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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车工

  高峰被二叔领来时,我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背英语单词。二叔说,他和你一个年纪的哩。我没听清楚二叔这话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身边那个黑黑瘦瘦的人说。黑黑瘦瘦的人叫高峰,他朝我很腼腆地一笑就随二叔走了。我也点点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旅行袋,然后继续背自己的英语单词。

  

  高峰是二叔家新来的挡车工。这几年来,我们周边几个村都疯狂装起了箭杆织机,一般的人家都有四张织机,少的也有两张,而多的就已经超过十张,几乎可以申请个箭杆织机专业大户了。一般来说,一张新的箭杆织机价格就要两万,但这年头钱难挣,像在我们镇上那些服装厂里干上一个月,工资也就一千零一点,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能做什么场面啊,菜场里的猪肉价格都要十二块一斤了,箭杆织机虽然要抛下一笔大的本钱,可它带来的利润也是诱人的,平均每张织牛仔布的箭杆机每个月的毛利可达三千左右,如果按照一般人家四张箭杆织机算,每月就有一万多,这是毛利,开除掉电费、机物料费一月也有七八千,当然这也要是形势好的时候,箭杆机的形势就像中东的政局,甚是不稳定,时好时坏,而且往往是坏的时候多,然而我们这里的箭杆织机户们还是欢喜的,没别的钱可以挣,箭杆机的形势再坏,一个的工资也是比去待服装厂强得多。

  

  我忘了说最重要的一点,前些年箭杆织机刚刚在我们这里兴起的时候,就有人谣传这种活是在拿命挣钱,你没听说邻村那个织牛仔布的啊,他肺结核去做手术,医生给他开了刀,结果在他的肺里面拿出拳头那么大的牛仔布灰尘结成的球儿,那人算是废了,挣钱不要命,活该!起初人民群众不相信,不就是织布嘛,哪有这么严重,后来箭杆机慢慢多了,起初不相信的那些群众也有了箭杆织机,这才体会到“拿命挣钱”这话不假,但他们不说是“拿命挣钱”,这好像很忌讳,他们换种说法,说织牛仔布——脏!其实箭杆机织一般的白丝的确没谣传中说的那么吓人,但我们这边人都是有野心的,织白丝一个月只能挣织牛仔布的一半钱,谁肯做这亏本的生意。于是都织牛仔布,二叔家就织牛仔布,有四张箭杆织机,二叔和二婶两人忙不过来,所以叫了挡车工来,三班制,一天八小时,一个月给他一千块工资,包吃住。

  

  高峰来二叔家时刚满十八岁,我们大伙都不相信,说他这模样顶多也就十五岁,他有些生气,从自己的旅行袋里拿出身份证亮给大伙看,大伙假装看,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有十八岁了,不然二叔也不敢带个童工来呀,但大伙还是不放过高峰,其中有个人说,身份证上的人怕是你的哥哥吧?我没有哥哥,只有一个妹妹,高峰说。于是大伙就笑了,大伙不知道笑什么,我们就是这么无聊,觉得高峰被耍了。高峰是安徽人,好像还同中国历史的一个皇帝是老乡。其实来我们这边打工的人几乎都是来自安徽、江西、湖南这三个省的,他们都说我们这边钱好赚。于是我们这边的外地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的确很满足一个月一千左右的工资,这些外地的打工族很能满足,于是他们就比本地人要快乐得多。我们时常拿高峰来开心,也是因为他不会跟人脸红跟人急,就算有时候玩笑开大了,高峰气得当场离开,但过一天他又会出现在大伙面前。大伙问他,高峰,好了?什么,什么好了?高峰问。昨天的事啊?昨天什么事?高峰又问。于是大伙就呵呵笑开了,就又要拿高峰解闷,我们当中最爱作弄人的一个中年人说,高峰,你一个月一千块工资,怎么也不去消费消费的啊?高峰说,我没什么要消费,况且我的这些钱留着还有用的。其实大伙都已经听高峰说起过他拿这些钱要回家去造新房讨老婆的,但那个爱作弄人的还是问,你的这些钱做什么用啊?高峰沉默了一会,然后红着脸开口道,讨老婆用的。大伙都哈哈大笑了,可那个爱作弄人的中年人还是不放过高峰,他再问高峰,讨老婆用来干嘛啊?这时高峰的脸就更红了,他没有回答。其实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都已经知道女人可以用来干嘛了,但高峰却硬是不回答,也许他不回答是一种更好的回答,这样大伙都没得笑了,那个爱作弄人的中年人也就没话题可以拿来做文章了。

