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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二部 22-24)

  22

  刘思秀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股灯光和一片笑声。推门进去,发现是唐亚辉在手舞足蹈地说笑话,把刘思秀和卓娅芳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黎明还保持着正常的坐姿。两位老师见我来了十分高兴,又是让座又是倒水。互相问候一番后,我便问唐亚辉,你来看老师怎么不叫上我?唐亚辉支支吾吾,卓娅芳含义不明地一笑:他今天是来找我借书,我把书给他以后,过来看刘老师,他就跟着来了。刘思秀对唐亚辉笑着说:想不到你现在这么爱看书了,进步不小啊。唐亚辉窘得一个劲地扒拉招风耳朵,黎明赶紧给他解围:你刚才讲了一半,接着讲吧。于是唐亚辉打着夸张的手势接着讲下去,两位女同胞又开怀大笑起来。

  我也在笑,但是带有陪着笑的性质。唐亚辉讲的正是八年前我与他根据那张“藏宝图”寻找“教会的财产”的故事,他把这段往事绘声绘色讲得很滑稽,在我心中勾起的却是无尽的懊悔,因为我把方步岳那本至关紧要的日记糊里糊涂地弄丢了。黎明笑得也很拘谨,还带着一丝不安的神色,我想大概是因为在唐亚辉的故事里,他是作为一个可疑的人物被跟踪的,尽管事实证明这是个可笑的错误,但他听了仍是心有余悸。

  唐亚辉的故事刚结束,黎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好像急于剖白自己似的:“唐亚辉你是不是记错了,那年我并没有跟一个姓徐的人在公园喝过茶呀。”

  刘思秀推了他一下,很轻,也很温柔:“哎呀,他不是说了吗,这一切本来就是误会,你何必过分认真呢?”

  “不是我过分认真,”黎明看着我说,“舒雁同学前些时候还专门来信问我这件事情。舒雁,是吧?”

  所有的人都向舒雁同学投来疑问的目光。舒雁同学一急,索性把事先编好的所谓理由抛开,直截了当地掏出“老徐”的照片递过去:“黎老师,我问的是这个人。”

  黎明只看了一眼,就释然地笑了:“原来是他呀!不错,那年我的确见过他,也跟他一起喝过茶,可是他不姓徐呀!”

  “我听见你叫了他一声老徐……”唐亚辉说。

  “哦——”黎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叫的是‘老薛’,你听成‘老徐’了!”大家又笑起来。黎明继续说:“老薛是我在嘉华大学的同学,跟我在一个寝室住过,那时候嘉平还没解放,学校里上课不正常,我们成天在一起东游西逛……”

  谢天谢地,线索终于接上啦!于是我不是陪着笑而是真正地笑了:“黎老师,你这位同学在什么地方工作?”

  “不清楚。毕业以后他去了外地,我们就分手了。只是1957年,他到嘉平出差的时候见过几面,后来再也没有联系。那年他好像说起过他的工作单位,不是在西北就是在东北,反正远得很,记不清楚了。”黎明看出了我的失望,就歉意地笑着,好像他欠了我什么似的,“那年我刚犯错误,整天昏昏沉沉的,所以薛鹏刚说完,我就忘记了。”

  “他叫薛鹏?”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是啊,薛鹏,薛仁贵的薛,鲲鹏展翅那个鹏。”

  不错,就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方步岳的日记中也出现过,而且,好像跟那个教务长还有点什么很特殊的关系,所以他才会了解内情……

  “黎老师,薛鹏是不是有个亲戚,叫裴铭皋?”

  唐亚辉听到“裴铭皋”的名字,立即震惊地看我一眼,大概他也想起什么来了。黎明却还是那副欠着人家什么似的笑容:“不可能吧,裴铭皋根本不认识他。那时候裴铭皋是教务长,很大的官,而他只是个历史系的穷学生……”

  “历史系”这三个字使我又看见了一条新的线索。“那他一定跟方步岳很熟吧?”

  唐亚辉大张着嘴巴望着我。黎明则满脸困惑:“方步岳?”

