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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飞的黑蝴蝶(短篇小说)

  谨以此篇献给那些可亲可敬和可悲的战友们!

  

  一

  我又一次来到当年连队的驻地,我站在山坡上一块黑色的石头上,七月草原的风吹拂着我有点零乱的头发,随着丝丝的微风飘来了一阵阵浓郁花蕊的香气。远处山坡上一群牛羊正在悠闲地吃草,一头大黄公牛正在追赶一头花斑母牛。花斑母牛的斑像美丽的图案,一点白一点黄一点黑像画又像一张地图。不知名的小鸟站在岩石上清脆悦耳地鸣唱着,倐尔飞起来跳到另一块岩石上,叫几下又跳到另一块岩石上,无忧无虑活泼而又可爱。当年戍边军人口号声和雄赳赳气昂昂的训练喊杀声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山谷间的静谧与安宁。在不远处的山脚下就是当年连队炊事班所在地,三条石块垒成的窑洞早已坍塌变成废墟,留下的是长满杂草和小树的旧址。随着一阵小草瑟瑟地晃动一只灰色的野兔跳了出来,看到有人像离弓的箭一样向一座小山包跑去。我的身边是几丛茂密的红柳。红柳是抗寒耐旱树种。红柳的枝条呈暗红色,叶筋也呈暗红色。红柳的枝条柔软绵长像美女的头发,草原的风是最好的梳子,草原的风把红柳枝条梳理得美丽而动人。

  而在红柳的左侧有一堆土,那是一座坟丘。坟丘不大像一个大馒头。大馒头上长满了青青的野草,有的野草枝叶的顶端还开着小小的黄花。顺着坟丘向南走,翻过一座小山峰,大约在一百米处的地方也有一座坟丘。坟丘已被岁月的风雨抹平,现在已看不到什么了,远远望去是一片荒草萋萋。而在这两座坟丘的下边就长眠着我的两个战友。两个同年入伍又是一个公社的战友。他们两个生前是冤家,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冤家。他们两个死时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岁,都刚步入青年时期。他们不是死在保卫祖国与敌浴血奋战的战场,也不是死在为抢救人民生命财产的激流和烈火之中。他们的死不但给连队带来了耻辱,而且还给这个部队蒙上了不光彩的政治阴影。虽然他们的尸骨早已化为尘土融进了边疆的山石之中,虽然发生在一个戍边连队那夜残烈的一幕早已被人遗忘,但每想起来我的心就隐隐的疼痛和不安……

  岁月的日历仿佛又翻回到了三十年前——

  二

  在 伟大领袖号召全国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年代里,我入伍来到了内蒙古高原,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分到了一个连队炊事班,当上了整日围着锅台转的“伙头兵”。

  这个连队是守备连队,长年驻守在祖国北部边疆连绵起伏白雪皑皑风沙不断的大山深处。炊事班就坐落在一个光秃秃的大山脚下。我来到炊事班时正好是个大雪纷飞的黄昏,像草原狼吼叫一样的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放眼四野是雪的天雪的地雪的山一片灰蒙蒙的银白世界。连队炊事班是用石块垒成的三条窑洞,在积雪的覆盖下透过夜幕望去像一头趴卧在大山脚下披着白羊毛毡子的巨兽。从窗口透出微弱的光亮像巨兽闪亮的眼睛。来到炊事班的当天夜里是开班务会。班长是个一米七八个头的东北大汉。班长说话声音像宏钟一样响亮,他让我把背包放到炊事班的大通铺上然后哈哈笑着说,来到部队都是一家人,都是革命同志,先介绍互相认识一下吧!

  这时我才发现通铺上并排坐着五名老战士,显然是等候欢迎我这个新兵的。经过互相介绍我才知道班长叫郑卫东,是六八年从吉林省通化市入伍的老兵。副班长叫黄国圈,是六九年从安徽省萧县入伍的兵。其他三个老兵一个叫张贵荣,一个叫丁二保,一个叫鲁遂联,都是七0年从山西省大同市入伍的农村兵。互相介绍以后是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班长郑卫东拿出当时被尊称为“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本操着有点酱味的东北腔说;首先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敬祝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班长郑卫东领我们学完毛主席语录又接着说:炊事班工作最重要,关系着全连同志的身体健康。我们一定要提高认识,端正态度,互相配合共同做好炊事班的革命工作。

  ……

  开完了班务会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我说要去厕所班长说让丁二保领你去。内蒙古高原的夜贼冷贼冷的,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使人感觉呼吸都困难。风住了天晴了,寒冷的雪夜星星冻得都直打冷颤。我俩在一个小山沟里解完手后,丁二保问我,你是哪里入伍的兵。我说是河南省。他说河南省和山西省搭界,咱俩还是半个老乡呢!……