  

  高峰是个聪明的人,那时我读高二,在离家不远的一所省二级重点高中读书,但学校有硬性的规定,不管学生的家有多近,学生必须住校。所以像我这样心很野的人就觉得读书如同坐牢,学校半个月放一次假,我就觉得这是刑满释放了,往往先是不回家的,在网吧里耗上两个小时再说,但不管我有多贪玩,家长还逼着我学习,我没办法,两天假期还要硬着头皮在家里看书。我是学理科的,可物理成绩却出奇得差,就在这时我发现高峰的智商是很厉害的——至少是比我强,我做不出来的物理题目,他拿去在晚上织布时算一下,第二天一般就有了答案。我望着高峰惊讶地说,你小子他妈的还真行,理科天才啊!高峰听了我的话,挠挠头皮憨厚地笑了笑。后来,我知道高峰在家里时念过一年高中,高二开学时他才跟着老乡来了浙江,接着来到我们诸暨,而后经人介绍来二叔家挡了车。我问他,高峰,你小子成绩这么好怎么就不读书了?他总是吞吞吐吐似乎故意躲着我的问题,即使回答也是极其简单,他说,家里没钱,即使高中毕业了也没钱念大学。我说,钱可以挣的啊,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我照着我爸妈跟我唠叨的话照搬给高峰。他却说,早点出来干活也挺不错。我有些不理解,道,你人这么聪明,读书肯定有前途。家里没钱,高峰又是回我这么一句。可以国家贷款啊,以后工作了再还给国家,我说。啊?高峰颇为惊讶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我不知道高峰听了我的话后是怎么想的,我揣测他还不晓得有国家贷款这种制度呢,他会后悔吗,我望着高峰,他面带愁容转身去了织机间。但当我再次见着他时,他却又是一副快乐的模样了。

  

  我很清楚自己和高峰的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那次他给我做了物理题后开始的,于是每次放假我都把物理题赏给高峰去做,后来几乎发展到化学、数学、英语都包给了他,终于有一次高峰开了口,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爸妈吗?我听了他的话一时没了反应,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呢,最近要去参加绍兴市作文大赛,这些功课反正简单,做不做都一样的。高峰不说话了,他帮我做完作业后,语重心长地(我听着是这味)对我说,作文大赛完后你就要自己做了,你是学理科的,理科的题目就应该多练练才能取得好的成绩。我看着高峰的眼睛,然后像个小学生似的点点头。但一直到我高考结束的那个星期,高峰还是坚持给我做完了最后一次物理题目。其实高峰拒绝给我做题已是好多次了,然而我却总能够编出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让他乖乖地给我完成作业。现在想起这事我总是有一种愧疚感,我不是说自己的荒唐行为,我认为自己的命运给高峰那该是多好啊,我高考的理科综合成绩没及格(这是预料中的事),但我始终认为即使高峰没读书,他去参加理综考试也定能考个两百分。

  

  高峰的智商不止我一个人肯定过,二叔对他也是很认可的,以前二叔家也来过几个挡车工,有新手也有老手,那些新手几乎要半来个月才开始慢慢熟练起来,但高峰几乎是两三天的时间就掌握了机器,二叔以为他曾经挡过车,但高峰却摇摇说连这机器都是第一回见。后来高峰跟着二叔几乎学会所有二叔会修理机器的本事,不但这些,他还比过了二叔,二叔有时修个半天修不好,高峰静静地蹲在一边看二叔修理,然后不好意思地开口说,老板(高峰一直都叫二叔老板,叫二婶老板娘),让我试试吧?结果,高峰一试不出一个小时,机器就能正常运行了。二叔夸了一句,小鬼头,真聪明!高峰不顾自己油兮兮粘满牛仔布灰尘的手挠挠头笑了。

