉鞋,挺着高高耸起的胸脯,在村中主要弄堂里走了一圈,向嚼舌头的女人们“示威”。男人女人都向她的后身吐舌头,她觉出了,她不怕!“示威”回来,她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哭了。

  她觉得消了一口气。村里人都说她半疯,风言更多,麻雀变成乌老鸦,呱呱地叫得人发怵。陈阿婶几次上门来看她,劝她去医院看看,越劝越冷了她的心,陈阿婶,你不能象那些嚼舌头女人呀!她更觉得孤单了。明益,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仁镇搭上相好了,白天都领男人到家来,枯渴!”

  她偏要车西瓜去仁镇卖!公公对她说:“我帮你卖,你一个人顾不过来。”她只得拉到农工商。

  “哎呀明益嫂,你又看中农工商啦?”农工商中一个轻佻的小伙子戏她。龙生发火了,跟小子干起仗来。明益嫂再不去农工商。

  她吃,吃不了,给幼儿园,多下的西瓜喂猪。她不缺钱,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出门走走,女人们碰到她,别转身避开,好像她身上满是污秽。她们故意煎煎吹吹:“天台婆草鸡毛茸茸,任凭哪只雄鸡‘打水’(交配)!”

  她逃回来痛哭,作了什么孽呀!她受不了,她真的疯了……只有和波嫂常常来劝慰她。

  她没有疯。这一夜正好月半,大地亮得如同白昼。她把房间布置好了,小方桌上,香烟袅袅,两支蜡烛中间,摆着一个黄纸糊的“神主”,她亲自写了“竺黄花神位”几个字;前面三只碟子,盛着香干、干笋、芋艿;桌前折椅上坐着明益的草人,穿着明益的衣裳,她抱着他,望着悬挂的绳索,没有眼泪,也不辛酸……

  嘭!嘭!嘭嘭嘭!

  捣米的石捣捣碎了门,和波夫妻俩冲上了楼。他们一直暗中注意着她,他们没有忘记明益的关照。他们惊呆了,她这才放声大哭,惊动了四邻八乡。

  和波踏灭香,吹瞎烛,剥草人衣,从衣袋里,他摸到厚厚一叠纸,是她留给明益的信:

  明益,你真是好男人呀!你的女人就要死了!你过的是惊天动地的日子,你的老婆是樑下蜘蛛,结网自挂,人人碍眼。你不可怜她吗?你可怜她的话,把她葬在她父亲的坟旁,他们相依为命,你一定要依她。

  不知道真的有没有这个人,他说是你手下的,他来过我的家。我不认识他,我认得他的老婆、儿子,他们是望娘岭人。

  我种的西瓜长得特别好,我车去卖。我从来没做过生意,到摆摊女人那里偷生意经,故意买西瓜吃。仁镇的女人凶来,凶得没尺寸。我看伊称西瓜,小手指捺住秤头。一个小猢狲钻进来,偷了一瓣西瓜,他只有六、七岁。女人掐住小人的头颈,舌头都掐出来了,不用说骂得多难听。我见他可怜,就替他付了钱,女人问时,我随便地说是外甥,这小鬼头真有点灵光,就缠着叫阿姨。我把他叫到西瓜车前,切了一个大西瓜,让他吃,问他哪里人?爸爸妈妈在哪里?他说妈妈睏在医院里,爸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爷爷奶奶都没有了。他被一个穿白衣裳的阿姨看住了。有很多别人来看旁边睏着的人,带来很多吃的,大西瓜,红红的,多甜!妈妈没人看,他想吃西瓜。妈妈三天没下过床。阿姨去看别的床,他跑出来了,他要吃西瓜。我把西瓜一瓣一瓣地切给他吃。一个穿白长大褂的女人在市场穿来穿去,一看就知道是寻他的医生,我就叫她。她要领回小孩,这小猢狲缠牢我,咽咽地哭,不肯去,我心动了,索性车了西瓜,陪他回医院。

  她在挂盐水。我去看她,医生们都以为我是她的亲眷,我是第一个去看她呀,她是外县人,嫁到望娘岭,这是后来她告诉我的。她的病很重,医生说很危险。我想到自己,她跟我一样,身边没亲人,我就顺势认了姐姐。她神志不清。我把西瓜行给摊贩,就在医院里,照顾她和她的儿子。医院里多脏呀,我直想吐,后来不晓得啥缘故,也习惯了。她买药的钱,全是我付的。以后我天天去。五天后,她好转了,她也认了我这个妹妹,我们都想哭。第九天,她丈夫才回来;第十天,我没有去,我累死了。她丈夫寻到我家,谢我,还送来一些礼物,全放在食品橱里。我想,遇上你,你也会照顾她的,我的姐姐,那个可怜的女人

  以后的事,你就问你的妈妈,问村里的男男女女,我成了任何人都骂得着的坏女人,老天有眼!

