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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故事集(二)

  遍地月光

  

  在兰晴告诉兰健月亮是圆的以前,兰健一直以为月亮是弯的。那个早晨,院子里杏花开得正旺,兰晴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对兰健说:

  

  “我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月亮是圆的。”

  

  兰健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睡得还没醒吧?月亮明明是弯的,我们看到好多次了,月亮不都是弯的吗?我还记得你背的那首诗呢。”

  

  兰健仰起脸,对着明净的早晨的天空,大声地朗读起来:

  

  弯弯的月儿象小船,

  

  小小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什么时候睡的?”

  

  “吃过饭就睡了。”

  

  “月亮圆的时候,你已经睡了,你总看不见圆圆的月亮。好睡的人是看不到圆月的。”

  

  “它怎么是圆的呢?难道它还会长吗?”兰健看了兰晴一眼,“你看见了它是圆的?”

  

  “当然看见啦。”

  

  兰晴充满喜悦地说。

  

  “今天晚上你和我一起看圆月亮。”

  

  “好。”

  

  “你到时候不要睡觉啊。”

  

  “嗯。”

  

  可是晚上满天乌云,根本看不见天空了。过了六七天,天放晴了,兰健记着月亮的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到窗前看天空,看见了许多星星,却看不见月亮。他走到大门边,也不觉得害怕,可是还是看不见月亮,只好走到屋场上,月亮还没看见,却看见了兰晴正站在那边。兰晴向他招招手,他跑了过去。兰晴向西边一指。

  

  “你看那月亮,它又弯了。”

  

  “它本来是弯的。”

  

  “可是它是向下弯的了。”

  

  “它本来就……哎,是呀,它向下弯的了。”

  

  “月亮会变。”

  

  两个孩子静静地看着淡蓝色的下弦月。

  

  “夜这么静啊。”

  

  “不,我听见一种声音。”

  

  “好象是小河的水在淌的那种声音吗?”

  

  “哦,是我自己的声音,在我身体里。”

  

  “我身体里怎么没有?”

  

  “当然啦,你是个男的。女的和男的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个头,一张嘴,两个眼睛,两个耳朵?”

  

  女孩子轻轻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们女的有一个秘密,是你们男的永远不知道的。”

  

  “永远不知道?”

  

  “对。”

  

  “我明天问我妈去。”

  

  “你妈不会说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男的。”

  

  兰健摇摇头,没奈何地说:“唉,谁叫我是个男的呢。”

  

  “你不用这样伤心。我会告诉你。”

  

  “快些告诉我吧。”

  

  “现在不行啊。要等我长大了。”

  

  “长多大啊?”

  

  “那我也不知道。凡正有那个时候吧。”

  

  “那你等月亮圆的时候告诉我吧。”

  

  “那好吧。”

  

  “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兰健凝滞了会儿。

  

  “我听见了声音。”

  

  “什么声音?”

  

  “你身体里的声音。”

  

  “你怎么会听见。你听见的时候,就必要死去。”

  

  “我真的听见了。可我摸索不准,它好象来自大地,又好象来自月亮,可又不是这个月亮,是那个圆月亮。不是在你身体里。”

  

  “你听见的不是我身体里的。那一定是另外的声音。”

  

  第二天,兰健一个人在玩着:他整个身子吊在大门的门栓上,用脚使劲一蹬屋槛,门就带着他咿咿呀呀地动起来。门枢的声音很尖,象唱歌似的。他做第三次的时候,兰晴走了过来。

  

  “不能这么做,月亮会害割你耳朵的。”

  

  “为什么?”

  

  “月亮白天就住在门枢里。你扭大门,它会疼的,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它就会割你耳朵。”

  

  “难怪,它弯弯的象一把刀。那我怎么办呢?我已经把它弄痛了。它割我耳朵的时候,我会疼吗?“

  

  “割的时候你不知道,醒了就会疼了。”

  

  “那我怎么办啊?我怕疼。”

  

  “我来喊。”

  

  “喊谁?”

  

  “喊月亮。”

  

  “月亮会听见吗?”

  

  “月亮不是向上弯和向下弯吗?那它的左耳朵和右耳朵,圆月亮就是月亮的头。月亮当然听得见啦。”

  

  “那我自己来喊。”

  

  “你不行,只有我才行。”

  

  “因为你是女的吗?”