  

  高峰来二叔家时大概是刚过完年,我和高峰从相识到相熟也就半年时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总是喜欢知道别人的一些故事,于是自从我和高峰熟悉了以后我就会像个记者似的采访他,他不肯多讲他家里的一些事情,倒是时常提起他的妹子,说是很可爱,我问,有舒畅可爱吗?高峰不知舒畅是谁,摇摇头说,反正他妹子在他心中是最可爱的,我说他是个傻逼,他又朝我笑笑并不理会我。我又问他,你来我们这觉得怎么样?于是高峰跟我说了他到二叔家的第一个晚上,二叔家的箭杆织机装在老台门里,高峰来到后就住在了以前挡车工住过的地方,离老台门很近,就是台门旁边的那些老房子,老房子都是解放后建的,但毕竟都有半个世纪了,黑乎乎的砖瓦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以前二叔家的新房子没造好时就住这房屋,这是我爷爷辈留下来的产业。高峰躺在床上,他想他现在找到工作了,一千块一个月,还不用住宿费和伙食费,一年下来就有一万二,他现在十八岁,在这里做四年,到那时他就有四万八,四万八啊,回老家能造一座多漂亮的房子啊,房子漂亮,那老婆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其实老婆这东西高峰并没有想过很多,只是出门前,自己的妈叮嘱过在外面好好干回家好娶个老婆,老婆是什么啊,高峰就想,老婆只要实在点就行了,主要是一定要孝敬自己的爸妈。高峰还想想些什么,但他听着外面噪杂喧闹似乎还有些节奏和旋律感的织机声音,他就不想远的事了,他想主要还是想想眼前的事,下午二叔带他去看过四张箭杆织机,他也尝试着去碰了织机上的按钮,以后自己就要一天八小时和那四张机器作伴了,高峰又喜又忧,他喜的是自己以后就是个挡车工了,是四张箭杆机的挡车工,这似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高峰想起自己的一个老乡,比自己大两岁的一个女孩,三年前就来这里挡车了,但现在还是给这里的一户有梭织机户挡车,这女孩胖乎乎的,脑袋大大的,有一头长发,高峰突然想起两句话,头发长见识短,还有头大无脑。的确那个胖女孩真的很迟钝。但高峰又想着了些担忧的事,他倒不怕自己的事,他想着家里的人,尤其是他的妹子,他想这四年该怎么过,他没打算这四年中回一次家,他觉得车费很贵,钱能省就省下来吧,但他又想到一个办法,他可以打电话给家里人,老家村书记家里有一部电话,他还可以写信,想着想着高峰笑了,笑着睡着了,外面响着噪杂喧闹似乎还有些节奏和旋律感的织机声,响彻通宵。

  

  高峰开始了他的挡车工生活。那时我每次放假就会和高峰闹在一起,我喜欢这个外地人,其实我们这边的人对外地人是有意见的,多是看不起的意思,而我对高峰的喜欢原因有很多,但多少是因为在他面前自己有一种优越感,我可以在他面前卖弄自己的种种优点和所知所闻,经常把自己弄成个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人才,高峰听了我的讲述时常是淡淡地笑笑,其实那时我讲的很多东西都是东拉西扯胡编乱造吹出来的,高峰不揭穿我的言论,这样一来倒是十分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跑去高峰挡车的地方,以前我从不来老台门,我总是以为这里好像有鬼,我妈和我说过,我出生那一年我们家还没有搬出台门,而我只要一抱进台门里就哇哇地大哭,后来我就被送去外婆家寄养了,小时候偶尔回几次老台门,那也只是逢年过节的,还有我们后湖人办丧事的时候,死去的老人总是要放到老台门的厅堂里来停丧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我内心对老台门的恐慌,我总感觉那些死去的老人还放在厅堂里。高峰挡车的地方就是离厅堂不远的一间老屋里,尽管是白天,织机车间里却亮着灯,老台门的房子总是有些昏暗,我走进了车间,一股刺鼻的怪味冲击到我的鼻孔里,我知道这是牛仔布的气味,化学颜料味很浓重,我怀疑自己要是在这里待上个半天肯定要窒息而死。高峰看见我就跑了过来,他整个人都是牛仔布深蓝色的灰尘,他张张嘴似乎在问我来干嘛啊,我听不清,箭杆织机发出很喧闹的声响,我指指外面示意出去说话。有什么事啊?高峰问。找你聊聊,我望着高峰绿莹莹的脸蛋说,其实我是找他来解闷的。要聊什么啊,高峰又问。但我却撇开了话题,我说,你织布怎么不戴口罩啊,牛仔布有毒的?他回答说,戴口罩忒闷了。我看着高峰不说话了,感觉眼前这个和自己同龄的伙伴像是真的中毒了,脸蛋发绿不就是中了剧毒的症状吗,牛仔布的确是有毒,但我不清楚毒性有多强,反正我们这边的人织牛仔布都戴口罩,“拿命挣钱”这话毕竟不是空穴来风的。

