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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缘(第四章 求医 7)

  高万全刚躺在自家沙发上一会儿,大雨就哗哗地倾泻而下,风裹挟着雨水树叶到处乱窜。他家院墙脚的出水口做小了点,排不赢院坝里的屋檐水,一会儿院子里的积水就可以淹没脚背,水面上泛起密密麻麻的小水泡,破了又圆破了又圆。一阵大风吹过,院墙边树上啪啪往下掉了几个苹果,落在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左右打了几个滚的苹果果柄向上,在水里一晃一晃的,像个个正在摇摆的不倒翁。一些老化了的树叶也被吹掉下来,漂浮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像是大海中一艘艘桅杆折断的帆船,听凭命运的安排。

  一股凉风吹进屋里来,高万全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把身子蜷成虾状,酒意一下就消散了很多,他左右翻了几回身子,脑子里突然冒出主意来,赶紧一翻身坐起,拿起手机拨打:“领导啊,吃饭没有?……啊,我还没吃那,刚从外头检查完灾情回来,湿衣裳都还没换呢,我要初步汇报一下我们梨园村眼前的情况,现在是暴雨倾盆,狂风大作,水果掉了一地,遭惨了啊。嗯,我马上就带领村委会一班人深入到各个村民小组,还要预防泥石流等次生灾害的发生,把受灾情况再次核实后,第一时间上报到乡政府。好,好,我一定注意,立即到各个村民小组去,做好防灾减灾工作。”

  放下电话,高万全为自己刚才的敏感自豪得不行,真想对着墙壁大声喊:“这就是无价的经验,这就是能力,这就是领导艺术,知道不?”自我夸奖陶醉完毕,他马上依次接通各个村民组长的电话,要他们在雨停以后,第一时间把各组的受灾情况报告上来。一切安排妥当,他去里屋拿了一床薄毛毯盖在身上,蜷缩在沙发上沉沉的睡着了。

  傍晚时分,林青莲和高樱枝回来才把他闹醒,这时大雨也慢慢变成中雨,高万全叫高樱枝拿出笔和本子在旁边等候着。过了一会儿,村民组长们的电话陆续打来了,他边听边重复那头报来的数字,叫高樱枝在一旁记录。

  等接完电话,高樱枝已经把村民组长们报上来的受灾玉米地面积,被吹掉的各类水果估计数量统计出来递到他面前,高万全晓得这些人也是坐在家里报数字,看也懒得细看,黑胖黑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嘴角微微的动了动,一把抓过笔来,在每项数字后面添了个零。

  高樱枝见父亲这样整,有些吃惊,问道:“爸,你这样报不合适啊,他们又不得傻子,看不出来你在乱报?”

  高万全见机会来了,笑着看着女儿说:“樱枝,我们俩爷子打个赌,他们追究下来,说老汉乱报,就算我输了,你可以跟爸提个要求,我会尽力满足你,如果你输了,就得听爸的安排。”

  高樱枝晓得父亲的能量,知道自己赢的可能性很小,撒娇道:“人家才不跟你打赌呢,反正今年桃子的承包费我是拿不出来的了,新租给成都小伙子的门面钱我先用了,二天有钱才还你们。”

  高万全知道门面出租钱是还不回来的了,正色道:“家里头不缺你那点钱,你用心给我们找个好女婿才是重要嘞,爸还要额外奖励你呢。爸爸老了,村里头的事情玩不转,你要帮我分担点,就当是锻炼本事。”

  高樱枝微微红了脸,撅起嘴撒娇:“我就不给你们找,村里的事情我不感兴趣,难得给你瞎费心,人家累了,要去洗澡睡瞌睡。”

  汪青山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真是惭愧,与韩愈大先生他们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回想自己这些年经历过的事,走过来的路,都是为自己想得多,替别人做得少。梨园村的干旱问题一直是萦绕在乡亲们头上的梦魇,每隔三五年就会来一次的大旱,在干旱面前,乡亲们只有听天由命的份,自己从来没有细细的想过怎样改变这被动局面,造福乡里。

  汪青山想,以后只要我有机会,就一定要竭尽全力把这老大难的干旱问题解决了,为乡亲些做件实事。人一辈子就活那么几十年,为一己私利蝇营狗苟绞尽脑汁伤天害理是那么多年,庸庸碌碌苟且偷生是那么多年,堂堂正正与人为善也是那么多年,他要选择的是后者。

