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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炎凉

  嘉善钱士升是个世家子弟,家里广有钱财,为人豪爽,仗义疏财。每日里高朋满座,宾友如云,拿钱财不当一回事。哪个人求助他都不拒绝,家产越来越少了。妻子劝他节俭一些,钱士升开玩笑答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话是这么说,可是钱财只出不进,就是有座金山也要坐吃山空了。

  他最欣赏的就是周延儒,冯铨,这两个少年才俊锦心绣口,风流倜傥,是一对玉人儿,人见人爱的美少年。钱士升没少赶考,中了举人后会试这个门坎就迈不过去了。他倾尽才学,辅导这两个美少年,果然考上了秀才,算是功名在身了。

  周延儒家里并不富裕,父母相继去世,家道就败落了。原来下聘的人家张罗退婚,周延儒的老师张先生慧眼识人,主动把女儿许给了周延儒。钱士升帮了他五百两银子把喜事办了,周延儒寒灯苦读,非要出人头地不可。

  钱士升大手大脚的,家产就花的差不多了。有一个秀才名叫郑鄤,每次前来必定借贷,十天半个月的准来一次,连下人们都烦的要命。钱士升对郑鄤从不怠慢,总是有求必应。他知道郑鄤不是为自己借贷,而是为了东林君子赵南星。赵南星是万历二年进士,论资历可以当宰相了。可是他为人耿直,不帮当政者拍马屁,所以一直屈居下僚,当朝宰相张居正最看不上他。张居正患病后,大臣们争相献媚,把赵南星的名字也写了上去。赵南星一笔抹了去,让众人大吃一惊。张居正死后,他又抨击当朝‘四凶’,犯了众怒,被当政者一伙整了下去,乌纱帽都丢了,无以为生。赵南星是个饿死不求人的手,郑鄤也没有钱帮助他。向钱士升一说,钱士升一口答应由他负责。每次安排一些银两,赵南星一家也就冻饿不着了。赵南星对钱士升也心存感激,年岁已老,也不知道今生今世有没有报答的机会了?

  周延儒,冯铨双双中举,钱士升也为他们高兴。在赴京参加会试时,钱士升倾囊相助,家底就彻底空了。万历四十一年,周延儒中了状元,冯铨也中了进士,就再也没动静了。钱士升日子越过越艰难,亲戚朋友谁也不上门了。

  钱士升过去多次赴考,就是不中。谁知祸不单行,家中屡屡遭难,一年之中,就彻底败落了。奴婢们有的携银逃走,有的故意犯错求去,钱士升也养不住,就都散去。家里就剩下一妻一女一儿,连饭都吃不上,又不好意思借贷。其狼狈程度,可想而知。

  到了腊月二十三,家家都忙着备年货,钱士升空无一文,连过年钱都没有着落。家里多日断炊,棉衣早就当了,一家人冻得直发抖。看着外面的连天大雪,那一点稻草也烧光了,女儿吟诗道;

  ‘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清明节,怎么灶台也禁烟?’

  钱士升知道女儿是苦中寻乐,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于是笑道;‘漫天大雪,到那儿去找吃的去?有女儿这一首诗,肚子就不饿了。想想昔日,看看今天,能不令人感到羞愧?’于是和了女儿一首道;

  ‘今年犹戴去年天,去年轻裘今破棉。寄语东方休报信,春来无力出饥烟。’

  妻子听了生气,对钱士升骂道;‘你那些个狐朋狗友呢,都哪里去了?吃喝借贷,把一个大家当都糟进去了,现在你败落了,哪个肯帮你一把?年关已到,家里吃烧皆无,难道让我们娘几个跟着你喝西北风去?爷两个不知愁,还做什么屁诗,想来是学首阳山那两个饿鬼,给自己哭丧呢。’

  钱士升道;‘事已至此,埋怨又有什么用?难道我能去偷去抢?让我有啥办法?’