  我俩正说着忽然西北方的上空升起了一颗信号弹。那信号弹呈桔红色,像流星又像家乡灯节燃放的焰火,把那一片天空照得雪亮。我心里一阵紧张。丁二保又接着说,咱这里离国境线只有百十里路,阶级斗争可复杂了,经常有人从这里偷越国境。信号弹就是敌人联系的信号。听说苏修还在中蒙边境陈兵百万,这仗早晚要打起来。在边疆当兵可得多长个心眼,一定要提高警惕。我们正说着连队的熄灯号响了,营区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周围的座座山峰在雪光的映照下看上去就像城堡一样威严,山峰上那几块凸出的岩石好像是站岗的哨兵岿然不动地注视着远方的一切。

  这是我分到老连队的第一个夜晚,回到炊事班睡在通铺上心里十分不平静,好一会才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三

  新的生活是伴随着收音机里播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开始的。

  早晨的五点钟我们就起床了。我们起床后按照班长的分工紧张有序地忙碌起来。班长让我学着切菜。我是从学校直接入伍的学生兵,在家从没做过饭也没切过菜。我笨拙地拿起一个土豆学着班长的样子切菜。可刚切了一下,土豆一滚刀跳到左手母指上,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班长看到后生气地说,叫你不要慌你偏不听,看不是切着手了。疼吗?不怎么疼!我回答。切菜你不要管了,走,我领你去找卫生员包扎一下。班长领着我包扎完伤口从连部刚回到炊事班炊事班里正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特殊武斗”。两位老兵瞪着大眼珠子喷着唾沫星子 吵吵嚷嚷对骂着正要开战。那位叫鲁遂联的老兵手里拿着擀面杖,像一头正准备攻击对方的暴怒狮子要扑过去进行一场格斗和撕杀,昨夜领我去厕所那个叫丁二保的老兵手拿添煤用的铲子作好了充分的防御准备。

  你们还像个解放军战士吗?班长大声地喝问着。

  那位叫丁二保的老兵看到班长回来了就小声地说:班长你评评理,他把米饭闷夹生了怨我把烧得太大了!

  叫鲁遂联的老兵也不示弱地说:叫你压火你不压火,米饭闷夹生了就怨你!

  班长说:你俩别再争吵了,马上就要开早饭了,米饭闷夹生了还不赶快想办法。

  于是我们赶快先把大锅里的夹生米饭铲出来倒进猪食桶,又把剩馒头馏了一下算作了全连战士的早餐。

  连队 开过早饭有一段空闲时间,鲁遂联喊我上山去玩。此时天半阴半晴,被浓厚的乌云捂盖得有点变成淡白的太阳从云隙里投射下来,把周围山上的积雪映照得更加洁白刺眼。我们俩相跟着来到山顶,极目远望大小山丘完全被皑皑白雪覆盖,那一块又一块被大雪遮盖着的大小岩石像一只只正在奔跑吃草的绵羊,又像一个又一个大小不等的白面馒头。这时鲁遂联掏出一支烟让我抽,我说不会他自己用火柴点着说:丁二保那人最坏,你以后要少和他接触。

  我看着鲁遂联的脸不知他说得是哪里的话,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鲁遂联一看我不懂他的意思又接着说:丁二保俺俩是一个公社的,他的底细我是最清楚。他可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鲁遂联这一说更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帽子。“现行反革命”怎么能来当解放军呢?因为当时入伍政审很严,部队总不能接收个“现行反革命”吧!

  鲁遂联又接着说:丁二保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一张报纸上有毛主席的照片,就用剃头刀把毛主席的“头”割了下来。为这事管理学校的贫农代表组织批判了他一星期,说他是“小反革命”,还把他开除了。

  我问,那他咋能来当兵呢?

  哎,你新兵蛋子非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货能来当兵还不是靠了他姐姐的漂亮脸蛋。俺公社那一年参加征兵体检的人员名子都定好了,没有丁二保。有一天晚上,我和俺村的狗孬到公社问问武装部的孙部长看啥时候进城体检身体。公社院里很静,干部们都住队去了。孙部长办公室的门上挂着锁。俺俩正准备回去,忽然听到孙部长屋里有说话声。你说,我弟弟今年能去当兵吗?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能,一定能!我当着公社的武装部长还不能送走一个兵。今夜就把体检名额下一个添上你弟弟。是孙部长的声音。

  俺俩躲在黑暗处想看看那女的是谁。过了一会孙部长办公室的窗户打开了。孙部长伸出头左右看看没人就跳出来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门开后一个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女子头发有点乱还用手拍了拍。俺俩一看就是丁二保他姐。他姐唱戏演《白毛女》全公社都认识。就这样那龟儿子来当兵了!

  我俩看看天快到了做中午饭的时间,就踏着积雪沿着崎岖的山路回到了炊事班

  四

  

  新兵下连队的第一个星期日是搞阶级教育吃忆苦饭。因为战备需要忆苦饭要到坑道中去吃。炊事班提前准备了忆苦的窝窝头。窝窝头是用喂猪的麸子和糠皮少掺点玉米面做成的,放在嘴里又垫牙又难咽。炊事班把窝窝头按人发到班排后全连在连长指导员的带领下就进入了预定的战备坑道。

