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吵，很安静。肉身落地的一刻我自由了。
我夹在人缝中，看见自己曾经漂亮的身体像滩鼻涕一样粘在地上，丑陋无比。我同围观的人群一样，摇着头，叹息着，然后走开了，就像早早去参观我画展的人们。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后来聚在了我的墓地上，此后再不曾见过他们，除了紫琦和那个警察。我全程目送着自己的灵枢下葬，看着最后一掊土合拢。
紫琦常来看我。我不知道我的死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她不知道我死的原因，但能接受我死去的事实。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那么的亲切。”紫琦站在我的墓碑前，对她身边的那个警察说，“否则我不会把他留在我身边，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我那里有他的全套资料，你要不要看一看。”
“是谁允许你去调查他的？”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应该早就知道对不对，还有什么你查不到的事情呢？”
紫琦没有理他。
“你是怕面对真相，你怕真相会让你失去一切，但结果还不是一样？有些东西注定会失去，即使曾设法去极力挽回。”
我死后紫琦的烟瘾越来越重，她每天吃得很少，把大部分时间窝进沙发里，随冉冉的青烟慢慢消磨掉。终于有一天，她拨响了一个电话……
紫琦面前光滑的白色简易书案上散摊着几叠纸张，她在其中翻翻捡捡的差不多有一个钟头。烟灰已经很长了，终于掉在桌上。有一只手伸过来，把将尽的烟蒂从她指缝中掐出来，扔进一边的透明烟缸里。
紫琦深吸一口气。
“一个月不到，你瘦了很多，烟……”
“烟戒不掉！”紫琦声音不大，但态度很坚决，有点小丫头般的任性。
“随你吧，我会给你事先找好一个肺癌专家。”
紫琦没有心情跟他斗嘴，她的心思完全放在面前的这些纸片上。
“只有14岁以后的，他的资料不全。他9岁入孤儿院，应该有一些记录他身世的资料和档案，在这之前之后的，但都不见了。你一定想知道怎么会不见了，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和他同期的孤儿院里孩子的档案很多人的都不齐全。因为，孤儿院的档案室发生过一场火灾，所幸那一次并没有人员伤亡，只是烧掉了一些案卷。”
我想我可以解释。那不是说我小小年纪便是个满肚子坏水的纵火犯，那只是一次意外，不管你信不信。
我记事比较早，但个子长得比较晚。14岁时比9岁时高不了太多。我知道在孤儿院一角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放着许多纸纸本本的，那就是档案室。关于我和身边所有孩子的事情就记录在里面。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记录着我的事情的档案拿到自己手里。我认为我的东西就应该放在我这里，不应该放在别处。我怕别人把它弄丢了，或搞错了，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事情。于是我就行动了。我偷来了钥匙，在深更半夜里轻手轻脚的摸进了档案室，然后点燃的早早准备好的蜡烛，在一排排案卷中寻找属于我的那一本。我记得自己当时很冷，在不停的发抖，不知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还是因为紧张。手中的那一点火苗也在不停的抖动着，但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当时可真勇敢。不多时我便找到了纸背写着我名字的案卷，伸手够得到，但怎么使劲儿也抽不出来。我把蜡烛放在壁橱的边沿上，去搬凳子。踩在凳子上我终于拿到了那并不厚的一叠纸张，它们被一个硬纸板夹整齐的夹住。中间的这些纸张真是又脆又薄。我一边翻弄着一边从凳子上准备下来，但我摔倒了。轰的一声响。我当时可能昏了几秒钟或几分钟，我醒了是被烟呛醒的。我没看到火苗，屋子里到处有的只是烟。我连忙把案卷贴着肚皮伸进衣服里藏好，然后便溜了出去。
后来火烧大了，整个孤儿院忙乱了好一阵子，火扑灭后，档案室里连一张纸片也没有剩下。接着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我，于是又开始忙着找我。在地下室入口转角处找到我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开始他们还以为我被烧死了呢。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当时又内疚又害怕，但终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人知道这场火到底是怎么起的（之后重建的档案室好多了，既不容易进，也不容易被点着）。
当院长把我抱起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我已经将档案用塑料袋包好埋进花坛里了，过了好些日子，等着火这件事没有谁再提起时，我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它拿出来，从此这份档案便是我的私有财产，直到我死。
“是废纸！”紫琦对“案卷”这个说法有些不满，对她来说印着字的纸张没有多少是可信的，比随便从什么人嘴里说出的话准不到哪里去。
“哼，是废纸。”对方也不得不这样应承。
“你怀疑……”
“我什么也没怀疑。”警察坐在桌子边上，低头看着紫琦，他一定在兴灾乐祸，因为紫琦竟爱上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渣，而且还比她小很多。这足够好些人做饭后的谈资嘲笑好一阵的了。但眼前这位警察看上去不象一个那么肤浅的人，尽管他有很多时候都自以为是。他看着紫琦，就好像紫琦是一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小丫头，或情窦初开却撞错了人的少女。他的目光更多的像一个父亲，而不是被人一脚踢开的旧日情人。紫琦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神态，这比公然的嘲讽更让人倍觉侮辱。
“很好，除了那一次以外，他必竟还算是没有坐过牢。”
“可他曾被多次短期拘押，数小时后又被放走，而且差不多每次都和打架有关。别否认，最后还应有一次，被你给挡住了。在这一次里还涉及到人命，据说当时还有目击证人，但很快我们就发现所谓的目击证人是假的，因为当时根本就是一片混乱，所以责任就很难追究，再加上你，涉及到雅克的这一条线就不了了之了……还有，他在军队那几年，据说故事也不少……”
“他的脾气有时是暴躁了点儿，但他是绝不会主动先去招惹别人的。”
“对，也许吧。”警察无可奈何的点点头。他们两个都沉默了，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了同一处，桌面上的那些关于我的文档——那些毫无价值的废纸片。
“没有。”紫琦说，“这里没有什么让我感到意外的信息。”
紫琦抓起椅背上的白色披肩，就要走。警察从方才坐着的桌边上下来，但并没有去跟上她。
“你早就查过他了是吧？”
紫琦已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听到了背后的话，她并没有回头，只轻轻摇了摇头，便一闪地从一开一阖的门缝中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