  妻子骂道;‘你们这帮人除了做几首歪诗还能干点啥?当贼你都当不成,让人一脚就把你踢出几丈远,倒省了饿死。听说那个冯铨回家守孝,带回了不少钱财。当年没少吃你的,拿你的,连进京赶考的银子都是你帮的。冯铨落魄时与你是莫逆之交,一日见不着也想的慌。你也用不着跟他借钱,就把过去帮他的要回来,就够我们娘们过上三两年的了。’

  钱士升为难道;‘当初说是送给他的银两,怎么好意思开口往回要?我宁可饿死,也不丢那份人。’

  妻子大骂道;‘你那脸面值多少钱一斤?全家都饿死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也不用你抛头露面,就修一封书信,我求邻居张老爹送过去就是了。我就不相信姓冯的连一点人心都没有,咋也能帮衬着把这个年过去呀?’张老爹原来也是钱府的下人,钱士升养活不起了,张老爹拾些破烂,打打鱼,干点零活将就度日。冯铨他也认识,一口答应下来,就顶风冒雪的赶往冯府。

  钱家人眼巴巴的等了一日,张老爹深夜才回来,进了屋子破口大骂道;‘冯铨那个王八犊子跟本就不够人字两撇,我想见他看门的见我穿的破烂,推说主人不在家。这大风雪天他能上哪里去?来了个乘轿子的官员,马上就迎了进去。我在外面一直等了两个时辰,脚都冻僵了。总算盼着冯铨把客人送出来了,我上前一打招呼,他装作不认识。我拿出老爷与夫人的信,他接过去把眼睛横了横,满脸瞧不起的样子,连个屁都不放就进里面去了。干等也没个动静,我再三催促,里面传出话来;‘主人忙的很,没工夫写回信。回去告诉钱先生,主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入不敷出,正犯愁到哪里弄钱去呢?钱少不当用,多了又没有,供一饥不能供百饱,另外想法子吧。’钱老爷的处境他们早就心知肚明的,这是有意断绝来往呢。’

  钱士升长叹一声道;‘昔日讲的都是忠孝大节,出世之道。朋友是五伦之一,怎么颜面变的这么快?真应了那句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了。城北张若麒颇具侠肝义胆,为人也豪爽,许久不曾谋面了。文人想的多,不比武人,明日烦请张老爹再跑一趟,定然不能空手。’

  第二日钱士升写信说明窘境,直言借银,求张老爹送到张若麒处。张若麒看了信为难道;‘我刚刚借贷了三千两银子捐个武职,还没有动静。以后的花费还无从措手,实在是有心无力呀。等我赴任后,莫说区区几十两银子,就是几百,几千两银子我当亲自送到钱先生府上,请钱先生姑且待之。’于是一文不借,把张老爹给打发了。

  钱士升气得大骂道;‘他家生儿生女哪一次我不是百金相赠?面朋口友,都是一群畜牲。等他上了任,得了钱,我们一家早就饿成人干了,还能用他送千金万银?与其许诺将来送我个金山,还不如现在送我升斗之米,免除几日饥饿。人面兽心的东西,日后也不得好死。’

  妻子对他道;‘这回看明白了吧,亲戚朋友靠不住,还得靠自己。亲戚家有挺多的富户,让孩子们去串个门,求借几文,好歹也得想法把年过去呀?’女儿十三岁了,领着弟弟到有钱的亲戚家转了一圈,听到的都是三七疙瘩话。不是翻小肠说哪次告借给脸子看了,就是座位排在别人下面,瞧不起这个亲戚。孩子给顿饭吃,借钱那是没门的,有多少也不够那败家的钱士升糟蹋的。看够了脸子,好不容易借了半斗米,算是有口吃的了。钱士升还不死心,对妻子道;‘这些人都是势利之交,还得去找道义之交。周延儒是个道德君子,我与他可比俞伯牙,钟子期。求张老爹不辞辛苦,到南京走一遭,明年的生计就有着落了。’