  我嫁到你家八年了,你百事依我,把我养得白白胖胖,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我没有对你不住的地方。我没有为你生个孩子,你自己知道,不能怪我。婆婆敲了三年木鱼,替我们向观音大士求子,善心善意,我更觉得难受。全村、全乡人都骂我是中看不中用的瞒胎婆,我能说什么呢?你需要我作妻子,又怕跟我在一块,你的用意我晓得,你的苦衷我也有数,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不敢离婚,良心不许,你是个好人,是个有名的人,我不能坏良心。八年了,生活富足,吃穿不愁,我不能象猪一样吃了睏,睏过再吃呀!我想做事。去年没人敢种甜椒、小黄瓜,我种出了名;今年跟大家一道种西瓜,我的天!我没有做过一点出格的事,里里外外,逼得我难做人!原来女人还是箍着头颈,我想摆脱,摆

  脱不掉呀,我要被箍死了。还是死了好,你不要再去娶女人了,你没有传下姓氏,罪就全在我身上了,你还能得个好名声,我死了,还为你挑个恶名。只要你心中还想着我,原谅我,我在地下也睡得安稳了。

  竺黄花

  和波藏了信。她还是个姑娘!和波对明益嫂充满敬意。看热闹的人站了半个院子,每个人的眼神,把他们的心思都亮了出来。婆婆没了主意,全凭和波作主,安排善后。

  加急电报:明益火速回家。

  死不了,活不成,明益嫂已不象人样。和波嫂常常来陪她,还把他的孩子放在明益嫂的床上翻滚。望娘岭的女人病没好全,挣扎着来过一次。明益嫂强打精神,有时自个儿讲一两句话。她有点后悔,明益回来,会拿她当什么看?她知道,村里的男人女人,不会只骂她“刁楼氏”了,什么话都会向他调唆的。死了多好,凡事了却。想到这里,她又想哭。婆婆请了全村老太婆,叮叮咚咚地念了两天佛,把她的魂都念掉了。

  明益是在夜饭时到家的。日光灯下,她衣衫不整,端着空碗,坐在桌几边。明益开门进来,她的眼睛亮了一瞬,当即恢复了迟钝:“你回来了?”就替他盛饭,她忘了食品橱里有好酒。

  明益早就预计到会出事,他防了七、八年了。他象往常一样,立即捧住她的头:“呀呀呀呀,瘦成这样了!介忙碌做啥来?难道吃口饭要担心事?噶种菜吃吃,啧啧啧啧!”他摇着头,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个个罐头。她从他的眼神中觉出了温暖,她终于忍耐不住,抱住丈夫的肩胛,无声地啜泣起来,她的委屈,她的苦痛,随啜泣渲泄出来,她太需要丈夫的爱抚了……

  她提着心,看着丈夫走进和波家,她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她又觉得坦然,她没有亏心事,丈夫明理,是她唯一可以寄托的亲人,对他能不放心?家里的客人多起来了,她象别的女人一样,泡茶、烧点心,大声地说话,有时还跟丈夫一道陪客人吃酒。她把家整理得清清爽爽,每一个进门的客人都感到舒服。她的心得到了安慰,从来没有过的主妇的庄重,在她的脸上放着光彩。他还陪她去仁镇卖过一次西瓜。

  半个月过去了。

  这晚,家里没有坐客,明益出去窜门,她为他准备了夜点心,坐着等他。晚风轻轻的吹,听得见剡江边的竹涛。他还去吗?她开了门,站在门槛内,院子里的月光,象雾象纱,轻轻地洒下。木鱼声隐隐约约,是婆婆在做晚祷。她的心头,又涌上一股淡淡的忧伤,他还是要去的……

  他回来得很晚,她陪她吃点心。他从食品橱里拿出酒,斟了两小杯。她没有推辞,她知道他有话说。

  吃了一杯,他没有开口,她为他斟,自己也斟了一点,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垂着眼皮,没有看她,她有点慌。

  丈夫要倒第三杯时,她嘴唇哆嗦了:“我们睡吧。”她要收杯子,他已有些醉。他抱住她,眼泪无声地落在她脸上,她浑身战颤,她怕。

  他跪了下去……

  能不原谅他吗?她独个人的时候,一面偷偷地掉泪,一面自问自答。她觉得他离不开她,她……她也不能离开他。他要她一道去,去就去,医院里多脏,不是一阵子就习惯了?尘土,风沙,唉!他是惊天动地惯了,随他吧。