  战备坑道是一个工兵连队用了两年时间打成的。战备坑道长约有一公里宽约五米。战备坑道里储备着水食品和弹药,听说打起仗来一个连队可以坚持半年。我们是守备部队又是反修前哨,一但打起仗来誓与阵地共存亡。各班排进入战备坑道后按事先约定的位子进入了紧急战备装态。为了照明各班都点起了蜡烛,黑暗的坑道顿时有了亮光。顺着黑暗的坑道向前望去,蜡烛的灯光忽大忽小像岩石上突然冒出的火苗。首先是吃忆苦饭。全连战士都把窝窝头拿出来心情沉重地默默吃着。指导员还边吃边作忆苦前的思想动员。指导员要大家带着阶级仇民族恨忆苦思甜。指导员要全连以班为单位忆苦讲家史。指导员要全连每一个指战员要通过这次忆苦思甜的思想教育阶级觉悟来一个大的提高,从而把全连的战备工作搞得扎扎实实有声有色。

  炊事班第一个讲家史的是鲁遂联。鲁遂联的家苦大仇深。鲁遂联是从山西省大同市入伍的战士。山西大同有个万人坑,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杀害工人的罪证。鲁遂联的爷爷就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为了讲家史鲁遂联先用毛巾擦了擦眼里沁出的泪花,鲁遂联怀着沉痛的心情声泪俱下地说:俄(我)爷爷就是死在万人坑的。那是一九四四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俄爷爷下井挖了一天煤,俄爷爷刚出井口还没顾换衣服,几个日本鬼子就要俄爷爷去体检身体。俄爷爷当时患上了一种肝病,日本医生就让几个鬼子兵把俄爷爷捆起来扔进了万人坑。俄爷爷在万人坑里高声哭着喊,俄还能下井挖煤,俄还能下井挖煤,快救俄出去,快救俄出去!日本鬼子就是不让救人,俄爷爷就活活地死在了万人坑里。……

  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打到万恶的旧社会!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鲁遂联的家史还没讲完班长郑卫东就领着炊事班战士呼起了口号。口号声在坑道里回响着,声音显得高亢有力。口号声惊动了全连战士,也惊动了参加忆苦的连队干部。指导员听到了口号声也过来参加了炊事班的忆苦。指导员要炊事班的同志带着阶级感情忆苦。指导员要炊事班的同志时刻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鲁遂联刚忆完苦情绪还没稳定下来,还在吸嘘着擦眼泪,班长郑卫东就让张贵荣接着忆苦讲家史。张贵荣坐在黑影里嘴里不知吃着什么?张贵荣的两腮鼓鼓的急得不得了。班长郑卫东正好在他旁边坐着,就推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忆苦呢?班长这一推,张贵荣嘴里正吃着的半块馒头掉了下来。 这事正好被指导员看到了。指导员当时气得火就上了头。指导员说:全连战士忆苦思甜都吃窝窝头,而张贵荣却吃白面馒头,这是政治态度问题,这是阶级感情问题,这是思想觉悟问题。炊事班不忆苦讲家史了,现在结合张贵荣忆苦思甜吃白面馒头开批判会,好好批一批张贵荣的思想问题。于是炊事班的忆苦会又成了坑道批判会。

  炊事班的同志你一言我一语地批判着张贵荣的思想,指导员还要大家结合阶级教育狠挖思想根源。这时候我借着蜡烛微弱的亮光扭头看看张贵荣,只见他双手抱着头勾在两腿间一句话也不说。唉,你这个老兵啊,一天不吃饭就饿死你了?咋就在政治风头上找碴呢!我在心里暗暗埋怨他。

  下午从战备坑道里出来已是五点多钟了,冬日天短,夜色已慢慢笼罩下来,周围的雪山看起来都模模糊糊。上午是忆苦下午是思甜。为了把思甜的伙食搞得好一点,我们忙了一个小时闷了一锅大米饭,又炒了土豆猪肉菜,按每班的人头进行了分发。炊事班开过饭后到处找不到张贵荣。因为“坑道馒头事件”班长郑卫东让他停职写检查。他会到哪儿去呢?班长让我去找,我找了好一会才在山坡上一块岩石后边找到了张贵荣。我喊他回去吃饭,他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边哭边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头说:我才真昏呢,我才真昏呢!后来我才知道张贵荣有胃病,是十二脂溃疡,来部队得的,忆苦的窝窝头根本吃不得,可饿了胃又疼得难受,无奈才准备了一个白面馒头,刚吃了一口就招来了这次横祸。

  忆苦思甜教育之后,指导员在全连会议上表扬了一批阶级觉悟高表现好的同志,同时又代表连党支部决定:把张贵荣调离炊事班,让他到连队的生产点去放羊。第二天张贵荣走时我去送他,张贵荣流着眼泪说:小顾,我这兵算是白当了,怕是党也入不上,明年光等着复员回家了。你是有希望的,你一定要好好干!