  张老爹也替钱老爷一家着急,一路连打工带讨饭的就来到了南京。城里家家户户正在过年,热闹非常。一提起新科状元周延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连声赞叹。张老爹在周府门前转了三天,总算把周延儒等出来了。周延儒迎来送往的,好不风光,看到张老爹却是认得,看了钱先生的信连忙把张老爹让进了府里。

  周延儒让张老爹换上了干净衣服,吩咐下人安排了一桌酒菜,颇具故人之情。饭后周延儒对张老爹说道;‘钱先生待我恩重如山,周某当涌泉相报。翰林院文选郎想补一文笔吏,钱先生如肯屈就,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官俸微薄,开销甚大,家用总是入不敷出。本应千金相报,以酬知己。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暂支白银五十两以解燃眉之急,日后再行设法。’周延儒修信一封,让张老爹带回,钱士升见信中写道;

  ‘往昔与君对晤,常思立脚不随流俗,留心学做古人。阅罢来函,心急如焚,未曾想钱君清贫如此。本当倾囊相助,怎奈心与力违,束手无策,实在惭愧。君乃有志之士,切勿自暴自弃,何忧于贫贱?且天生钱君,必非碌碌无为之人,君故且待之,保有大富贵之日也。第好义如弟者,值此危急之秋,竟坐视良朋之困,不能一援手救,殊堪自愧,惟知己者谅之尔。’

  好在还拿回来五十两银子,钱士升赠于张老爹十两,总算把年过去了。钱士升哀叹道;‘往日披肝沥胆,讲经论道,亲如手足,情同莫逆。穷人一富,脸面就全变了。与其用虚词相敦勉,不如把我过去的赠银还回来。如今周玉绳忙的是奔走权贵之门,没工夫跟我这无用之人交往了。我也是满腹经纶,岂可到他治下做一小吏?还是在此过我的穷日子吧。’于是苦读经卷,准备再度赴考。

  刚出正月,久未露面的郑鄤却上门了。妻子发怒道;‘我们家潦倒如此,他还来刮骨剔肉,这回想剔肉都没下刀处了。’

  钱士升却很高兴,对妻儿们道;‘此乃空谷足音,值得一庆。’于是将门打开,热情的欢迎郑鄤进屋。郑鄤进屋后,四下打量一番,心里就啥都明白了。郑鄤对钱士升道;‘想不到短短一年,钱君贫困至此。昔日之繁华,真也?幻也?今日之寂寞,幻也?真也?钱君昨日之高朋,却在何处?讽刺挖苦在下之人又在何处?还不及郑某不忘此门呢。钱君交游甚广,难道无一人帮上一把?’

  钱士升道;‘我羡慕孔北海,座上客常满,瓮中酒不空。本以为有一二耐久之宾朋,不以贫富改其节,相互往来。未曾想人心世事翻复如此,从此后不敢言交游了。’

  郑鄤道;‘那倒不是,廉将军免官食客散去,孟尝君复职食客归来,趋吉避凶,人情如此。不能怨别人,得怨自己没发达。事已至此,钱君欲待如何?’

  钱士升道;‘明年大考,正愁没有盘费。如果再度失利,只好全家饿死了。’

  郑鄤道;‘何出此言?君子负重涉远,欲休息不必选择地方。家口嗷嗷待哺,不必选择入仕之途。就是屈居小吏,挣斗升之米,可保全家不受饥寒,也不是不可以的。’

  钱士升道;‘周延儒过去仰我鼻息,是我半个弟子。如今让我在他治下给文选郎做一文笔吏,我是宁死不从的。君子渴死不饮盗泉之水,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此话休再提起。’

  郑鄤道;‘钱君舌耕,教授学生。夫人织布,针线手工,也能免除饥寒。’

  钱士升道;‘我也曾为世家子弟,大户人家,又是个举人。败家之后,本地都拿我当反面榜样,告诫于子弟,我还能去丢那个人?’