  

  “不光是这个。我是月亮的女儿。”

  

  “你是月亮的女儿?”

  

  “对。我喊的时候,你要闭上眼睛,不然你会看见白天的月亮月亮要从门枢里出来,走到我身边,它看见你会不高兴的。”

  

  “我想看看白天的月亮。”

  

  “不能看。不然它不答应我,晚上它还要割你耳朵。”

  

  “好,我不看。”

  

  兰健乖乖地闭上眼睛。

  

  “走到墙边去,脸贴着墙壁。”

  

  兰健走到墙壁边,将脸贴着墙壁。

  

  “我开始喊了。”

  

  兰晴顿了一下,大声地喊起来:

  

  “月亮月亮,我是月亮的女儿。兰健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割他的耳朵。”

  

  兰晴停了一下。

  

  “好,你回过头来,把眼睁开。”

  

  “月亮呢?”

  

  “月亮又回到门枢里去了。”

  

  “你说你是月亮的女儿?你不是你妈妈的女儿吗?”

  

  “我是月亮的女儿。”

  

  “家家门枢里都有月亮吗?”

  

  “都有。”

  

  “它还会割我的耳朵吗?”

  

  “不会了。月亮的女儿已经为你向她请求了。”

  

  “你会回到月亮上去吗?”

  

  “会的。月亮在白天迷了路,找不到天空,我要领它回家。我要把它从各个门枢里带出来,和我一起回到天空。”

  

  “你走的时候,会把你那个秘密告诉我吗?”

  

  “我走后第十五天,你向东走九十九里,那里有一个大海。你在海边等到晚上,那时你就知道有关女人的秘密了。”

  

  雨纷纷扬扬地洒起来,一落就是三七二十一天。久雨初晴,天碧如洗。落雨的日子里,兰晴生病了。天晴的第二天,她好了。这天晚上,兰晴带着兰健走到田野上。

  

  “今天晚上,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回到月亮上去。”

  

  “你妈妈知道吗?”

  

  “不能让她知道。她会不让我走的。”

  

  “不行,我要跟你妈妈说。”

  

  “我走以后,你再说吧。现在不能去说。不然月亮就会在门枢里受苦。你要想知道那秘密,就独自一人走九十九里路,到大海边去。在大海边等到晚上。你看见月亮从大海里升起来,那就是我回到了月亮上的时候。我现在就走了。”

  

  “你还会回来吗?”

  

  “永远不会回来了。”

  

  兰健想哭。

  

  “你不要哭。你现在哭的话,以后每天晚上都会下雨,地上的人就永远不会看见月亮了。”

  

  兰健忍住了眼泪。

  

  “再见,兰健。”

  

  遍地月光。蓝幽幽的月光。兰晴在月光里走着。她沿着田埂弯来拐去,渐去渐远,最后溶入到月光里面,一点踪迹也不见了。田野空旷地有月光里伸展开去。

  

  东林村李家庄的兰晴,就这样地失踪了。兰晴的妈妈知道兰晴与兰健最要好,就问他可知道兰晴哪去了。兰健说:

  

  “她回到月亮上去了。”

  

  兰晴妈妈诧异地盯着兰健。

  

  十五天后,兰健也失踪了。

  

  那天,兰健从村里出发,很多人都看到他走了村子,不过没人注意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每天清晨,兰健看准太阳升起的方向,向那边走去。午后,他就停下来,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第二天早晨再走。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少天,吃了多少苦,终于听见了来自远方的一种神秘的声音。这就是某一个晚上他听见的那声音。他沿着声音走去,看见了一天一地的蓝色的水。那就是大海。他几乎被大海吓住了。他胆怯得要哭。这时正是午时。他面向大海,坐在海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太阳落下去了,天地之间暗淡下来,唯有大海散发着荧光。他痴痴地看着那一片无边的荧光。突然,似乎是大海的尽头,圆圆的月亮迅速升起来。兰健疑惑地看着它,它渐离海面,由红色渐渐变为银白色,清辉从那里撒向大海和海岸的各处。童子兰健不但没有找到秘密,反而在心中添上了新的秘密,他就是带着这些秘密长大了。

  

  二十五年后,兰健和女友驾着一辆银白色的车沿着海滨大道再一次来到当年的海岸。停住车,他从车前的玻璃凝神看着大海。他在默默地想着兰晴,想着那个遍满月光的田野,想着那消溶在月光里的小小的身影:那童年的一个神秘的晚上,一个小女孩自称为月亮的女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溶到无边的月色里,从此再没有回来过。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莫非真的回到了她那永恒的故乡了吗?

