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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诗人

  我在天台上抽完了最后一根红金龙,惬意地喷出了最后一口烟雾,看着它在空中自大地膨胀,直至灰飞烟灭。河流终于再一次熄灭了挣扎的夕阳,世界即将被黑暗吞噬。远处参天的古树,轻晃着它淡绿的枝叶,却什么都挽留不住。相比阳光下苍白的万物,黑暗的世界自然是更加唯美的,当然美的不是世界,而是黑暗本身。我轻笑一声,用我黑色的眼睛俯视众生,确认他们依旧渺小后便离开了天台。

  今天又收到一封退稿信,算起来这已是我收到的第一百三十二封退稿信了,刚好等于我的投稿数。挣扎于苟且中的人们果然还是无法理解我的诗,就如同行色匆匆的行人以为天台上的我如同我眼中的他们那般渺小一样。我习惯了。

  我躺在床上,便无可避免地背对着全世界。

  但有一件事却值得我感到不安,我的身边过分地缺少诗意。“生活中从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这句话其实就是一句屁话。我被一群世俗之人的苟且一层层包围,密不透风。我想,我得去寻找我的诗。

  于是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寻诗之路。我是一个诗人,生而伟大的诗人,自然不会被任何苟且束缚。我只要带上我用来写诗的线装笔记本、钢笔以及为数不多的存款。

  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水泥路,慵懒地、贪婪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它的爪牙。大大小小的街道密密麻麻地编织着一张狰狞的蛛网,成功地束缚了太多人年少时的轻狂。太多世俗之人的一生被耗尽在一条他们自己划的线上,在这条线上用他们生命的余灰燃成苍白的火焰。我走在这张网上,脚底都是梦醉的声音。

  这张蛛网的中心部分,是所如监狱般的学校。很多带梦的虫钻了进去,结了厚厚的茧,但终究没有破茧而出,躲在茧里苟且地度过单调的一生。我朝里面望去,一群可悲又可笑的高三党正一边跑操一边背古文。两年前我也曾是这个悲催群体的一员,但我注定是个诗人,生而不凡的诗人。于是在离高考只有一百天的时候,我把物理课本上所有老头的照片都撕了,看着他们的眼睛、嘴巴、鼻子在空中做着所谓的自由落体运动。他们都是诗的敌人,自以为是地把世界应有的朦胧美扒开、销毁,裸露着狰狞的真实。在距高考还有99天时,我辍学了。身边的人骂我是个傻逼,我看着他们厚得可以防弹的眼镜后面凸出来的熊猫眼,已不屑于去嘲笑他们的愚蠢。高考无非就是一场恶心的赌博,面目狰狞的赌徒们疯狂地加着所剩无几的赌注。然而,寥寥无几的飞黄腾达者背后又是多少人的倾家荡产?而且,就算赢了又如何?终究是无法收回赌注的。我是一个诗人,在诗海中遨游,随心所欲,潇洒豪迈。除了屡遭退稿毫无收入要靠父母接济之外,我的世界几近完美。

  他们为可笑的未来而活,折磨着面目全非的青春。他们日复一日地做着买菜用不着的三角函数和作者都不知道答案的语文阅读,背诵的每一个单词都像青春的悼词。他们机械地挥笔,任汗水汹涌悲哀。

  所谓的学校不该有诗,也不配有诗。我转身离开,再次告别这片长满祖国花朵的荒芜之地。

  经过一番漫长的寻找,我的诗仍然不知所踪。它似乎在跟我玩捉迷藏,只可惜我是诗人,并不擅长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心烦意乱中,我走进了一家网吧。

  在决定要出来寻找我的诗之前,我曾加入了一个名为“诗人天下”的QQ群,并一直在这个群中保持活跃,群员之间都以“大诗人”互称。出来这几天,我一直没上网,想必各群员在谈及博尔赫斯的时候总会想起同样优秀的我吧。我打开QQ,点进信息为“99+”的群里,发了一句:本大诗人回来啦。