  郑鄤想了一想又建议道;‘莫若你我合伙经商,本钱由我来想办法。弟行走江湖,认识人不少。钱公往昔资助的赵先生,与顾宪成,邹元标被士林誉为海内三君子,名满天下。只要提及钱君资助赵先生一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钱士升摇头笑道;‘施恩望报非君子,当初只是佩服赵南星的为人,哪里想到过要博取虚誉?君子固穷,不坠青云之志。十商九奸,分毫必究,乃我鄙夷之事,不愿为也不屑为也。’

  郑鄤长叹一声道;‘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扬眉吐气,只有入仕为官,方可办到。不是金榜题名,也难于入仕。只有苦读一条路,如欲专心,需生计无忧。小弟父母双亡,家产被娘舅所吞,仅分得三十两银子,浪迹天涯。本欲投奔兄长,暂且存身,谁知兄长家境如此狼狈?钱君之侠义,举世无双。这三十两银子寄与钱君处,我另想办法,定可助钱君脱此困境。’说罢将银子留下,一揖而去。

  郑鄤的老师是文待诏文征明之曾孙文震孟,是春秋大家,天下闻名。顾宪成,邹元标等人在东林讲学,耸动天下,徒众不下千百,朝野将他们视为东林君子,俗称东林党。东林人士在讲学之余,专门品评朝政,臧否人物,连朝中都以他们的是非标准为标准,郑鄤就是一个活跃人物。

  愿意依附东林的士绅官宦不在少数,郑鄤对他们讲述了钱士升毁家资助落难君子一事,众人感叹不已。没过十日,郑鄤带着三百两银子回来了。郑鄤曾被乡里举为孝廉,可以参加会试。钱士升本是举人,重操旧业,与郑鄤相互勉励,共同探讨,学问日增。二人本有慧根,都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之人。煞下心来不过一年苦读,已是成竹在心。万历四十四年,钱士升一举夺魁,会试,殿试都是第一,中了状元。郑鄤发挥的也不错,中了一甲进士。

  钱士升大器晚成,轰动天下。亲朋故旧纷至沓来,都携带重金,特来道贺。周延儒也派人送来千金,以补前过。不过短短二年,钱士升由富变穷,由穷变贵,天堂地狱换了三换,全家人都感慨不已。

  夫人记恨前事,想拒绝所有道贺之人,钱士升历尽沧桑,心里倒想的开了。他不但遍请过去的亲朋故旧,连过去不往来的穷亲戚,旧相识全都请来了,所有礼金全部收下。

  酒过三巡,客套已过,钱士升对众人道;‘人生无常,富贵荣华如同虚幻。钱某过去也是如此,贫富三易,什么事情都看开了。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因为谁都有急用钱的时候,而穷坑总也添不满。富户对穷户冷眼观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穷富贵贱并不是固定的,有钱就等于鲲鹏生了翅膀,没钱如同苍鹰折了翅膀,可见人无高低贵贱,全看一个人有没有钱,有没有进取的条件。穷人想读书都很难,这就是人穷志短的原因。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是损不足而奉有余,还是顺从天道为宜。此次收众亲友礼金三万六千五百两,是钱某意外之财。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思虑再三,欲借花献佛。在座的穷亲友境况与我去年相近,礼金暂且接济这些亲友,可以派上正当用场。钱某不担虚名,均以出银君子为施主。受惠之人,不可相忘。异日富贵,理应相报。’

  钱士升让家人们一面唱送礼之人及银两之数,一面给穷亲友们均分银子。穷亲友们大喜过望,向钱士升及送礼之人道谢,钱士升谦让,送礼之人十分尴尬,有些人就逃席而走了。钱士升不再应酬往来,有时间就是研究学问,名气也越来越大,被世人誉为君子。