  “当时是历史系的一位教师。”我解释说。黎明还是摇头,于是我将手伸进衣袋,又取出一张照片。“黎老师,你看,方步岳就是这个戴眼镜的。”

  黎明看了马上笑着点头:“有印象,这个人我好像有点印象。”

  我再次问他薛鹏与此人是否熟悉。

  “他们既然是一个系,当然应该是互相认识的。不过,薛鹏从来没有说起这个人……”黎明道歉似的笑着,看来这些年他一直是这样笑的。

  23

  走出十六中的校门后,唐亚辉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你给黎明看的是谁的照片?”

  “这人你不认识……”

  “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才问你嘛。今天上午你到我家去,也拿了一张照片叫我爸爸认,就是这张吧?”

  “不是……”

  “鬼话!你小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实交待,这个方什么岳到底是谁?”

  “这事跟你没关系……”

  “舒雁!你小子太不够意思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这个方什么岳就是写那本日记的人,对不对?”

  “唐亚辉,这事我不能告诉你,你也别问了,好不好?”

  我以为我这样义正辞严地一说,问题就解决了。然而我忘记了人类的好奇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这种力量表现在那些杰出的人物身上,便是求知的渴望,驱使他们千百年来孜孜不倦地探索宇宙的奥秘;而表现在唐亚辉身上,则是没完没了的纠缠。直到我逃进自己家门,还听见他在外面骂我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老子再理你老子就是王八蛋!”

  然而第二天早晨,我还在天井里刷牙,他就登门了,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完全忘记了他昨晚说的话——他一进我家的门就将自动获得“王八蛋”的身份。

  “舒雁!咱俩做个交换,保证你小子高兴得满地打滚。”

  “什么交换?”我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你把你那些神神秘秘的事情统统告诉我,不许有半点隐瞒和保留,然后呢,我给你一件东西……”

  “无聊!”我把牙缸里剩下的水往他脚下一泼,返身进了房间,王八蛋马上跟进来。

  “不肯说,是不是?那你可别后悔!你知道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吗?”他意味深长地拍拍棉大衣的口袋。那个口袋鼓鼓囊囊的,但我断定不会有什么值得我“满地打滚”的内容。

  “是一堆破烂。”我说。

  “对!确实是破烂。具体说来,是一个破本子,上面写的字就跟狗爬似的,你猜是谁写的?”

  “我不猜。”我说。我哪有心思理会他的破本子!

  “就是你小子写的!你把方什么岳日记里头的东西抄在这个破本子上了……”

  “快给我!”我大叫一声,向他的那个口袋扑去。他捂着口袋转身就跑,边跑边喊:“你不是说我无聊吗?”

  随后我们在天井里展开了一场搏斗,吓得奶奶从厨房跑出来跺着小脚拼命叫喊。我们只好松开手,坐到谈判桌边来。

  “你既然把这个本子给了我,就算我的私有财产了。你要我还你也可以,但是必须先满足我的条件,否则你就休想!”唐亚辉的态度像个真正的王八蛋。鉴于那个本子的极端重要性和武力夺取的明显不可能性,我别无选择,只能答应王八蛋的无理要挟,在他赌咒发誓绝对保密否则不得好死以后,我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

  王八蛋的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后,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揉得咸菜似的旧本子。本子两面都写着字,的确“跟狗爬似的”。正面是我当年的大作,《可爱的校园》、《谈谈我的老师》之类,背面则是我抄下的日记,一共九则。看完之后,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要是徐先达当时手里有这本日记,并且把它交到军管会,方步岳就不会是特嫌了!”

  “你怎么这么肯定?”唐亚辉很感兴趣地眨着眼睛。

  “你看嘛,这上面处处都是证据,说明裴铭皋如何千方百计迫害他。时间也对得上,因为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民国卅八年的报纸早已是谎话连篇’。你想想,民国三十八年是哪一年?”

  “1948年。”

  “不对,是1949年。”

  “好好好,就算1949年。又怎么样呢?”

  “方步岳最后这篇日记,日期是12月1日,而他坐在裴铭皋的汽车里离开嘉华大学是1949年12月4日,中间只隔三天,也就是说,三天之前裴铭皋还说方步岳是‘奸党’,三天之后,就把他带走了,这不是绑架是什么?”