  

  天渐渐暗了下来,黑暗包围了银色小车。大海在黑暗中闪着无边的荧光。一轮丰满的月亮从大海中湿漉漉地升起来,那清辉犹如永恒的秘密。

  

  兰健看着月亮,看着月光中无垠的大海,眼泪不觉流下来。他下了车,走到海边,大声地喊起来:

  

  “月亮,大海,兰晴——”

  

  2003.5.18晚,黄岩

  

  把我的窗帘打开

  

  夜深了,两个守灵人毫无睡意,话说得越来越起劲。他们好似两个多年未见的密友在促膝长谈。可以想见,他们差不多已忘记了他们的职责,身之所在,也可以想见他们在谈着一个令人兴奋而神秘的话题。

  

  “鬼是没胆一个人过桥的,不管什么桥都没胆,要人牵着才能过。有一回我嫂子天擦黑了从地里回家,在桥头碰见一个女子手里里拎着个篮子在那里走来走去。我嫂子走近了,那女子说,大嫂子,牵我过去吧。我嫂子急着回家,就急忙牵着她的手。哎呀,那个冰冷啊,我嫂子心里一麻,可已放不开了,那女子把她的手抓得铁紧。过了桥,那女子说,大嫂子,我走咧,一声清唏,哗啦啦就上了山,是从树杪上走的。”春根说着呷了口茶,然后叹了口气,好象挺累的。

  

  “幸亏碰上了一个善鬼,要是恶鬼,你嫂子怕要遭害哟。”艮财也呷了口冷茶,吸了吸鼻子。“我老表也碰到过一回鬼。那是正月里,天有些暧的一天。我老表在山冲里砍柴。天快黑了,他驮着一捆柴打算回家了,可听到前面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哭泣。他就寻了过去。那女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哭得怪伤心的。我老表快走近了,那女人也往前走了,站在那里哭。我老表说,大嫂子,你是不是跟家里人吵架了?回家去吧。我老表一边讲着一边走过去,可那女人又到前边去了。再走近,还是到前边去了。直到那女人到了一口塘那边,我老表才醒了过来,撒腿就跑,把砍柴刀紧紧握在手里。”

  

  “我有一次碰上了一场瞎惊。”春根说。“那是五八年,社里叫我看祠堂。祠堂里堆着稻子。我刚要睡,起了风,祠堂后面什么地方在精呀精呀地嗯。我心想有鬼了。风停了,鬼也不叫了。风一起,又叫起来。你讲,祠堂是个可怕的地方哟。我胆子也大,见起风鬼就叫,总有个名堂。我就爬起来。祠堂里阴森森的。我开了后门,没有风,我就在月亮地里站着。起风了,什么地方又精呀精呀地叫了,不远,就在那棵树上。我走到树下一看,原来是两根树丫子靠在一起,被风一吹,摇起来,你擦我我擦你,不就精呀精呀地叫吗?第二天我讲给人家听,都听得头皮发麻,等我抖了底大伙儿才哦地醒了,好笑。”

  

  “哈,我也想起了一件事。那时工作组进村。一个组长和他老婆也住在祠堂里。人家吓他说祠堂里可怕,有鬼。他说,我是共产党员,还怕鬼呀。有个调皮的人,捉了两个大青蛙放在组长的床下的一个桶里。到了晚上,组长夫妻两个听见床下青蛙又蹦又叫,他不晓得有人在床下桶里放了青蛙,只以为真闹鬼了,两个人吓得一晚上没睡觉。这组长第二天就到处说祠堂里有鬼,后来还被撤了职呢。你一个共产党员,到处宣扬鬼神,能不被撤职吗?”艮财说着,跟春根两个笑了起来。

  

  “也许真没有什么鬼啊怪的吧?”艮财说。“我就从来没有碰到过。”