  张贵荣已经走远了,张贵荣的身影已消失在白雪茫茫的草原深处,我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五

  张贵荣调连队生产点放羊后班长让我接替了炒菜工作,可我第一天炒菜就闹了个“危险镜头”,炊事班差一点失火。

  那是一天中午,我把一壶花生油倒进锅里,等油熬热了再倒菜。我想让油多熬一会,这样炒出的菜有味好吃。谁知我刚准备向锅里倒菜,随着一股浓烟热油“嗵”地一声着火了。火苗伴着浓烈的油味像喷火器一样把炊事班的窑洞罩满烟雾。炊事班的天窗向外吐着浓浓的黑烟。我急了也懵了掂起一桶水就往锅里倒。谁知我还没来得及倒水胳膊被人紧紧拉住了。别……!丁二保说着端起一行军锅菜倒进了锅里。油火被压灭后丁二保才说,油轻水沉你越倒水火着得越大。这时候丁二保看到我的右手被热油烫得红红的像要起泡的样子,赶紧进住室拿出牙膏挤出一点涂到我的手上说,牙膏是凉性,涂上一会就好了。边说边用嘴吹着我的伤口连声问疼不疼?疼不疼?丁二保像大哥哥一样关心人使我十分感激。

  自那天鲁遂联说丁二保曾用小刀割过毛主席照片的头后我对他一直有戒心。那是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那是个一句话就可以无限上纲上线甚至判刑坐牢的年代。我怕政治上影响自己总是像躲毒蛇一样躲着丁二保。这件事后我对他虽然还有戒心,可慢慢地和他亲近起来。有一天开过午饭丁二保说,小顾,咱俩去背菜吧!

  去哪里背菜?我问。

  去十三号坑道!丁二保说。

  班长郑卫东正趴在通铺上给家写信就说去吧去吧!

  原来边防守备部队为了预防大雪封山外边蔬菜运不进来,秋天就提前从外地购进几汽车蔬菜,如土豆、大白菜等,都储藏在一个叫十三号坑道的山洞里。十三号坑道离炊事班约有一公里路。我们拿着装菜的麻袋沿着一条崎岖的山间小道不一会就到了。丁二保掀开堵坑道口的草帘子,我俩就进去了。刚进去两眼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才看见坑道里堆着土豆大白菜和大葱等蔬菜。我就向麻袋里装着菜,装满一袋放在一边再装另一袋。这时候丁二保说,小顾,麻烦你给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

  我说:你要入党了?

  丁二保说:不是!班长说我这一段时间表现不错,让我提前写。俺只有小学文化咋写呢?

  丁二保这一说我又想起了鲁遂联说他用剃头刀割毛主席照片头的事,装着没听见默默地向麻袋里装着菜,好一会也没吭声。丁二保在穿的旧军用棉衣上擦了一下手,然后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破信封在手掌上磕了磕倒出一封信说:俺姐来的,叫俺在部队下死力气干,记着是咋来当兵的!

  丁二保说着说着眼睛有点湿润了,接着便泪流满面小声抽泣起来。过了好一会他才止住哭声说,俺爹俺娘都是“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的,是俺姐把俺拉扯大的。俺姐为俺当兵的事未婚夫和她退了婚。俺姐的名声在俺公社三里五村有点高了,不得不嫁到了外县。唉,说起来都是怨俺不懂事。俺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用报纸叠三角摔着玩,报纸上有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俺怕把有毛主席照片的报纸叠成三角不好,就想用剃头刀割去。谁知刚把毛主席照片的头割下来有个同学报告了管理学校的贫农代表,作为政治事件就把俺开除了,还说俺是“小反革命”。不是俺姐找了公社的孙部长,俺是咋也当不成兵的。这是俺心里话谁也没说过。俺只有在部队好好干,入了党退伍才能找到好工作,这样才能对得起俺姐。你是新兵,俺看你心眼实诚才给你说了实话。你一定得帮俺写一份入党申请书。

  丁二保的话说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背菜回来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就坐在切菜的案板前给丁二保写了入党申请书。丁二保自交了入党申请书工作干得更积极主动了。  

  六

  丁二保上报纸了,丁二保上报纸了!

  有一天上午炊事班的同志正在忙着做饭,连部文书手里拿着一张《内蒙古日报》喊着走了进来。连部文书的话使我们觉得突然又震惊,炊事班的同志都停止了手里正干的工作看着文书手中的报纸。鲁遂联还不相信地说,不会吧,他又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咋会上报呢?莫不是同名同姓吧?

  连部文书晃了晃手里的报纸说:是咱连的丁二保,看,还有照片呢!

  我接过文书手里的报纸翻了翻,在 〈〈内蒙古日报〉〉第二版的左上角找到了刊登丁二保的文章。那是一篇小通讯,通讯的题目是“为了阶级亲姐妹”。还配发了一张照片。通讯的内容是四月二十二日上午,达茂旗乌克胡垌公社一位蒙古族孕妇在旗医院生孩子时大出血,急需要输血。可当时旗医院里没有血库需要有人献血。正在这时候一位解放军同志主动走进去献了400CC血,才挽救了这位产妇和她的女儿。这位解放军战士就是守备四连的丁二保。文章的作者是解放军某部政治处报道组。