  朝中党争不断,万历驾崩后,天启皇帝即位,赵南星被起用,担任吏部尚书。吏部是专门负责任免官吏的部门,油水最大。跑官买官的挤破了门,就是清廉官员也抵挡不住上挤下压,不得不违心办事。文选郎出门,总被人半道拦截求官。先是花银子买,一旦被拒绝则恶言相向,威迫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监察官员俗称为言官,气焰最为嚣张。明朝有那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遭受弹劾的官员,不管你官有多大,罪名是真是假,都应当自动离职待查,这就是知耻。职务重要的皇帝挽留三次,就算是继续留任,也是个走过场。大多数是遭受弹劾,自动挂冠待查,皇帝不闻不问,这乌纱帽就糊里糊涂的摘掉了,所以都惹不起言官。言官们与朝臣按乡籍分成党派,你整我的人,我就整你的人,或是合伙整另外一派人。大臣们的奏疏十份里有九份是窝里斗的,万历皇帝一律不管不问,弹章一见邸报,该大臣就自动挂冠,官员越来越少,十缺七八,万历皇帝就是不补,相互都咬没了拉倒。

  赵南星上任后,立心为公,补充官吏谁也不敢徇私,就是当朝首辅也不好使,刚正严明。知县石三畏素来贪赃,福王请求不予淘汰。天下除了皇帝就属福王最有权势,哪个人敢打驳回?赵南星也来得痛快,就把石三畏安排在王府里当差,让福王也哭笑不得。石三畏是进士出身,从来就没有进士去给王府当差的,都是捐官或是吏员,不是科班出身的人,这一着可把石三畏埋汰够呛。

  朝中奸邪们都被赵南星利用吏部这个部门调整到闲散部门了,掌实权的都是正人君子,其中东林党人士很多。天启皇帝受乳母客氏与大太监魏忠贤的蛊惑,就相信他们两个人,喜欢干木匠活,构思巧妙,就是鲁班也赶不上他。

  皇帝性子急,晚上构思好的一大早就起来亲自干,连饭都顾不上吃,非得赶制出来不可。风霜雨雪,啥都不怕,油漆都是亲自刷,一点也不肯马虎。制作好之后,没几天就拆掉了,再重新做,从不厌烦。皇帝一面干活一面听魏忠贤等太监念大臣奏疏,总是回答说;‘朕已经知道了,你们出去认真办就是。’由此魏忠贤可以代天宣命,左右朝纲,控制了整个大权。

  魏忠贤想与赵南星套关系,赵南星认为太监干政,有违祖制,对魏忠贤并不客气。被排斥的奸邪们与魏忠贤一拍即合,内外勾结,共同夺权,东林党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钱士升淡泊名利,告了长期病假,在家读书。对于朝内的党争,不闻不问。郑鄤因为触怒了魏忠贤,被罢斥免官。魏忠贤与奸邪们利用熊廷弼弃守关外一案,向东林党大举反击。东林党被斥为奸党,逆党,赵南星等君子都被诬为接受了熊廷弼的贿赂,赵南星被安赃一万五千,下狱追缴。赵南星从峰尖一下子跌到谷底,原来奔走其门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赵南星再一次陷入了更大的劫难了。

  钱士升敬重赵南星的为人,虽说从来没求他办过事,乃是君子之交。钱士升奔走呼号,毁家相助,好不容易凑上了这笔银子。赵南星的亲友们还赶不上自己的亲友,怕受逆案牵连,其中的艰辛,只有钱士升与郑鄤知道。

  赵南星与魏允贞是君子之交,魏允贞字见泉,是个忠耿之臣,已经病故。他的儿子魏广微依附权奸,当上了大学士,成为了魏忠贤的帮凶。过去多次上门求见赵南星,赵南星避而不见,瞧不起他的为人。常对人叹道;‘见泉无子。’魏广微怀恨在心。