  

  “有!”春根肯定地说。“你可能火气高,看不见。听讲火气低的人,睡觉时把枕头垫高一些,搞不好就能看到。我自己就看见过好几次。有一次吃过晚饭出来耍,在马路的转弯的地方,看见一个没有头的人,我就大喝一声,你那是哪个啊!他就忽然不见了。还有一次,我在河边的田里耘田,天都黑了,有几个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到深潭边洗澡。我心想家里大人也不管管,天这么黑了还让小孩子到河里来洗澡。我就大声说,还不回家,洗什么澡啊,你爸爸妈妈要用毛丫子刷你了。嘿——他们反而一个一个扑通扑通地跳下深潭去了。我好气哟,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到河边去,啊呀,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也不象有人来过,水面上波纹都没有。”

  

  艮财说:“可能那扑通扑通声跳下去的是几个青蛙呢。”

  

  “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是几个小孩子。”春根用四个手指轻轻拍了拍桌子。“人死是有兆头的。我这个弟弟活着的时候做了个梦。他跟我讲,他梦见有一个人在发一张白纸片,好象是名片。发给他,他没要,另外一个老女人要了。这不是一个兆头?”

  

  “可他没要哇。”

  

  “唉,要不要也不由他了。死到临头了。我这个弟弟留恋这个人世呀。他呀,就是跟人有些不同,那么爱花呀草呀,对人也特别和善。讨饭的来了,不光把饭给他吃,还把酒给他喝,晚上还跟他一起睡。惹得人家都说他是呆子。”春根说,眼睛红了。“他自家那么穷,苦了一辈子,你看他这个破房子,哪象个样子。这个寿材,用的是最差的木头,那么大的缝,你看!”

  

  春根指了指架在屋子正中的用红墨水抹的棺材。棺材架在两条长板凳上。棺材前点着一个小灯,还供着一瓶水蓝色的马兰花。

  

  “我那弟弟死前不要我在他棺材前摆鱼啊肉的。他一再叫我给他供上一些花儿草儿。我问他到底要什么花儿,他说田埂上那些野菊花,马兰花就好,你给我摘些来吧。”

  

  春根说着流出泪来了。

  

  “他在阴间定是个风流鬼儿。”艮财说,口音也哀凄凄的。“我去小便一下。”

  

  艮财打开差不多已腐烂了的两扇门,走了出去。一弯残月正在东边飘起来,周围夜色灰蒙蒙的,好象冬天要下雪的那种天气。微明的月色使得远处的山显得一片杂乱的黝黑。小河的水在山脚下哗哗地流着。艮财听到这声音,睡意一下子涌了上来,一边解开裤子,一边仰起头,对着明净的满是星星的天空打了个长长地哈欠。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下面冲出来,落在被露水打湿的土地上。地上的尿液积起来发出了河水似的声音。艮财又打了个哈欠,系上裤子。群山剪辑着天空,映在纯蓝的天空中的众多山尖形似莲花。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竹梆的响声,极微细而极清晰。那是看野猪的人在恐吓野猪,以防它糟蹋尚未收获的玉米或者山竽,还有晚稻。起了风,秋风又柔又韧地从小河那边扫过来,听见它经过田野的脚步声,它们极有次序地走过来,掳起一些什么东西又丢下一些什么东西。马兰花淡淡的香味夹杂在野菊花浓烈的香味里,喧染着秋天的夜晚。艮财一连串地打着尿噤,不由地“啊也”叫了一声。猛然他注视起深邃而透明的夜空,看见那一圈圈排列着的星星,他不觉得自己身在人世。他感到风在濯洗着他,不是洗他的身体,而是濯洗着他体内的某种东西。他觉得自己象水晶那样地透明起来。

  

  春根也出来小便。

  

  “艮财,你在发什么呆呢?”

  

  “人活着才好呢。”

  

  艮财觉得脸上痒痒的,用手抹了一下,是眼泪。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等着春根撒完了尿,一同回到屋里。他看见屋角堆着一堆刚刚收回家的稻子。“今年的收成还好吗?”