  咳,做了好事回来也不说一声让咱们学习学习!我念完报纸上那篇文章笑着说。

  这是碰巧了!丁二保说。上个月的一个星期天俺请假到旗里往家寄信。寄完信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正要回连队,看到旗医院的门口站着许多人议论纷纷。俺走过去问了一下才知道一位蒙古族妇女产后急需要输血。当时就俺一个人是解放军,人们都把眼光集中到俺身上。俺心思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也信任解放军,解放军就应该帮群众解决困难。于是就走进了旗医院。俺的血正好是0型的就让医生抽了400CC。等输完血走出医院正好碰上团政治处搞报道的小曹。小曹咱都认识,就是团政治处常来咱连队采访的那个干事。小曹干事问了情况就给俺拍了照片,谁知道他又写成文章还登了报纸。

  我们连队过去一直是全团的后进连队从没上过报纸,丁二保这一上报纸给连队争了光露了脸,连队干部都很高兴。当天夜里连队集合搞了一次大点名,指导员在会上表扬了丁二保为群众献血的事迹,并说这是“拥军爱民”的具体表现,要全连干部战士都要向他学习,为人民群众多做好事。

  丁二保成了全连学习的榜样以后,我发现鲁遂联的情绪有点不正常。他一连几天一句话也不说,表现得非常沉闷和不痛快。班长问他咋了他说咋也不咋!炊事班的同志都知道丁二保和鲁遂联虽是一个公社入伍的老乡,可是同乡不同心。鲁遂联心眼小嫉妒性太强。鲁遂联总怕丁二保进步快影响自己,经常在背后说丁二保的坏话。丁二保每次在连里受表扬他总是向地上吐一口唾沫说假积极。有时两人还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吵得几天干瞪着眼谁也不答理谁,吵得好像俩人 有了不共戴天之仇成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

  有一天下午炊事班快该做饭了却不见鲁遂联的影子。班长郑卫东让我去找。我找了好一会才在山坡上一条挖的战壕里找到了他。我说该做饭了你躺在这里干啥,班长让你回去呢!鲁遂联从表情上看十分痛苦和消沉,过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说,小顾,我是没脸见人啦,我是没脸见人啦!我说兵当得好好的怎么会没脸见人呢!他说你新兵蛋子知道个什么?我和丁二保是一个火车皮拉来当兵又是一个公社的,现在是人家登了报纸又成了全连学习的榜样,我甚也不是这叫咋活人哩!我说咱这里是边防连队,只要好好干别说登报受表扬了,以后立功受奖的机会也是有的。我这一说鲁遂联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着的草沫和尘土和我一同回了炊事班

  这时候班长刚从连部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回来。班长传达了紧急会议精神:连队上午接到了团部保卫股的一个秘密通知,附近的固镇县有一个反革命分子搞阶级报复,连杀三人后潜逃到县武装部偷了军服和武器[一支冲锋枪60发子弹和两枚手榴弹],可能冒充执行任务的解放军战士偷越国境投敌叛国。罪犯特征是:男,汉族,现年二十八岁,身高一米七五,漫长脸浓眉毛,留短平头,操当地口音,会讲蒙古族语言。各边防连队发现此人立即缉拿归案。

  班长刚把连部的紧急会议精神传达完毕,鲁遂联就毫无兴致地说,操,咱这里几个连队施工日夜炮声隆隆罪犯早吓跑了,还敢从这里偷越国境?

  我说还是警惕点为好!

  七

  边疆守备连队一年四季都是比较忙的,冬春季是搞军事训练夏秋两季是搞战备施工,打山洞挖战壕修火力点。这不,天气刚转暖,山坡上的积雪还没化完战备施工就开始了。我们连队担负的施工任务是打一条50米的坑道,使两个山头的火力点相连,打起仗来不用出坑道两个火力点的兵力就可以互相支援。开过了战备动员大会施工就正式开始了。连队提出的口号是“加油干,拼命干,要与帝修反抢时间”。我们炊事班为了让全连战士有一个健壮的身体搞好施工,千方百计想着法子改善伙食。当时每个战士每天的伙食标准是四角七分钱,主食是大米白面和小米,副食是土豆和大白菜。为了解决连队的吃肉问题,我们编制了许多铁丝套放在山坡上野兔经常活动的地方,有时幸运两天也能套住几十只。我们把野兔皮剥了肉和土豆炖在一起成了战士的美味佳肴。炊事班经常受到连长的表扬和战士们的称赞。

  有一个星期天我正要去别的连队找战友玩,鲁遂联喊住了我。鲁遂联说:小顾,咱俩去做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做成了保准你我都受表扬,说不定还能受到连队的嘉奖。

  我知道自丁二保登报受连队表扬以后鲁遂联一直不服气,总想着做好事受表扬的机会,就问:做什么好事呀?

  鲁遂联说:你新兵蛋子啥也不懂,这事你就不要多问了,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鲁遂联背起他洗得有点发白的旧军用挎包手里拿了一根长木棍,让我担着炊事班的水桶就出发了。时间已到了农历五月,山坡上积雪已经消融,野草露出了鹅黄色娇嫩的幼芽,在向阳的地方还看到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像大山间闪亮着无数的小眼睛。我们走过两座山头就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这里地阔天蓝使人顿觉豁然开朗心旷神怡。我们又走了大约五里路就来到一个水泡子边。水泡子一眼望不到边,水泡子周围长着茂密的枯草,枯草的根边已露出了娇嫩的青芽。一群一群不知道名子的水鸟一会落在水面上一会飞起来叫几下盘旋着又俯冲下来,像谁抛向天空的无数个白色羽毛球。由于没有受到人类的污染,水清澈见底,映照着蓝天和白云,在深水处可见到游动的鱼群。这时鲁遂联说:这个水泡子与一条叫艾不盖的河相连,水不是很深但鱼很多。这还是去年有一次去连队生产点发现的。鲁遂联边说边从从挎包里掏出雷关炸药和导火索,说:你躲远点,不让你过来你千万不要过来!