  胡慧娴打了一盆热水放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拿了张薄帕子浸湿了,她把毛巾最柔软最薄的部分用食指顶着,另一只手在父亲耳朵背面护着,轻轻地在父亲的耳廓里擦拭。她长这么大,父爱如山,这是她第一次为父亲清洗耳朵,第一次这样认真地侍候父亲。她的手背挨着父亲粗糙的脸,胡慧娴的心在绞痛,她暗暗告诫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要多多照顾体贴奶奶和父母亲,做一个孝顺的孙女和女儿。

  这几年胡中林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伤痛和心理的折磨,他怕亲人们看见自己被伤病摧残心里不好受,每次实在痛得受不了他就到卧室里,把门紧紧的锁上,从隐秘地方拿出旧枕巾来咬着,不让家人听见一点点呻吟声音。

  有一天胡慧娴见妈妈拿着一张破枕巾流泪,笑妈妈说:“你看你,小娃娃一样,烂了一张枕巾就哭,笑人得很。”

  吴凤擦完泪水说:“娴儿,你不晓得,这是你爸爸为忍痛咬烂的,他苦啊,痛得那样还怕我们听见他呻吟,这是他咬烂的第二张枕巾了。”

  奶奶一见儿子到里屋去,就会拿了笤帚在院子里扫地,扫了一遍又一遍。老人把那地上的一点点垃圾都看成是儿子身上的痛,恨不得把地扫个洞,让垃圾些自动消失,让她的儿子脱离苦海。

  去年大年三十的上午,寒风挟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飘飞,胡慧娴在地里修剪完苹果枝条回家,又看见奶奶在寒风中扫院子,楼上佛堂里播放着佛乐《大悲咒》,奶奶凌乱的白发在风雪中飘摇,像是一双双向苍天求救的手,发梢上还沾着片片刚落下来的雪花。胡慧娴一下跑过去,把奶奶紧紧抱在怀里,用干帕子把奶奶头上的雪花擦去。

  那一年的雪花,那一年的春节,那悲天悯人的曲子,奶奶寒风中飘摇的白发,一直铭刻在她心里。

  洗完耳朵,她在父亲耳边悄声问道:“爸,痛得厉害不?痛就叫出来,那样你要好受些,这里不是家里,奶奶和我妈妈听不见的。早饭你想吃啥,我叫汪青山去买。”

  胡中林用手抠了一下被女儿弄得痒酥酥的耳廓:“现在腰部不是痛,是酸胀和微微的麻,和原来痛的滋味不大一样,一阵阵的还有点热的感觉。娴儿,像这样的苦痛爸爸受得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医生的那一按发挥了决定作用,也许这就真的开始好起来了呢。汪青山哪去了?小伙子是实在人,爸爸满意,你可不要叫人家为难,有啥事情抢在前头做。只是这段时间正是卖水果季节,耽误他家的事了,希望过两天我能起来办自己的事,我们不能长时间让他在这里,耽搁了他家地头的事情。”

  说到汪青山,胡慧娴高兴了,俏脸儿红扑扑的,在父亲耳边轻声说“爸,我咋会为难他嘛,你别瞎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说耍朋友呢,眼前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现在的情况特殊,我想他是不会提出要和我处对象的。等你出院回家后我去请他们一家来我家耍,那时候你们老辈的见面了,我们的事就自然而然的明确下来。现在虽然是自由恋爱,但是也不能因为恋爱而伤了你们老辈的心,只有你们满意高兴我们晚辈才能有真正的幸福,不然总觉得有遗憾,我不喜欢那样,我向往你和妈妈的那种感情,那才叫幸福。爸,女儿说个事,你别骂我,不生我的气,要得不?”

  “说,爸爸今天高兴,保证不生气。”胡中林轻轻挪了一下身子,看着懂事的女儿,眼里全是爱怜。

  胡慧娴俏皮地看着父亲:“我读初二那年不知道为啥心头特别的烦躁,看啥子都不顺眼,看到你和妈妈甜蜜的样子,别人家父母亲都不像你们那样,觉得你们假得很。那时鬼迷了心窍一样,就想考验考验你们的感情究竟有好真,还想看看你们吵架是啥样子,就在你们两边挑拨了那么好几下,可惜没有看见你们吵架,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得让人烦。奶奶感觉到我的不正常,在你们不在家的时候审问我,奶奶面前我不敢瞎说,全部坦白完。”

  胡中林笑了:“你奶奶咋收拾你嘞?”