  

  七八月份的时候我放了暑假,这时我和高峰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每到傍晚时分我和他就会去长塘里洗澡,我同高峰游泳比赛,旁边那些读小学读初中的小鬼头们在旁边为我们呐喊助威,我和高峰扑嗵一声跳入了水中,钻进了水里面像条大草鱼似的一直到二十米之外露出头来,接着我们就拼了老命向终点冲刺而去,从后湖到前湖我们村的长塘足足有四百来米,我和高峰一气游完,他先我一步到终点,他站在岸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水里的我居高临下,我仰着脑袋望着他身上一根根明显的肋骨和凹进去的肚皮说,高峰你一顿吃两大碗饭怎么还瘦得跟猴似的?他说,我每天要出多少体力劳动啊,哪像你整天吃吃睡睡都长得跟猪似的了,他说完就在上面乐开了。我趁他得意忘形之际一把抓住他瘦如柴干的小腿,重新把他拉进了水里。

  

  长塘的岸头有个换内裤的地方,前湖有,我们后湖也有,我和高峰洗完澡就在里头换内裤,那时的我们自然已经发育完全了,高峰换内裤时总有些不自在,每次都背对着我换,有一回我叫一个小鬼把高峰的干内裤给藏了起来,等高峰脱了自己的湿内裤却发现自己的干内裤不见了,慌乱中他赤身裸体全曝光在我面前,我掩嘴而笑,看着高峰的下身让他更加觉得羞愧。就是那次我发现了个秘密,我清楚地看见高峰的龟头竟也是绿莹莹的,我早听说过牛仔布的灰尘不但粘在衣物的外面,要是经常待在箭杆车间里,牛仔布的灰尘会透过衣物侵入人的身体内,如果自己不注意清洁卫生,牛仔布的灰尘就会残留在人的身体上,当然也包括生殖器等较隐蔽的部位,我时常想对高峰说,叫他注意清洁,多用肥皂洗洗自己的下身,尤其是龟头及内侧的地方,但每次都是刚想开口,就觉得说不出口来。我时常怀疑这牛仔布的灰尘粘着在人的生殖器上,以后会不会影响人的生育。我没有去深究,我又想起那句话——在拿命挣钱哟。

  