  明益嫂终于随明益去了大西北。村里人对着她的背影,看戏一样指指点点,善的嘱咐和恶的嘲讽,恐怕连孙子的孙子都会传下去的,关于这个明益嫂。

  一年以后,明益嫂居然腆着大肚子回来了,先是和波惊奇地看她,接着是街头巷尾,窃窃地传说,只有婆婆,更加兢兢业业地烧香敲木鱼。

  黄花整天躲在屋里,楼都不敢下。她的眼睛生了锈,失去了光泽。肚里躁动的小生命,她觉得,那是额头上贴了字:坏女人。她暗暗地哭,哭明益那张说得泥菩萨站起来的嘴巴,哭自己为啥做个女人

  她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她捧着婴儿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眼睛、鼻子、嘴巴……她在搜寻丈夫的影子。婴孩哇哇地哭,她好象听到长长的马嘶声;她感到婴孩的眼珠隐隐约约发蓝,她觉出,这是悍强的人粗野的烙印,她哭了。

  婆婆喜疯了似的,一天五次服侍她吃喝。她不敢流泪,眼泪只能在心里流。明益回来了,她不敢把孩子给他看。他喜得上天似的,夺过孩子只顾亲。他似乎整天乐乎乎的。她看他向道喜的人们夸孩子,心里象剜了一刀,他是这样的男人呀!她想死去的父亲,还有望娘岭的姐姐,她有多少话诉说,她向谁说!夜深人静时,她偎在丈夫怀里哭,哭得比任何时候都伤心。这时,明益也黯然无色。

  他不再去西北,她知道,他为的是守住她,男人们都是这样。那是你的鬼主意,有第一回,怕第二回?呸!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回做人的尊严了。据说丈夫承包的工程,委托给工程队的别人管了,大概他真的想忘掉工地了?她又为他难过,他夜梦里还乱喊工程队。她更为自己难过,他也不信任自己了?这也好,让他养儿子,我上田坂。

  试着走出门,村里男的女的,连嚼舌头的女人,老远就招呼明益嫂。有好几家孩子满周岁,预请她做米果。她惊,她愧,她吃黄连难喊苦,别人是真心?是假意?她自个啧啧,疑神疑鬼。

  她从西北回来,脸上没有露过笑。几个调皮快嘴女人,说她是林黛玉转世。她自个明白,她没有笑的缘份。

  满月了。

  嘭!嘭!嘭!

  明益抡着石捣,一个人捣米果。明益嫂坐在屋内,痴痴地望着丈夫的身子,伸直的手臂,捣下的锤。打炮眼时他多有力。小孩哇啦哇啦叫,她不理他,发誓永远不爱他。隔壁念佛声,婆婆又邀全村的老太婆,向观音大士献“谢子佛”。她不再看丈夫,盘算着自己的承包田,白菊花开得多旺,白云没有它白,霜雪没有它纯,蜂蝶围着它转,真舍不得去收摘;它能平肝,它能明目,她又一定要去收摘。她又看了看丈夫,不知他怎么想。

  祝贺的客人真多,酒摆了五桌。她听他们夸她的米果,甜呀,糯呀;她听他们夸她的儿子,象爹呀,象娘呀;她听他们夸她的为人,贤慧呀,善良呀,止不住要流泪。种甜椒,种小黄瓜,别人早已忘了;她种西瓜,种白菊花,谁都不想提它。她觉得他们在剥她的脸皮。丈夫喝醉了,歪着嘴巴吹牛:“哈哈,性急没用,看准了,一炮打中……生儿子!”她躲上楼去,耳边响着“象爹”,儿子长大了,象爹?象爹?她再也受不住,抡起巴掌,叭叭地扇在自己的脸孔上……

  夜深了,丈夫摸上楼来,酒气冲天,昏昏糊糊。她觉得他真可怜,他是那个带领十五个施工队的丈夫?他真的不想自己的工程队了?他真的糊涂得连好话、歹话都听不出来?她晓得他没有别的法子。她扶他上床,喂他浓茶。他睁着似醉非醉的眼睛看她,搂她。她推开他,拉开写字台抽屉,取出一张报纸,交给丈夫,恳求丈夫:“报上说,湖南会医这种病了,我陪你去医……”话没讲完,眼泪汪汪了。

  他睁大眼睛,酒也醒了。

  第二天,他们登上西去湖南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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