  一片尴尬的沉默,我死死地盯住屏幕,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戳着键盘组织语言以表示对我的思念。几分钟后,还没等我的大诗人们构思好精美的语言,就有人晒出了午餐的照片,稍后引起了一片热议,我的对话框飞快地上升,终于无影无踪。

  我离开了网吧,在结算之前退了群。

  我的诗到底在哪?离开网吧的我空前地迷茫,我蹲在墙角,不知所措。

  “哐当~”一枚一元硬币被丢在地上,发出恶心的呻吟。我捡起硬币,用尽全力把它往不远处的垃圾桶扔去,然后转头盯着我眼前的这个小女孩。

  “你不是乞丐?”她似乎有点诧异,还有一点失望。

  我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45度角仰望天空,说:“我是诗人。”

  “写诗的么?”她一扫先前的失望,我猜她说“要饭的么”的时候一定也是一样的表情和语气。

  我倒是不介意。世界总是有太多太多渺小的人,渺小到连仰望巨人都显得吃力,于是他们在地上放了一块镜子,自以为是地俯视着巨人的幻影,然后莫名其妙地狂妄自大,手舞足蹈。

  “嗯,我写了132首诗”我回答她。

  这时她的脸部又有了细微的变化,原来准备好要扬起的嘴皮在空中尴尬地定格,丑陋的脸上旋出的酒窝以极慢的速度舒展开来,牙齿倒是挺白的,让我很自然地想到“白痴”这个词。

  “是发表在报纸上的么?”她试探地回道。

  我迟疑了一下,略微感到一丝不安。“没发表”,我尽力保持着平稳的语调,没有加上一个“能”字。

  于是她的酒窝又旋了起来,扭曲着她丑陋的脸。舒了一口气之后,这个丑女对着冒着冷汗的我说:“哈哈哈,厉害了我的大诗人,我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

  “所以呢?大诗人,你蹲这儿干嘛呢?”

  “我在寻找我的诗。”我感到特别地烦躁,只想赶紧结束这段愚蠢的对话。

  “哦,那么你的诗又是什么呢?”

  诗是什么?我扎进了我错综复杂的思绪里,企图搜刮到任何有价值的答案。但很快我就惊恐地发现,关于诗的定义,我竟无从回答。

  这不可能!我是天生的诗人!写诗是我与生俱来的才能,关于诗的一切,我应该无所不知!

  我把手指甲搭在两排黄色牙齿中间,贪婪地啃着,从小指啃到拇指,从左手啃到右手。我他妈是诗人!我对自己怒吼。我是诗人,最伟大的诗人!我蹲了下去,双手抱头,低语:我是诗人,我是诗人……

  那个丑女很满意地走了,像是完成了一项很伟大的使命。

  但很快我就停止了喃喃自语,因为我想起了我写了132首诗!那里面的每一句诗,甚至每一个词,不都应该是诗最完美的定义么?

  像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开始兴奋地回忆我的每一句诗。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是这句:上帝的屁和臭袜子滚成了冰淇淋甜筒,喂了猪。然后我又想起了这句:二哈把夕阳吞了,拉出畸形的弯月。紧接着,132首诗在我脑中炸开,不可收拾。

  可,然后呢?诗是什么?

  上帝的屁?臭袜子?猪?还是二哈拉出来的弯月?

  什么都是?还是什么都不是?

  那我到底在找什么?上帝的屁?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像世界初始时那般混沌模糊,迫切地渴望着盘古热血的一斧。我开始疯狂地跑,没有目的地,也不再记得起点。我以一个诗人不该具有的体力奔跑。

  我终于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已来到了一片沙漠。在屎黄色的沙漠上,狂风搅拌着一粒粒细小的沙,朦胧了远方。夕阳一个劲地往不远处的沙坑里钻,显得狼狈不堪。我身前有一座破旧的小房子,房顶耸着烟囱,烟囱上直挺地冒着白烟。

  我的诗!

  在白色的烟里,依稀可见一个黑点。那一定是我的诗,一定是!

  于是我爬上了烟囱,凑近白烟里,这时,我的诗化成一股黑色的浓烟,熏得我面如灰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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