  啊,原来鲁遂联是要炸鱼呀!我这才知道了这次特殊任务的具体内容。

  “轰!轰!”雷关引爆了炸药,随着几声巨响水泡子上空升起了数十米高的水柱。水柱升起落下远远望去像一条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的银链。

  银链落下后水泡子又 平静下来,水面的水鸟早飞得无影无踪了。鲁遂联喊我捞鱼。我跑过去一看,水面上飘着一条条翻着白肚的死鱼,大的有一二斤重,小的也有三四两。这一炮炸的鱼可真不少,我捞了整整两多半桶。鲁遂联看我把鱼捞完了说:你再躲远点,我换个地方再放一炮咱就回去!

  我担着鱼桶刚躲好第二炮就响了。这一炮很响也很闷,像把整个大地都震动一样。炮响过后我看不见了鲁遂联的身影。我顺着水泡子边喊边寻找,才在一个水湾的枯草中找到了鲁遂联。鲁遂联蹲在地上一手捂着头一手掏衣袋里的手巾,鲜红的血顺着右眼角流了下来。

  我说:你受伤了。

  鲁遂联说:没什么?被崩起的一块石头砸破了点皮。来,小顾,给我包扎一下。

  这天晚上连队战士都喝上了鲜美的鱼汤,可是鲁遂联的伤口发炎了,脸肿得像二号盆子。这时候指导员来到了炊事班,指导员说:谁让你去炸鱼的?你这是无组织无记无纪律的表现。必须得认真写检查。战士吃不吃鱼都无关紧要,你闹出伤亡事故漏子就捅大了。

  指导员走后鲁遂联表现很沮丧,他对我说:本来是想做点好事受表扬的,咋就又捞到了一顿批评!

  我说:想想指导员批评得也对。

  鲁遂联唉声叹气地说:唉,我的点咋恁背呢?真是倒霉透了!

  这天夜里鲁遂联翻来复去没睡好觉。

  八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我到炊事班也快半年了。连队党支部为了调动全连战士施工的积极性,决定近期发展一批新党员。那时军人把入党看成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一种最高的政治荣誉。因为入不了党在部队不能提干部不说,复员到地方还不能找到好工作。指导员在会上把这个决定一宣布,全连的革命战士顿时热血沸腾群情激昂干劲倍增。有的战士在工地上连续干十几个小时还不让接班。炊事班的同志也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着。

  “七一”建党节前夕,经过各排党小组的推荐和连党支部的集体研究,决定发展四名同志入党。其中第一名就是炊事班的丁二保同志。当班长把入党志愿书交给丁二保让尽快填好上报时,丁二保无声地哭了。丁二保哭得很痛心也很伤心,丁二保的泪水盈满了双眼,丁二保的泪水流了一脸,丁二保的泪水流湿了上衣前巾,丁二保趴在床上哭得抬不起头。只有我知道丁二保拿到入党志愿书为什么要哭,只有我知道丁二保的这个兵当得老不容易,只有我知道丁二保的姐姐为了弟弟付出了多么大代价。我帮丁二保认真填写好入党志愿书又帮他写了一风回信,说丁二保在部队已经入党了,让他那个为弟弟当兵献出少女媜操的姐姐也高兴高兴。

  丁二保的入党志愿书填好后经过党支部大会的讨论通过很快报到了营党委。据说营党委很快就会批准。因为“七一”建党节这天全营的新党员要统一着装到施工工地集体进行入党宣誓。

  “七一”建党节这天,丁二保专门换了一身新发的军装,戴上了鲜红的领章帽徽,又理了发刮了胡子,人显得十分精神。丁二保站在炊事班门口专门等着连部通讯员来通知他去参加入党宣誓。可是从上午八点等到十一点连部通讯员也没来通知他。是不是新党员集体入党宣誓的时间变了?我们让丁二保去连部问一问。丁二保去了连部一会就回来了,说是连队新发展入党的那三个战士早就宣誓完回来了,唯独没通知他。这时候班长郑卫东发起了脾气:奶奶的,炊事班同志好欺负呀!干得那一点比他班排差。丁二保这党员入不上老子这破炊事班长也不干了!班长郑卫东说着气得一蹦一跳地去了连部。

  丁二保的新党员营党委没批准的原因弄清楚了,是连部文书通过营部书记探得的消息。在丁二保的入党志愿书报到营党委以后教导员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举报丁二保曾用小刀割过毛主席照片的头,是“现行反革命”,当兵是混进革命队伍来的。营党委接到匿名信后十分重视,营党委当即就开了党委会并作出决定:暂不研究丁二保的入党问题,派出人员去山西大同搞外调。如果举报信上反映的情况属实,丁二保入不上党事小,还要通过地方党组织追求有关人员的政治责任。