  “奶奶说,你和我妈从小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一对儿,上山放牛,路平的地方就一起骑在牛背上,路陡的时候你爸在地上伸手护着牛背上的你妈;采到的野果子先要把你妈的包包装满;下地去割猪草,也是先要把小背篼弄满,让你妈高高兴兴去捉虫子,你爸才去把他的大背篼扯满;在家里疯耍,两个人全要在一路,一会儿没看到就哥哥妹妹的到处喊,到处找,亲生的兄妹也没得你们亲;你妈读书路上弄伤了脚,你爷爷和我要背她去读书,她不干,就只要你爸背。到后来他们的心已经完全通了,哪个会说啥做啥不用言语沟通都晓得。你这鬼女子的哪根脚趾头在动他们都晓得,老实点,好好读你的书是正事。”

  胡中林闭了眼,不由得想着他的妹妹,心里一阵阵的思念和幸福涌上来:“你妈妈和我的关系是你那点小名堂能得逞的?你的那些小把戏能逃过我们的眼睛?我晓得你妈妈绝不会那样说我,你妈也明白我不会那样对她,我们不用交流就晓得是你在中间捣鬼。那段时期你正是不好管的年龄,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不搭理你,等你发泄。女儿,我和你妈妈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你不要拿我们当样板,两个不了解的人相处要有经历磨合期的思想准备,许多方面都有差异的人要和谐相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爸爸送你一句话:真心待对方,有抱怨的时候也要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要容得下你认为不能容忍的小缺点,这样了就会有真幸福。”

  胡慧娴认真地听着父亲的教诲,不住地点头表示接受,一面替父亲捏着胳臂,又问道:“爸,奶奶告诉我你瞒着我妈到处打听我家公家婆的事是不是真的?打听到点消息没得?”

  “我从你奶奶提供的线索开始,利用农闲时间陆陆续续把我们县的乡镇都跑了一遍,还是没得到一点线索。我又去民政局问,他们说那时候的孤儿院连档案都没得。我打听到几个当年在孤儿院工作过的人,其中有两个人对你妈有点印象,但是怎么来到孤儿院的他们也不晓得。都说那时候孤儿特别多,大多数孤儿连名字都没得。民政局负担不起,就开始疏散孤儿,把他们分到各个公社去安置。那年月很混乱,公社里头也没有这方面的档案记录。把你妈送到奶奶手里的远房亲戚已经过世,就更不好找线索了。看来这事只有交给你去办,你妈妈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是人之常情,希望你能帮我们完成这个心愿。”

  胡慧娴深深的点了一下头:“嗯,晓得了,爸爸,我长大了,这件事你就放心交给我来办,你休息会儿,想吃啥,我去买。”

  胡中林笑了笑说:“还是喜欢农村老味道,想吃玉米馍馍和豆浆。”

  汪青山来到大先生办公室,见里面还没人,门外等候着的人到是不少,他想尽快拿到药,就先排了队。看开始办理还要一会,汪青山请排在后面的人帮作个证,自己到不远处转转看看。这医院是园林式建筑,整洁优雅,朴实大方,宁静祥和,不像一些地方,暴发户一样的粗俗不堪,恨不得将存款单贴在脸上四处招摇。

  他四处参观,看见西面墙上还有大先生亲手书写的孙思邈《大医精诚》的条幅:“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贫贱贵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扑救,无作工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那字体圆润苍劲,正气凛然。

  汪青山忍不住自言自语:“苍生大医,在经济利益操纵一切的今天,我们还有多少这样的苍生大医呢?”

  突然,大先生办公室门前躁动起来,汪青山赶紧跑回去排好队。轮到他时,大先生笑了:“小伙子,别担心,你家病人问题不很严重,伤好得了的。我先开一个疗程的药,你按要求让他内服外贴,只是这几天伤者一点都不许大运动,一定要在床上静养,好好将息,等酸胀完全消了才能下地,有啥事你就来找我,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半我都在上班。”

  汪青山步履轻快地回到病房,见胡慧娴已经买好早饭,他没有多说,抓了两个嫰玉米馍馍,拿了一杯豆浆,从包里拿出三千元就跑去缴费。胡中林等汪青山一出门,马上对女儿说:“我一个人能弄来吃得了,你拿上我家的钱快去,我们不能让人家既出力又出钱,以后你注意点,花钱的地方不要他去。”

  胡慧娴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提上包追了出去,两人在大厅里并排着排队。几排等待划价取药的长长队伍里男男女女混杂着,衣着令人眼花缭乱,从服饰看有藏族、彝族、羌族、蒙古族、回族和汉族,这里真正是各民族的和睦友好大家庭,大家井井有条的排着队,用各样的语言在低声交谈着。

  在一旁的胡慧娴想把汪青山支走,对他说道:“我爸要解手,麻烦你去照应一下。”

  汪青山不好断定胡慧娴的话是真是假,飞快吃完手里的玉米馍馍,把处方和其它手续交到胡慧娴手上,立即让开位置跑回病房,问道:“胡叔叔,你是要解手吗?”