  唐亚辉眼睛一亮:“你说方步岳是地下党?”

  “地下党倒不见得……”

  “那裴铭皋为什么要迫害他?”

  “这个问题日记里也可以看出来:裴铭皋是沃尔夫的帮凶。”

  “沃尔夫?这日记里哪有什么沃尔夫?”

  “你看这儿,”我胸有成竹地指给他看,“这儿写得很清楚:‘无怪乎众人皆假其名呼之曰狼’。这里说的‘狼’就是沃尔夫。”然后我不无得意地告诉他,这个问题是我悟出来的。沃尔夫这个姓很常见,英文写法是Wolfe,但它与另一个英语单词Wolf发音相同,而Wolf的意思就是狼。所以方步岳才会那样写。

  唐亚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舒雁,我发现历史的错误正在重复。”

  “你什么意思?”

  “当初我断定日记里的‘黎明’是一个人,而今天你在重演我的错误,区别仅在于,你说得比我还玄乎!”唐亚辉说完就得意地大笑。

  我知道跟他争论这个问题,就象当初争论“黎明”问题一样,是不会有结果的。“好吧好吧,这个问题咱们先放在一边。但是,不管怎么说,任何人看了这本日记,至少不会认为方步岳是特务吧!可惜徐先达没见到这本日记……”

  “嗨!”唐亚辉在桌上拍了一下,“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现在把这个本子交到嘉华大学去,不也一样吗?”

  “哎呀我的老祖宗,事情哪有这样简单?这本子上的字太难看了,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写的,我把它交上去,谁会相信是方步岳的日记?”

  “你可以重抄一遍嘛,你现在的字不那么难看了……”唐亚辉笑眯眯地给我出主意。

  “废话!重抄一遍也不是方步岳的字。嘉华大学肯定能够找到方步岳以前写过的东西,比如旧档案旧书信什么的,对照着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手迹。只有把方步岳的日记原件交上去,经过笔迹鉴定,才能作为证明。可是这本日记被我搞丢了……”

  “准确地说,是被狗日的汪油嘴偷去了。”唐亚辉今天好像很讲究用词严谨。

  “那还不是一样?我真是他妈的该死,干吗要带着它去踢什么足球……”我懊悔不已。唐亚辉同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又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去找找汪油嘴?”

  “找?到哪儿去找?”我觉得唐亚辉简直是异想天开。汪油嘴早已不在嘉平了。他的初中生涯是以几门功课不及格结束的,所以没拿到毕业证,他在家里呆了一阵以后,外地有家工厂来嘉平招工,他就报名走了。

  唐亚辉却说:“当然是到他爸那儿去找啰,他说不定也回家来过年了。”

  “找到了也没用,他肯定早就把这本日记丢掉了……”

  “那也不一定。比如说你这个作文本吧,我以为早就不在啦,昨天晚上却在家里翻出来了。所以咱们还是去碰碰运气吧,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十分钟后,我们向街口的茶馆走去。今天与昨天一样,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茶馆一片热热闹闹行将过年的气氛,茶桌一直摆到了敞开的铺面外边。几个顾客懒懒地靠在竹椅上,尽情享受着暖烘烘的阳光。其中有个穿新衣戴新帽的汉子,怀里坐着一个小男孩,父子两人穿着同样颜色的新衣新帽,都在打瞌睡,神态惟妙惟肖,煞是有趣。我们观赏了一会儿,便见汪油嘴他爸提着铜壶走出来逐桌斟茶。自从初中毕业以后,我们便不大敢在他面前提起汪油嘴,一提起来他就脸色发紫,仿佛我们成心气他似的。因此,当我很有礼貌地叫着汪伯伯,问他汪得财回来没有时,心中有些惴惴的。

  不料汪伯伯却笑得很灿烂,带着几分神秘几分狡黠反问我们:“你们两个当科员没有?”我们不禁愕然。汪伯伯突然将声音提高八度:“你们还不晓得哇——我们汪得财当科员啰!”