  丁二保是“现行反革命”,丁二保曾用剃头刀割过毛主席照片的头,丁二保当兵是混进革命队伍的。这事虽然营党委要求严格保密但消息还是传了出来。丁二保听到没听到我不知道,但连队一些人背后都在切切私语。那几天丁二保情绪一直很稳定,该烧火烧火该做饭做饭,只是做饭后的一段时间他一个人坐在山坡上不住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周围扔着许多烟头。大约是在三天后的一天夜里,我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一阵响动,那响动不大但有点特别,那响动听起来像劈柴又不像劈柴。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通铺前边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那夜月亮很好,月亮透过窗户把床前地上洒满了水银似的光。营区的夜静悄悄地,只有站哨的士兵偶尔问一下口令。这时候班长郑卫东也醒了。班长郑卫东坐起来问:丁二保,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丁二保没吭声,丁二保呆站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才囁嚅着说:我把鲁遂联杀了……

  什么?你把鲁遂联杀了?你杀鲁遂联干什么?班长郑卫东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二保看到炊事班的人都醒了,就拿着切菜刀向自己的脖子上砍去。班长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把菜刀夺了过来。这时我赶忙点亮马灯,看到眼前一幅惨象。丁二保的手上脸上和上衣上都是血。鲁遂联已被他杀死了,鲁遂联脖子的血还在汨汨地向外冒着。鲁遂联的嘴张着,眼瞪着,鲁遂联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吓坏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班长,你、你看这、这怎么办?

  班长郑卫东哭着说:还不快去连部报告连长……

  我顾不得穿衣服赤着双脚跑出了炊事班的门,营区万籁俱寂,大地一片清辉,山坡上那几块奇形怪状的巨石像几头黑色的野兽蹲在哪里,面目狰狞地望着人世间发生的一切。

  我不顾一切地向连部跑着……

  九

  鲁遂联死了,鲁遂联是被丁二保杀死的。那把菜刀就是凶器,菜刀上还沾着鲁遂联的鲜血。丁二保是杀人犯,是搞阶级报复的杀人犯,是曾用剃头刀割过毛主席照片头的现行反革命杀人犯。丁二保行凶后团保卫股当夜就把他押走了。

  我是在丁二保被团保卫股押走后的一个月离开连队的。我能离开连队到地方一个大学新闻系学习完全是一个机遇。我是带着当作家的梦想去当兵的。那时我把著名作家魏巍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写的战地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当作经典范文反复学习,并试着写一些小故事类的报道文章,反复向军内和地方的一些报纸投稿。经过多次的投稿失败,我写的一篇“草原哨兵”的小通讯终于在一家地方报纸登了出来。正好这时团政治处要派一名新战士去学习新闻报道,因我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被有幸选中。等我学习结束已是两年后了。那年九月我回到部队的驻地,回部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曾工作过的连队去看看。我是骑着一辆自行车回连队的。九月是草原最美丽的季节,九月也是羊肥马壮的季节。公路两旁山坡上的野草被秋风吹得已变成了黄绿的颜色,看上去就像一幅别有特色的中国水彩画。十几里的山路我走了近一个小时。来到老连队炊事班顿感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炊事班还是那三条窑洞和大通铺,陌生的是炊事班的战士一个个都是生面孔。我放好自行车刚进窑洞,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小战士就问我:同志,你找谁?

  我说:找你们班长!

  小战士说:班长不在,去工地送饭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顾回来了!

  我扭头一看是张贵荣。张贵荣的黑脸油光发亮,张贵荣看着我灿灿地笑着说:老远望着像你,近了一看就是你,我就跟了过来。

  我问:咋,你不在连队生产点了?

  张贵荣说:早调了回来!

  那个小战士看我和张贵荣说上了话,停了一会就插言说:司务长,炊事班的面粉快没有了?

  张贵荣说:你去通知上士让他赶快去买。

  我问:你提司务长了?

  张贵荣说:嘿,凑合着干吧!年初下的命令。

  张贵荣连队忆苦思甜偷吃了白面馒头被指导员点名批评后,我想他这个人在部队是完了,怕是党也入不上单等着退伍了。可怎么峰回路转,张贵荣现在不但入了党还提了干部呢?我百思不解陷入了沉思之中。张贵荣似乎看透了我的沉思,说:走,咱俩二年没见面怪想的,到我的办公室坐坐去。

