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围成来我家。
我和妻子递烟沏茶招呼他。
他老了，身子都紧缩了，他蹲在小板凳上，愈发显得瘦小。他满脸的皱纹，浑身上下除了秃顶见不到手掌大的丰腴皮肤。
围成见证了我家十几年的变化。从农村搬到镇子上，他给我们首要的工作就是盘炉子。他盘的炉子火势足，这是他的一项绝技。他给我们就这样展示了那么五、六次。每次我都暗暗想，什么时候可以不劳烦他，自己有能力请个匠人。去年终于没再劳烦，但我常常想起他。他泥水活做得比任何人都细致，尤其是触及家中不可心的地方，这种念想往往被放大、牵引着我好长时间。有一年小灶房贴瓷砖，我忙于上班，随口丢给他一句：不要贴了。下班回来，灶房贴好了，他自己去卖了瓷砖。
他打量着我的房子，若有所思，做什么的喜欢琢磨什么。
他伸手要求抱抱我半岁的儿子，儿子瞪大眼睛，满是惊恐，继而大哭。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憨笑着，尴尬地来回搓着双手。一时我眼睛一热。儿子和他的距离是那样远，这是我以前不曾想道的。在儿子看来，秃顶皱面、黑熏褴褛端坐在凳子上的围城无异于非洲草原上觊觎猎物的秃鹫。在儿子眼中，和围城之间全然没有点滴感情存在，将来他会有吗？儿子不能理解我对围城的那份复杂的感情，那种感情糅合了亲情以外的许多说不清的感情。围成虽不是我的情感依托，不是不可或缺，但围成不该被遗忘，至少不能这么快就被遗忘。
（二）
围成读过书的，至少读到初中毕业，还算有点成就的，50多年前的初中毕业生，受欢迎程度不亚于今天的大学生。50多年前的初中毕业生实属凤毛麟角。这是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状况，想想吧，他如果混得不错，至少能带个长的吧，弄个光耀门楣，封妻荫子也不是奢望，现如今改归园田居，受人尊重，这不是没有可能。围成的祖先就曾中过什么武举人，此事绝非虚诞。一册家谱就在一本家完整的地保存；武举人练武用的石锁就埋在本家的窑腿子下面，据说石锁得两个成年人才能抬得动呢；我所亲眼见到的是他家堆什物的屋子里库存的赐予武举人的牌匾，上面的“武魂”二字气魄雄浑。
每每到了围成家时，我都会有意的留心牌匾的下落，有一段时间是用来圈羊的，他家最近几年经过修建，下落不明。无论能不能见到牌匾，我都会想起那家谱，那石锁，想象着举人昂首阔步举着石锁练功的情形，旁边是刀枪、宝剑之类的器械，周围一定围着一大群本村的观众，不时来一阵喝彩声。
而事实上，围成的状况和举人一点也沾不上边。
他曾在一家化肥厂担任过出纳之类的职务。同村人投奔他的不少。亲戚来了弄电化肥，没带钱啊，不要紧，记在账上；狐朋狗友来了，钱没带够，不要紧，记在账上；七大姑、八大姨、他二舅的小舅子的小舅子来了，凡是能攀附上一点亲戚关系的统统记在账上。围成面软情长，好人做得没有原则，甘愿两肋插刀流血。他把公家的工厂当成自家的堆肥场了，把自个芝麻大的出纳当成厂长了。结果东窗事发，账面上有眉有眼，就是没钱。最后筹钱还了亏空，他也被人家辞退了。
此后，他再也没有去给公家干过事，也没有走出过村子，甚至于连一个民办教师也没捞着。他在村中挂名会计的职务，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卸任起于退耕还林政策之后。现在真个沦落到平头百姓了。
（三）