  

  “一般吧。一亩中稻大概千把斤。晚稻不好,瘦不拉叽的。”

  

  “肥下少了吧。”

  

  “不啊,下了很多,有化肥,也有草木灰,牛粪。”

  

  “牛粪不好,兴凉的,对晚稻更不好了。猪粪好。人死了真的有灵魂吗?”

  

  “要是鬼就是魂的话,那就有吧。”春根说,眼里有些迷惘。他闻着了一丝儿棺材前散发出来的马兰花香味。“我听人谈过这么一件事,说有个医生去看一个重病的人。出了门,天已晚了。在路上他看见那个病人在路边上烤火。他心里很害怕,因为那么病重的人,根本不可能出来的。他就跑,可是那个人又在前边烤火了。第二天,医生听说这个病人死了,正是他在路上的那段时间里死的。”

  

  “这么讲是有魂了?”

  

  “有吧?”

  

  两人都显得很迷惘,沉默着,好象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深秋的风在小屋子外面呼呼地吹着。

  

  “我隔壁有个姑娘跟我讲起过一件事。她小时候看见了她奶奶的魂。那是在早上,她奶奶在灶屋里烧火煮饭,她看见她奶奶从房里走过她的床边,其实她奶奶这时候正在灶屋里呢。她想起这件事也相信有鬼魂。她原来是不相信的。”

  

  “明天吹子、和尚要来吗?”

  

  “我那弟弟不要这些。我也就听他的话没叫。”

  

  “这怕是冷清了点。”

  

  “按他自家的意思,只要入了土就行了。”

  

  “是哟,入土为安嘛。他没有结过婚,不知道他可有女人。”

  

  “我也没听讲过。他年轻时可是个漂亮人儿呢,他还写过诗呢。哪象个捏锄头的人。我想是有过的,只不晓得他跟女人可有过那事儿。他人太诚实了。”

  

  “清清白白的也好。”艮财说。“你困了吧,先躺躺吧。”

  

  “我们俩都躺会子吧。”

  

  他们爬上死人睡过的那张床。床很洁净,被子有太阳光的气息,淡淡的泥土的气息。艮财拉过被子盖上。他刚闭了一下眼,又坐了起来。

  

  “你坐起来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讲话。你听……”

  

  春根也坐起来,侧耳细听。“是有人讲话。是不是外面有人?”

  

  “我去开门看看。”艮财掀起被子下了床,经过棺材时他停下了步子,停了片刻,他回到床边,神情有些紧张和兴奋。

  

  “春根,是棺材里的声音。”

  

  春根的脸刹时白了,渐渐地又平静了。

  

  “那声音在讲,哪个把窗帘合得这么紧,把窗帘拉开。”

  

  “是的,我也听见是这么讲。”

  

  他们同时看那窗帘,那是用小麦禾子编成的帘子。麦草是经过精选的,洁白,柔软,光滑。

  

  “是哪个把窗帘合得这么紧,屋里太黑了。把我的窗帘打开。是哪个在我床边放了块板,碰得我的手生疼的。快把我的窗帘打开,我好闷。”

  

  “是他在讲话。”春根的脸又白了。

  

  “请把我的窗帘打开。”

  

  春根猛然下了床,走向窗子,拉了下那根红丝绳子,麦草编织的帘子向上卷起来。黎明涌进小房间。天已经亮了。

  

  “把我的窗帘拉开。把那根红丝绳子拉一下。哥,哥,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弟弟!帘子已经拉开了。天亮了。”

  

  “那我的周围怎么还这么黑,一点也看不见?把帘子打开,哥,把那根红丝线拉一下。”

  

  “我在这里,帘子已经拉开了,天亮了。哦!”

  

  春根醒悟了过来,脸色顿时黎明一样地白了。

  

  2003.4.3黄岩

  

  大法官轶事

  

  天一直阴着,云压得很低。官正想落雨了就会来第一个客人。不一会儿,下起了雨。随着雨脚,踏进了一只人脚。一看见那只脚,他就知道是八字胡来了。终于等来了客人,他心里很高兴,倒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今天又有人可以和他聊聊大法官了。他本来想向八字胡问声儿好,说出来却是:

  

  “我一直在想着大法官和幽灵。”

  

  “我也是啊。”

  

  “喝茶吗?可能你是最后一次来喝茶了。”

  

  “怎么?”