  那对打瞌睡的父子被他猛然惊醒。父亲睡眼惺忪地茫然四顾,儿子则抗议地哇哇大哭。汪伯伯毫不理睬,又问:“你们两个活学活用没有?”唐亚辉噗地笑了。汪伯伯却爆发出新的亢奋,音阶也提高到川剧高腔的水平,显然是要让整个茶馆的人都听见:“我们汪得财,又当科员又要活学活用,忙得很,哪有时间回来过年嘛……”

  回来以后,唐亚辉躺在我的床上大笑不止,我却越想越绝望,懊悔得直捶脑袋。唐亚辉笑够了,就爬起来劝我:“别打啦,别打啦,再打就把脑壳打烂啦。你的脑壳有什么错误?不就是装了点资产阶级世界观吗?改造世界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用不着这么着急嘛……”

  “滚你妈的蛋!”

  “你这个急性子总也改不了。”唐亚辉大大咧咧地笑着,“还是听我给你再出个主意吧。这个作文本虽然不是方步岳的日记,但它的确是日记的内容,对不对?所以你可以写个情况说明,把咱们怎么找到那本日记,后来又怎么丢了它这个过程说清楚,连同作文本一起交上去,请组织上调查,不就行了吗?”

  “这个情况说明怎么写?说是我把日记的内容抄下来了,又是抄得断断续续的,谁看了都会怀疑:你抄这些东西干什么?说是方步岳因为一张图才遭殃的,却又拿不出这张图来,无凭无据的事情谁会相信?怎么查得清楚?只会说我是胡编乱造的!你纯粹是他妈的出馊主意!你的神经是不是短路了?”

  人和人的神经不一样。有的人挨了如此痛骂会真的短路,有的人挨了骂却会碰撞出智慧的火花。唐亚辉就属于后者。他在我的骂声中眨了一会儿眼睛,水平突然超常发挥,说出一番宏论来:

  “不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事情毕竟不是你编造的,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对不对?实实在在的事情总会留下影子,这些影子就是凭据,你只要能够一五一十写出来,就不怕查不清楚!首先我就可以给你当证人嘛。除了我,还有好多人也是了解情况的。比如说发现日记那天,陈胖鸭、小数点、汪油嘴他们几个都在场,他们都可以作证嘛。所以当时的场面你一定要详详细细写出来,那样才有说服力。后来我们寻宝的事情也是有旁证的,当时卓娅芳她们还笑话我们嘛,我还向魏骏骐打听过居香必岛嘛。这些过程你也要写清楚,一直写到汪油嘴怎么偷了那个笔记本。你不要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这样写会冤枉他。你可以不说日记一定是他偷的嘛,你只要把那天的情况点滴不漏地写清楚就行了,这总不算冤枉他吧?明眼人一看这份材料就知道应该找谁调查,说不定一调查就把日记找出来了呢!总而言之,你这个情况说明不能写得干巴巴的,要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情况都写出来,这些东西都能提供调查的线索。”说到这里他的灵感进一步迸发,用语也空前地精辟起来,俨然有点格言的味道了:“特别是细节!只有细节才会产生真实感,才能引起身历其境的感受,因为细节是编造不出来的。所以你千万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不管你是否意识到它的价值!”

  今天的唐亚辉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你今天说话怎么像个作家似的?”

  我一说他胖,他还真的喘起来了:“什么叫‘今天像个作家’?她不是早就说过我可以当作家吗?”

  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这个“她”是指卓娅芳。看来这小子革命要成功了,怪不得这样神采飞扬。

  “你的意思,是不是写成一篇回忆录式的东西?”

  “对了!”“作家”在桌上一拍,“就是要写成一篇回忆录。不要怕长。反正这个寒假你有的是时间嘛,慢慢写呗。要不怎么办?总不能让你的方丽华永远背黑锅吧?”