  夏日的时光里,我们有更多的乐趣,我爸妈总是对我嚷嚷,明年都要高考了还像个一点没事的人似的,我并不听他们的话,一到晚上并不到装有空调的房间里复习功课,我又去找高峰,当然这也要是高峰挡白天的车时,这样的话,他傍晚六点后就没什么事了,我们吃过晚饭后就到我们村的桥上去纳凉,高峰一般都会抱着他的凉席去,我俩占个桥上顶好的位置——风最大的地方,然后躺在凉席上,翘起个二郎腿,我们并不谈理想,我感觉高峰有时候是想谈谈这方面的话题的,但我对此却不屑一顾,我们讲历史,讲我们村的历史,这自然是我给高峰讲,我说,我们骆家桥村在宋朝的时候可是很繁华的。高峰问我,那是北宋还是南宋啊?我忘了是北宋还是南宋,随便拉了个宋朝皇帝的年号过来,说是元祐年间的,我们这边盛产陶器,我当时还胡说是盛产陶瓷的,事实上只不过制造一些粗陶罢了。我们漫无目的地瞎扯,高峰更多的时候只是笑笑。我告诉他,以前我小的时候我们现在躺着的骆家桥还是座吊桥呢,那时的外地人来我们村就不敢过这座吊桥,吊桥一走上去就像荡秋千一样,吓得那些外地人连连收脚,后来因为吊桥不能承载太大的斤两,村里的经济也开始发展,世纪末的时候就造了现在这座水泥钢精结构的骆家桥。我们望着天上的星星,看着乌云遮住月亮,又缓缓飘了过去,月光重新照到我们的脸蛋上,我们听着村里的老人讲述以前的事情,说生产队里的事,说那时的这个时候还在稻田拉稻草呢,老人们爱回忆过去的事,我有时候想我们村要是能够写成一部小说,那该是何等的宏伟巨作啊!在桥上纳凉的几乎都是老人,或者是老人们的孙子孙女辈,村里的人家很多都已经装上了空调,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都在家里看电视或者上网,而我们的父母辈都在忙着织布,此刻村里是多么热闹,箭杆织机还有一些零星的有梭小布机都不知疲倦似的日夜做着机械运动,如今的村子灯火通明,年轻的一辈都把挣钱放在了第一位,谁还会记得来桥上纳凉。到后半夜时,我完全入了梦乡,高峰拍拍我的身子示意可以回家睡觉去了,我像头死猪似的不去理他,结果是高峰一手拿着凉席,一手搀扶着我回了家。

  

  每逢过年的时候,我们这边的挡车工就回老家去了,高峰没回,他早就对我说了,不回家是为了省几块钱。那时我也放了寒假,整天闷在房间里复习功课,这实在是件折磨人的事,我又偷偷跑出去找高峰高峰在长塘里洗衣服和被套,于是我就蹲在池塘边的石板上看高峰洗东西,我发现他的手冻得红肿,有些地方已经溃烂了,我就对他说,高峰你去药店买点冻疮药水来啊?高峰朝我笑笑说,没事没事。我知道这小子是为了省钱,看着高峰的手我想起了蜥蜴的爪子,也是这样绿莹莹的,也是这样粗糙而模糊的,我的喉咙里突然像是被鱼刺哽住了,我决定给高峰买一瓶冻疮药水来,但后来因为太多的事情我竟忘记了这件事,后来一直到高峰离开二叔家我都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这几乎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但高峰的老乡,就是那个有点迟钝的胖姑娘却在这时出了事。我想人在这个时节最容易犯困吧,我在学校里就是听课听着听着就去见了周公。胖姑娘本来就十分贪睡,出事那天晚上,天气甚是凉爽,人在这时没有比睡觉更觉得是享受了,胖姑娘挡夜里的车,大概是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胖姑娘已经睡意难挡,眼皮像是被吊了锥子,实在忍受不住了,但有梭织机是每隔一分钟左右就要换梭子的,就在胖姑娘迷迷糊糊去换梭子的时候,她的长发像瀑布般倾斜而下,头发立即带进了机器中……

  

  我没有看见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后来听村里的人叙述,胖姑娘被人发现时已经是个血人了,整个头皮都被撕了下来,村里的人都说幸亏发现得早,主人家去换班的时候看见这场面就立刻打了120叫来救护车。高峰和胖姑娘是老乡,那次我刚好放假,就陪高峰去看望了胖姑娘,胖姑娘还在监护室,她鼻孔里输着氧气,整个脑袋都被白纱布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紧闭着的眼睛。高峰把从超市里买来的营养品放在监护室外,黯然地离去了。

  