  

  “我要关门了,不开了。我太老啦。大法官死后我感觉得太老啦。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稀落了。”

  

  官正给八字胡泡了茶,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只脚搭在板凳上。

  

  “是大法官给我一碗饭的。要不是大法官,我的茶馆早就开不下去了。二十年来,大法官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喝茶。他茶瘾大得不得了,一天也少不了茶。他本来可以在家里,在办公室里喝茶,为了照顾我,就每天早晨都来我这里。”

  

  “那是,他不照顾你照顾哪个?你们那个关系太不一般了,可以讲是太奇怪啦。”八字胡急忙说,表明他对大法官是烂熟于心的。“老习的后台也很硬啦,可再硬也硬不过你的后台。大法官嘛,审判过幽灵的大法官呀!”

  

  八字胡犹疑地顿住了,困惑地看了官正一眼。官正也露着一丝疑惑,他赶紧笑了笑,抹去了那丝疑惑。这时马小牛进来了,笑着说:

  

  “你俩在谈大法官呀,讲吧,讲吧,我总也听不厌,不晓得什么话,就是喜欢听。”他又加了句:“幽灵是洞察一切的。”

  

  “先喝茶吧,最后一次了,我要关门了。”

  

  “哦,那以后就不容易听到大法官的故事了。我可要好好听一听。这一次和那一次怎么就这样不同呢。第一次,幽灵服了他,他也许就因为这样才当上了大法官的吧。不可思议啊,不可思议啊。他竟能审判幽灵,听起来真是玩笑。可大家都讲得这么真实详细,叫我不能不信。可第二次呢?”

  

  马小牛敲了敲桌子。

  

  “那可真难以搞懂的。”八字胡说,望望门外的烟雨。“大法官第一次审判幽灵的时候,你做的是什么角色呢?”

  

  “那早啦,几十年过去啦。”官正好象头一次讲说这事,一脸的兴奋。“那时候大法官七岁,我呢,八岁。村子里闹鬼了,害死了好多人。大法官不晓得怎么想起了要审判幽灵。他要组织审判幽灵的法庭。不过不是现在法庭的样式,他是从戏里学来的,是知县大人审堂的样子。真是个做法官的料子。他把我们几个伙伴都分了工。我呢,担任传唤幽灵的职务。虽讲是伙伴们的游戏,我们真有点儿紧张,害怕。开始了,大家都上了场。他最后才出来,喊‘升堂’。我们的法庭是在院子里,一块大青石板做了审判台。‘传犯人。’我还不知道犯人在哪里,就问大法官,他对我讲‘在村前那个深潭里’。我跟着一个伙伴带着一条细绳子走到那里。可到了那里又不晓得怎么叫,我就叫伙伴回去问大法官,我在深潭边等。伙伴走后,我有点怕,头皮发麻了。我又好奇心,想看看深潭里到底有没有鬼。我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潭边上,她在对着我笑。我以为是外村的小女孩。我正想跟她讲话呢,她不知怎么忽然不见了。我的伙伴来了,说叫水妖犯。我就站在潭边叫‘水妖犯,大人传你,快上来到堂。’这么一叫,我更怕了,拉起伙伴就跑了回去。在院子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我才叫‘水妖犯到。’大法官说‘带进来。’我想像着水妖在我面前的样子,用手在空气里一推,哎呀,我真的推着了一个人,就是那个水潭边的小女孩。我吓呆了。水妖自己走了进去。院子里一阵混乱。那小女孩看上去是人模人样,特别好看,可就是叫人怕。不然怎么叫是幽灵呢!大法官一拍石板,‘水妖,为什么害死那么多人?从实招来!’水妖只是看着大法官笑,笑得真好看呀!大法官小眼睛一睁圆,‘左右,给我打!’伙伴们早吓得不动了。哟,佳林哪,快来坐吧,我们正讲当年的事呢。正讲着我俩把幽灵传到堂上。来,喝茶,最后一次了。我要关门了。”

  

  佳林是个头发全白的老头子。他威严地坐了下来,用手抹抹头发,然后侧着头,好象在谛听着什么。

  

  “据我所知,幽灵能洞察一切。大法官第二次审判幽灵惨败,就在于此。”马小牛严肃地说。

  

  “你晓得些什么!”八字胡不高兴地说,用眼挖了一下马小牛。

  