  我跟着张贵荣到了他的司务长办公室,张贵荣让我坐在椅子上,张贵荣给我泡了一杯茶水说:你想不到我会在部队提干部吧,我也想不到,可这是机遇,机遇给我创造了条件和机会。

  张贵荣说着推了推茶杯让我喝水,我说不喝水让他快讲下去。张贵荣接着说:去年二月份,我作为一个政治不合格的战士被提前退伍了。当连长把我从生产点叫回来告诉我今年退伍的兵有我时,我哭了,我哭得十分伤心,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别的老兵都是写申请要求离队的,而我不愿离开。我是俺那批农村兵文化最高的,念到初中毕业。家里为供我念书都欠下了外债。我只有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才能对得起父母。因此征兵入伍时我是写了血书的,当着父老乡亲的面表示不在部队干出个样子就不回来。现在却让我提前退伍了,甭说提干了连党都没入上,我的心情能好受吗?可是好受不好受我都得走。那几天我从早到晚晕晕腾腾地在山上转着,转着转着真想从一个山涯上跳下去早日离开人世算了。我没有跳。再有两天退伍老兵就要离开部队了,我还在转。那一天上午我心血来潮,想着到山下镇上穿着军装再照一张相,也算当兵留个纪念。我走到一个大水泡子边时突然听到一群小孩子地哭声。我跑过去一看,只见十几个小学生正在滑冰,其中一个滑到冰薄的地方掉了进去。我想反正退伍回去也没脸见人,不如做一个救人英雄死了也能成为烈士。我奋不顾身地跑过去,我没来得及脱棉衣就跳了进去。水不是很深,刚到胸口,我就把那个落水的小孩救了上来。谁知我救的这个小孩原来是团政委的儿子晓谭,于是我就成了舍己救人英雄,于是团里向上打报告又让我留在了部队,于是当年就入了党过了不久又提了干部。

  我问:你小子救人成了英雄还提了干部,那丁二保咋判了呢?

  张贵荣说:你问丁二保?他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杀人犯,罪大恶极,军事法庭很快作出了判决,是死刑,去年九月拉到咱团来执行的。

  张贵荣说到这里心情有点沉重了,停了一会才又说:丁二保是在去山下镇子的公路边上被枪毙的。枪响之前丁二保一直哭,边哭边喊着他姐姐的名字,说对不起他姐姐,他这一生太对不起姐姐了!

  张贵荣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丁二保埋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旁边还长着几棵红柳。正好,他们俩的墓都在一个山坡上,东边是鲁遂联的墓,西边是丁二保的墓,相隔不远,你不去看看他俩吗?

  我心里顿时沉甸甸的。我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说:走,咱们去看看!

  十

  我俩沿着通往山坡的一条羊肠小道走着,张贵荣在前我在后,都默默地光走不说话。内蒙古高原的九月风已经有了凉意,风吹到身上感到十分的爽快和惬意。我俩先来到埋葬鲁遂联的地方,这里除了鲁遂联还埋葬着全团几个在施工中牺牲的战士。每个战士的坟前都有一块墓碑。墓碑是用木牌做成的,上边刻着红字,记载着牺牲战士的姓名出生年月和牺牲的年月以及生平事迹。在鲁随联的坟墓前,我俩看到木牌上写的红字是:鲁遂联,男,山西省大同市人,生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一九七0年三月入伍,曾任解放军某部四连炊事班战士,生前敢于坚持革命原则,一九七一年七月十日被反革命分子杀害......

  我俩看过了鲁遂联的墓又顺着小道向西走了两分钟,来到了埋葬丁二保的地方。丁二保的坟墓像一个小土丘,土丘上已长满了荒草。荒草随着季节的变换有的已经枯萎,叶茎变成了黑黄色;有的草叶子是半黄半绿,在秋风中簌簌地怪叫着,像谁在哭泣一样。在荒草之中还开着几朵暗黄色的小花,小花的颜色已将退尽,看上去觉得叫人无奈和同情。坟墓的右边是几株红柳,红柳少有生气,像招魂幡一样随着山风来回摆动。在坟墓前边的一块石头上,我们发现了一堆刚烧过的纸灰,纸灰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随风在空中飘飞,有的已飘下来落到了荒草和小树枝上,有的向着山顶和山腰继续在飘飞着,越飘越远越飘越高。我抬眼顺着山坡向下望去,忽然发现在羊肠小道上有一个穿蒙古族红袍年轻女子的身影。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正在慢慢地向山下走着。我猜想那蒙古族年轻女子肯定是丁二保献血救活的母女俩,她们是按照汉族的风俗习惯来给丁二保上坟的。也许今天就是丁二保的忌日。……

  突然一位牧民的歌声把我从往事地回忆中带到了现实。我举目远眺,艾不盖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河水泛着金光,像满河撒满了碎银子。一群羊正在河畔草滩上吃草,流动的羊群像飘浮着一朵又一朵的白云。牧民骑在马上一边唱歌一边放牧。牧民唱的歌是用蒙古族语言,我虽然听不懂但从音律上判定那是一首凄惋的情歌。蒙古族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蒙古族的歌声豪放而又动情。风把蒙古族的歌声吹遍了草原吹遍了祖国吹遍了世界。蒙古族牧民的歌声引起了我无限的遐思和联想。

  我望着这边疆山坡上鲁遂联和丁二保的坟墓,不知此时该向这两位早逝的战友说些什么。我的家乡离这里远隔千山万水,此生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看望了。在我将要下山离开之际,心里只有默默地祈念着:鲁遂联丁二保,我亲爱的战友,愿你们这一对人世冤家的在天之灵早日得到和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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