  我和高峰有一段时间的疏远,那时我即将面临高考,我也的确感到我该读点书了,我往往是把自己的几份物理试题丢在高峰的挡车车间里,几乎连招呼都是匆匆地打了一下,就回家去看书了,直到那时我才感觉自己要学习的东西是这么得多啊,自己高中三年都他妈的干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我开始发牢骚,甚至拿书出气,我时常会花上半天时间来发愣,于是时间就这样不等我,转眼间竟然高考过去了。高考完后,我并没有时常和高峰在一起,我整天整夜地上网玩游戏,身体也几经虚脱,我想人堕落也大概是如此模样吧。后来我爸妈看我这样下去肯定要不行的,就把我关在房间里,断绝我所有的信息工具,于是我也没什么法子,就开始没日没夜的睡觉,睡醒了就吃爸妈给我送来的食物,我在房间里实在无事可做,房间的书架上放着些书,以前我从不看这些东西,买来也只是装个样子,这年长达三个月的暑假我看完了六本《哈利。波特》、重温了四大名著、翻阅了整套《辞海》,然后是一大堆报纸杂志,最后我还看了大半本《现代汉语词典》,我整天闷在房间里,一直到我老爸把我放出来对我说,去准备一下念大学的行李时,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我点点头说,我去找一下高峰。我仍然是在老台门找着高峰的,他还是一个中了剧毒的绿人,我一拳打在高峰瘦削的肩膀上,他坚硬而凸出的骨头竟让我的手有一种生疼的感觉,我骂了一句,你小子还没死啊?我骂高峰当然只是气话,我认为我这么长时间被关禁闭,他可以跑来找我啊,但当我望着高峰的脸蛋时,竟发现这张绿油油的从来都是乐观的脸竟没有再笑。我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我只是开玩笑的啊?高峰摇摇头回进了挡车车间。我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二叔在自家门口说着那天失火的事。那天夜里是高峰挡的车,就在午夜时分,老台门突然起了火,火光是从二叔家的箭杆车间里冒出来的,这几天的气温差不多要达到四十摄氏度了,车间里又闷又热又潮,牛仔布的味道更加浓烈,高峰上身赤膊,下面只穿一条短裤,整个身子披着件毛茸茸绿澄澄的外衣,也许是天气实在太热,我始终是这么认为的,高峰绝对不可能是个不负责的挡车工,大概当时高峰是在外面纳凉的,老台门口的风一般都很大,高峰坐在台门的门槛上,他虽然身在外面但心却在箭杆车间里,他侧耳倾听着车间里的动静,一般要是有机器停止了,都能够听出来,但令高峰没有想到的是箭杆织机虽然没有停下来,但织机却突然起了火。当高峰闻到焦臭味道,急忙跑进车间时,有两张机器已经着了起来,幸好当时车间里配备了灭火的设备,还有一些周边同样在挡夜班车的人们来帮了忙,火被扑灭了,二叔损失了几匹牛仔布,老台门被烧了两根房梁,这些经济损失加起来也要将近五千,高峰死活都要拿出自己的钱来赔偿,但二叔和二婶觉得高峰这孩子这么听话,心里可怜着他,况且箭杆机着火追其原因是因为电线短路,而且气温如此热,换是二叔二婶自己也会到外面纳凉,也会出事的。本来事情就这样平息了下去,但高峰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吃饭时连饭量都减半了,二婶叫他多吃点,高峰却说已经饱了。

  

  高峰还是离开了二叔家,而且是不告而别的,二婶去高峰房间叫他时发现找不着他的人了,见他的凉席还铺在那里,但旅行袋却不见了,他在二叔家还扣押着一个月的工资,扣押一个月的工资是我们这边的人对挡车工的规矩,主人家怕挡车工随时翻脸走人,如果苛刻一点的主人家还要扣押挡车工的身份证的,但二叔家毕竟没有,他们几乎把高峰当自己的家人看待。然而高峰的确走了。

  

  直到后来二叔二婶都还惦记着高峰真是一个好的挡车工,这么好的挡车工天底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偶尔也会记起这个曾经的朋友,怀念我和他的岁月,那段夏日里的时光。

  

  下半年,我去了杭州读书,对挡车工的信息渐渐疏远了,但我想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2007年7月11日午夜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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