围成没有很要好的朋友，至少我认为是。不过听说曾经有过的。在农村，一起说得来的两个人，那么，某一天酒过三巡，两人就结为“拜石”（朋友的意思）。“拜石”的仪式很简单，一杯酒，一两句话，不必要歃血为盟。这样的“拜石”关系没有村规、道德的约束，全靠两个人的自我约束。“拜石”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比较密切了。农忙时，一起合作，相互帮忙；闲暇时，一起唠嗑，一起娱乐。不过围成的这个“拜石”有点特别，他和围成不是一姓，况且还是个光棍。在那个村，这两姓交往有，但不是很多。至于通婚，那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在围城二儿子三岁的时候，他的这个“拜石”携围成的老婆溜之大吉。丢下三岁的二儿子每每半夜都要嚎啕大哭，这样的哭声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母亲说，围成的老婆好吃懒做，我家后沟的菜畦和围成家的隔一条畦墚，母亲往往舀干了池塘的水，把菜畦浇透了回家，围成的老婆还没动身呢。母亲说其实三老婆子早就不想和他一起过了，只是围成还蒙在鼓里。围成的女儿在家排行老二，就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不幸夭折，大多是饿坏了。她和我二姐同岁，如果活着，现在已经35岁了。母亲说，三老婆子临走还远远地扔给围成一条背心，算是夫妻情分的道别，围成也没留恋，只是默默伫立着。母亲问及原因，他大致是说，无能为力，随她去吧。
围成再没续娶，老母亲帮助他把两个孩子抚养大。大儿子营生做遍，到底没富起来，现在流浪在外。二儿子老大不小了眼看着也要成为光棍，不过同村那一姓有一个女儿愿意许配给他。这在家人看来是双重的耻辱，两姓这样的明媒正娶是从来没有的。再者要把二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化干戈为玉帛，谈何容易。有人说打光棍也打个干净光棍。围成唯一的妹妹坚决反对，时至今日孩子都六七岁了都不愿意往来。节日里，其他哥哥都照个不误一一探望，唯独留下围成家。我的母亲却支持，我很佩服母亲的胆识。要知道本家许多人是反对的，他们像是做好了玉碎的准备的。母亲跑前跑后，张罗着。婚后充当起婆婆的角色，媳妇赌气回娘家了，母亲好话笸箩端去。亲家有不满意的地方，朝着母亲发火，母亲一一承受着，忍耐着，调解着，最后亲家总能舒心地回去。
成对此事既不阻挠也不积极主张。阻挠没有理由，儿子老大不小了，自个一辈子要啥没啥，该放手的就放手吧。张罗又力不从心，没有经济做后盾，说话给谁听？谁愿意听！
（四）
说围成是有一项手艺的，这手艺足以养活一家人过个像样的日子。他会简单的装修屋子，从开始的盘炕到最后抹白灰，他做得一丝不苟。村子里800多口人，可满200户人家，家家的屋子十之八九出自他手。可围成日子过得依然潦倒，屋子是老一辈留下来的，后来的居存之处是一本家送给他的。现如今的新房子也是二儿子成家后主张修建的，这里有围成的功劳，没有二儿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修建一处像样的居所。
因了这门手艺围成似乎很受欢迎，他也乐于侍候别人，村里人无论什么时候叫他做事，他都会撇下一切，也包括农忙时节。种地就成了搜带，这无可厚非，可问题是他辛劳一顿，依然潦倒，日子依然没有起色。农村有变工的习惯，也不见得有人在他忙时去帮忙。
有一年，一户人家大搞翻修，自然不能少了围成，围成去了也就罢了，连同那一条孱弱的毛驴也一起拉了去。辛苦劳累一番，围成回来了，大概是毛驴回来碍事，就留在了那户人家。主人不知道给他什么宝贝，让他这样神魂颠倒。估计那户人家彻底不需要他了，不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就这样围成做了全村的短工，工期因需要而定。长此以往，不知道那位村民送他一美称——“活雷锋”。我以为这是对围成半生辛劳，半生贫困的解释，是唯一能与之行为相匹配的称呼。
（五）
围成是我的三爹，父亲的三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