  “大法官将水妖判了五十年徒刑。恰恰到了五十年后的今天,大法官再次审判幽灵。这就是说幽灵刑满后又出来害人了。也就是说,那五十年她是真正地服了大法官的判决了。真是叫人惊叹啊!”官正说。

  

  “大法官判决后村里就平安了。真叫人惊叹哪!大法官从小就显出了一个大法官真正的品质。连幽灵都服了他,他的权力和阎王同等了哇!了得呀!”八字胡说。

  

  “你开茶店生意这么好,是大法官帮的忙。”佳林说,看着官正,又看了看八字胡。

  

  “那当然啦。大法官本来是不到外面任何地方喝茶的,我的馆子对面也开了一家,我去找了他,他才来我馆子的。从那以后,每天早晨都来。连大法官都到我这里来,还有谁不来呀,对面那一家不久就冷清了。”

  

  雨大了起来,屋顶上一片嘈杂的响声。

  

  “第二次审判的时候,也是这样下着雨。村子里又闹鬼了。人们想起了大法官小时候审判幽灵的事,又去请他来。大法官执意不肯。这也不能怪他,他现在是真正的法官了,哪能再去做小时候的游戏呢。老人们都跪下了,大法官没法了才来了。不过,这一次审判,大法官只叫了我一个,在那个旧祠堂里。”佳林说,脸上更加严肃了。他抿紧嘴,眼睁大了,直视着空间的一点。

  

  “大法官晓得我生意忙,没叫我。要是他叫我,我一定会去的。”官正喃喃地说。“我虽讲身子没去,可心在大法官那里。我看见幽灵出现了,正是五十年前的那一个,她长大了,不过没有老,妖媚的样子,水妖嘛,永远不会老的。大法官一身正气,可那水妖也成了精了,对大法官装模作样,想把大法官心思扰乱了。”

  

  “水妖慢慢地来了。虽然外面正下着大雨,可她身上一点也没湿。真是奇怪,我看不见她,却又那么真切地感觉到了她。她象是空气的一部分,又独立于空气之外。她好象是空气变幻出来的。她是空气里的颜色,这些飘浮而又凝聚的颜色组成了她。但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形体,肌肤是白的,嫩的,是那么妖嫩,她的身体让人心惊肉跳。你看那双眼睛后,它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它伴随着你,使你留恋,使你狂热,使你醉,使你欲死不能。”

  

  佳林的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芒。这光芒的背后有一种真实的东西被掩盖着。八字胡和官正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身体在颤抖着。那双放在桌上的枯骨一样的手在颤栗不止,好似风吹动着秋天树枝上剩余的枯叶。佳林的双唇也痉孪起来,嘴里的牙一闪一闪的。那仇恨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噗地掉下来,随即他的脸色转为哀凄了。屋里静静的,空气凝滞了。

  

  “这就是幽灵,真正的幽灵,致人死命的幽灵啊!她是多么的美,多么的娇柔,多么的轻盈!我那时只盯着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完全忘记了大法官。我的眼前只有一个世界,一个新世界,我就是死也值了,死也值了!”

  

  佳林抹着眼睛,手在脸上抖动着。

  

  “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我醒来,感到一种绝望,因为她消失了。她不会随着我的意志出现的。大法官两眼直了,毫无知觉地站在那里,眼珠也不动了。他好象受到一个沉重的打击,昏迷过去了。我抱着他哭起来。我感到绝望,活着再也没有希望了。我感觉得我是多么污浊!我扶着大法官上了小车。大法官终于醒来。他也哭了。他哭着说:‘我被拘禁了。我被我的囚徒拘禁了。我永远也走不出她了。’”

  

  佳林似乎平静了,战栗也停止了。他平稳地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然后轻轻地放下杯子,又端起来用双手紧紧地握着,低着头,好象在回忆。

  

  “说了这话,他不动了。我扭头看了看他,他像石头一样凝固着。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知道,他那坚强的灵魂,被带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带走了。”

  

  大家沉默着。官正站了起来,收拾着茶杯。

  

  “据我所知,幽灵是洞察一切的。”马小牛说。

  

  “都走了吧。我要关门了。”

  

  2003.4.13­­—14黄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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