  唐亚辉走后,我决定立即实施他的建议。不管我的“回忆录”对于嘉华大学是否有足够的说服力,至少对于方丽华是很有意义的。她看了这篇东西,对于父亲的所谓“特嫌”问题,就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痛苦的心灵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我在家里找到了一个未曾用过的笔记本,封面是天蓝色的,绘着几朵雪白的云彩,云朵之间印着五个字:“飘逝的记忆”。我觉得这几个字很符合我的心情,就在桌子旁边坐下,闭上眼睛想了一阵,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九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本咖啡色的日记,我觉得它本身就像一杯浓郁的咖啡——苦涩,却又充满魅力……”

  24

  寒假结束时,我的“回忆录”已经写到丢失咖啡色笔记本那个倒霉的日子。我当然没有把它交到嘉华大学,而是带回北京交给了方丽华。至于下一步是否要交给组织上请求调查,我想应该由她们母女看了以后再拿主意。

  交给她的地点,还是学校背后那片寂静的树林。林中的积雪本已融化了一半,太阳落山的时候又冻结起来,在脚下发出干硬的咔嚓声。我向她详细说了在嘉平了解到的情况,特别是徐先达临终前说的话。方丽华身子突然摇晃一下,软软地瘫在一颗树上,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眼睛也闭上了。然后,浓密的睫毛下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像露水流过洁白的花瓣,将她的容颜打湿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落泪,顿时慌了神,笨拙地伸出手去扶她,不知怎样才能拂掉她的悲痛。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将头埋在我肩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我只感觉到她的身躯在我怀中轻轻颤抖。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方丽华,我让你伤心了……”

  “舒雁,”她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很感谢你,真的……”然后,她忽然在我肩上吻了一下。

  写到这里,我的记忆又模糊了,因为这刻骨铭心的一幕后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我只知道,在那个黄昏的树林,在那片血色的夕照之中,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有过她的吻,尽管只有一次,尽管是吻在我的衣服上,但是,我毕竟曾经拥有过……

  那天方丽华没有回学校,而是带着我的笔记本回了家。过后将笔记本还给我时,她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舒雁,你这本‘飘逝的记忆’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几乎都不敢拿给我妈看。”

  “怎么啦?”

  “你干吗把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也写进去了?”

  这段往事本是从我笔下情不自禁流出来的,但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我之所以写出这些细节,是为了让人看了有真实感。

  “真实感倒是有。我看了以后,得到了很大安慰。我妈看了也很感动,叫我替她谢谢你。不过,她说这本笔记千万不能交上去。”

  “那你父亲的问题怎么说清楚?”

  她淡然一笑:“说不清楚,就不说呗。我妈给我说了整整一夜,我也想明白了。既然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何况别人根本就不会相信,只会说我们想翻案。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怀疑一个人容易,相信一个人难,组织上已经形成的看法,怎么可能因为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改变了呢?”

  今天看来,方丽华母亲这番话是完全正确的,否则文化大革命中就不会遍地都是“特务”,而且他们越是证明自己不是特务,别人就越是硬要说他们是特务。然而当时我还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没有经风雨见世面,不懂得这个道理。我把唐亚辉的理论搬出来,说有真实感就有说服力,足以证明她父亲的确留下了这样一本日记

  方丽华却说:“正因为这样,我妈希望你把这本笔记烧了。”

  “烧了?”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说她看得心惊肉跳,因为我父亲日记里提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有那张莫名其妙的图,就像……就像真的有什么秘密勾当似的,可他从来没在信上说过这些事情。要是有人看到这本笔记,要我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辈子都休想太平了。”

  “是这样呀……”我沮丧地摩挲着手里的笔记本,“真的必须烧掉吗?”

  “这只是我妈的意思,可是我觉得烧掉太可惜了。你这本笔记写得挺好的,就像一本相册,记录着你童年的生活,而且……”她的脸突然红了,“而且也有我童年的影子。我希望你把它保存起来,别给任何人看,只作为咱们两人的秘密,留着咱们以后回忆童年的时候,一起来看……”

  她紧紧地依偎着我,声音渐渐低下去。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清香的气息,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呼吸变得困难了。

  “舒雁,”她深情地凝视着我,“你也别替我难过。我让你了解父亲的情况,并不是想给他平反,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能够有今天这个结果,我已经很满足了。反正咱俩既不想当官,也不一定非要入党,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一辈子,不也挺好吗?”

  这声“咱俩”,分明把我和她的命运连在一起了。霎时间,一阵狂喜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将我整个儿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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