  胡中林拍拍床边说:“现在突然又不想解了,来,青山,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说。”汪青山一下就明白这是他们父女调虎离山的计策,便说:“叔叔,我肚子突然不舒服,去方便了才来陪你说话。”转身又回到了大厅里,悄悄站在胡慧娴侧后方,趁她没注意,一下抽走她手上的单子,另一只手护在胡慧娴靠外的肩膀边,略一用力,胡慧娴身子不由得一挪位,他就站在队伍的主线上。

  胡慧娴用力挤了几下,见汪青山纹丝不动,低声说:“再不让开我就不理你了,我带来的钱用完再用你的,好不好?你这样做我心里不好受,理解我嘛。”说完伸手拉着汪青山的手摇了几下。

  从来没有女娃子这样软语央求过自己,汪青山没辙了:“那好,我们说定了,但是还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让你。”

  “嗯,我答应。”通过几天的接触,胡慧娴知道汪青山的品行,提出的条件一定不会是啥出格的,毫不犹豫的就先应承下来。

  汪青山低声说道:“刚才大先生说了,叔叔的伤没有大问题。晚上你在病房睡我们大家都不方便,你也没得必要在病房里守着,从今天起,排椅归我用,晚上你去住旅馆,那里洗澡方便,病房的事交给我,你放心不?”

  胡慧娴心里一阵感动,光洁的脸上涌上红晕:“好吧,白天我来病房照管,你去我写的旅馆补瞌睡,我们轮流着休息。好不好?”

  汪青山点点头:“一言为定。”

  排了好一会才到划价窗口,单子递进去,算完递出来一看,一周的住院费、药费等几项加起来才四百二十三元七角,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数字,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治疗费一项还是空白,他们又把数字加了一次,总数还是那么多,这么严重的病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缴费,简直不可思议。虽然早就知道这里是平民医院,价格低廉,但是当亲身见证时还是有些惊异。

  领到药后,他们兵分两路,胡慧娴去熬药房熬口服的中药,汪青山去给病人敷膏药。

  汪青山去打了热水,把帕子拧成六分干,将伤痛的地方轻轻擦拭干净,等到皮肤上的水分挥发完了,按照要求准确地把大先生发明的独门疗伤膏药贴上,然后将右手食指横着轻轻的在膏药上面刮着,好让药力尽量尽快地发挥作用。

  胡中林侧卧着,用心感受着女儿意中人的细心照料,他为女儿能认识这样的好小伙子而高兴。

  去年冬天,吴凤在街上碰见黎州祥和食品加工集团公司的老同学,两同学正说着话,胡慧娴过来叫母亲回家,那女企业家看见胡慧娴,问了几句话,喜欢得不行,拉着一定要请到她家去,吴凤觉得不妥,找了个借口和女儿一道走了。

  那女强人哪里放得下,第二天就请人来为她儿子做媒。

  胡中林和吴凤心里不踏实,先在别处打听了一下那小伙子的情况,回家后还是不放心,又特意在街上悄悄见过那小伙子,染了一头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开个赛车像要飞起来一样,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他们知道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他家女婿,女儿也是不会喜欢这样的人,没和胡慧娴说就一口回绝了。

  汪青山侍候病人解手躺好,胡慧娴又把父亲的脖子和腋窝容易出汗的地方用帕子细细的擦干净。

  胡中林把药吃完,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他要给孩子们在一起说话的时间。

  膏药的作用在慢慢的发挥着,像是有一根根细小的银针在往骨缝和肉里钻,痒、麻、胀啥感觉都有一点点,但又说不出以哪种感觉为主。

  汪青山叫胡慧娴拿了身份证,带上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一起到附近地方找合适的旅馆,两人一起走出医院大门,来到外面宽阔的广场上,看见包着头的,拄着拐杖的,吊着手臂的、护着腰的各色病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他们找好旅馆,汪青山把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安全后对胡慧娴说道:“你先忙,我上街去逛逛,一小时后来这里接你。”

  他来到街上,买了个音响效果好的随身听,又去网吧下载了一百多首他父亲那代人喜欢的歌在卡上。

  估计胡慧娴还没有收拾好,汪青山想先回去看看病员,刚来到广场边,就看见一位头发灰白,大约六十上下的人独自坐在石凳上暗自垂泪,苍白的脸上写满沮丧和伤感,左脚脚踝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右边衣服的肩膀部位用粗糙的针线补了个蜈蚣虫一样的补丁。

  汪青山想这位长辈一定是遇上啥难事了,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假装不经意的问道:“老伯伯,你是不是脚痛得厉害?自己走不回病房,来,我背你回去。”

  那人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谢谢你,好心的小伙子,我能慢慢走动的,我是心里苦,在这里发泄一下,缓一口气,见笑了。”

  汪青山看着眼前憔悴的父辈道:“是嘞,心里头有苦就要发泄出来,憋在心头不好,哪个人都有走窄路的时候,伯伯不介意不把我当外人就把心头的不痛快说出来,说出来了心头要轻松些。”

  “说起都不好意思啊,我是成都一家国营机械安装公司的下岗人员余光华。前些年企业大改制,我们公司里当官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大股东,个个马上就腰缠万贯,企业不明不白的就落到他们的手里头,国家资产一下子就变成了私人财产。我们产业工人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为国家建设辛辛苦苦工作了三十多年,却被说成是多余的人,是企业的包袱,理所应当该踢出去,一下子丢了饭碗,成了无业人员,拿了可怜的一点买断工龄钱,各自逃生去了。

  在机关上班的老婆对我的前途彻底失望,天天有意找矛盾吵架,后来她干脆去法院起诉离了婚。在我们那样的改制企业里,家破人亡的又何止我们一家!再艰难还是要活下去,我就到处打工,只要能挣钱供娃儿读大学,维持生活,再苦再累的活路我都干。前段时间我从安装架上掉下来摔伤了踝骨,老板甩了五百元就把我赶走了。没得钱没医保,大医院医不起,听说这里好就来了。

  昨天哥哥打电话告诉我今年的养老保险还没交,再不交就脱保了。我想回去继续打工挣钱,开了些药准备出院,可是包包里的钱只够回去的路费,连这一百多元的药费都拿不出来,哥哥嫂嫂也是下岗职工,日子也一样艰难,我又不好意思再去求大先生,他已经很照顾我了。”

  汪青山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真诚地说:“余伯伯,把你的药单子拿给我看看。”余光华迟疑了片刻才把单子递过去。

  汪青山拿了药单子假装认真的看了,说道:“余伯伯,我去帮你拿药,这点药费算不了啥,我把我的电话给你写在收据后面,你啥时候宽裕了给我充成话费就是,伯伯,你就在这里等我。”没等余光华回过神来汪青山就跑了。

  领完药,汪青山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五百元元钱夹在膏药里面,没走两步觉得拿少了些,在心里骂自己小气鬼,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仅有的三百元添上,在收据背面胡乱写了个十位数的电话号码,一起交到素不相识的余光华手里,跑开几步才回头说:“我还有事要急着去办,余伯伯,祝你早日康复!”说完一溜烟的走了。

  汪青山先去病房看看胡慧娴父亲,见他额头上汗津津的,急忙打来水给他擦洗,问道:“叔叔,是不是疼得凶啊,受得着不?受不了我去叫医生。”

  胡中林望着忙碌的汪青山回答道:“不怕,比原来痛起轻松,痛的感觉也不大一样,看来是药在起效果了呢,你回来了,胡慧娴呢?”

  “她还在旅馆里洗衣服,我过会儿就去接她。叔叔,放心,那旅馆的里里外外我都查看过了,是个正规经营的地方,很安全的。她还给你买了个随身听,歌也下好装在里面了,你闷了就听听音乐,打发时间,调节心情。” 汪青山说完把他买的随身听拿出来接通电源,将随身听调试好,把耳机给病人安妥帖,然后端着盆子去清洗帕子。

  回来看胡中林闭着眼听音乐,汪青山才到旅馆去接胡慧娴。

  到了旅馆大堂的登记处,汪青山不再进去,坐在排椅上静静地等着。没坐两分钟,眼皮就沉沉的压下来,他努力的想睁开眼,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状态,但还是顶不住那山一样压下来的瞌睡,靠在椅子背上就睡着了。

  胡慧娴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衫,又将脏衣服洗了晾好,出来看见汪青山在登记处的排椅上睡得正香,她轻轻的坐在汪青山旁边,不知道自己是该去看看父亲怎样了还是该留在汪青山这里。

  睡梦中的汪青山突然惊醒,看见胡慧娴在身旁,睡迷糊了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才明白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抱歉地问:“我睡好久了?让你等久了吧?”

  胡慧娴看着汪青山,啥也没说,突然把头侧到一边,悄悄的在眼角擦了一下,望着窗外的蓝天,轻轻地说:“天好蓝啊,像大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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