  赵南星曾与魏允贞有过儿女婚约,魏允贞的女儿嫁给赵南星的公子赵清衡。赵南星一获罪,魏广微马上毁婚,与逆党罪魁赵南星划清界限,逼着妹妹嫁给魏忠贤的亲信牟志夔的小儿子牟九章。听说此事,钱士升大怒,立刻将女儿许配给赵公子,一文聘礼也不要。赵公子虽说是辞谢了,钱士升却受到了士子们的赞誉。

  赵南星的赃银缴清后被流放到代州,特意安排石三畏前去整治他。石三畏这回捞着了报仇的机会,想方设法侮辱他。石三畏冷笑道;‘你让我这个进士到王府当奴才,我就让你当贱种。本官睡觉你得像狗一样给我守大门,本官洗脚你得给端洗脚水。本官拉屎你得给掏厕所,本官出门你得给鸣锣开道。你全家都在我手心里,不听话叫你那个老不死的妈看着你被活活打死。’

  赵南星是个忠孝之人,嫡母冯氏,生母李氏,妻子与七岁幼儿,在家里无依无靠,都随着他来到了代州,相依为命。全仗着钱士升,郑鄤等人四处求告资助生活,勉强能维持下去。赵南星是个硬汉子,宁可掉脑袋也不肯受辱。但他不愿意伤老人的心,只好委曲忍耐,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魏小姐不顾哥哥拦阻,在成亲的前一日,逃出家门,千里寻夫,来到了庄浪赵公子戍所,要与赵清衡结为患难夫妻。牟府大办喜事新娘子却不见了,牟志夔大怒,亲自带人赶往庄浪,去抓那个小贱人。魏小姐也不躲避,大大方方的出来说道;‘父亲生前将奴婢许给了赵公子,两家订有婚约,天下共知。兄长不孝,欲污妹节,此事可到官府理论理论。’

  牟志夔发怒道;‘本官就是巡抚,代州官员哪个敢不遵本官之命?可将奸夫淫妇押赴代州,让赵南星亲口告诉小贱人婚约已废,应当按淫奔之律问罪。天下美女子不计其数,争抢着要进我牟府。不是你哥哥再三相求,还真就轮不到你这贱人。不想嫁早些放屁,让我牟家出丑却饶不过你。’赵公子与魏小姐被关入囚车,牟志夔亲自押解,奔代州而来。

  赵南星与牟志夔同朝为官,却是正邪两路。牟志夔七十岁了,一辈子拼了命往上爬,什么手段都使过。魏忠贤设谋陷害正宫张皇后,想让本家女子入宫为后,日后夺了朱明的天下。寻了个死囚孙二冒称是张皇后的亲生父亲,死前要见女儿一面。魏党写好了弹劾奏章,让哪个党羽出头哪个党羽推托。这谋害皇后事关重大,有再大的利益也是没有人愿意出头的。

  牟志夔有些心活,与儿子们商议,儿子们道;‘你现在七十了,没几年活头了,怎么样都可以。魏忠贤要是当了皇帝你就是拥戴的功臣,子孙后代都能长保富贵。若是魏上公垮台,那时候你早就死了,想治你的罪也没处治去。’牟志夔一想也是,眼下得利就行,死后管他天塌地陷呢?于是主动接过奏章,稍加润色,递了上去。虽说未能整倒皇后,却连升三级,为都御史,可以巡抚各处,权势显赫。魏小姐让他栽了面子,恼羞成怒,正想借机会抖抖威风,也整治整治那个有傲骨,一向瞧不起自己的赵南星

  石三畏跪拜相迎,极力趋奉,侧身而坐,由牟志夔主审此案。赵南星见了牟志夔,一揖而罢,并不下跪。石三畏喝令衙役们用棍子在腿上乱打,赵南星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爷俩见面,自有一番情景,不必详述。问到赵魏两家婚约时,赵南星答道;‘确有此事,本朝以忠孝节烈风励天下,牟府夺人已聘之妻,天理何在?’

  牟志夔厉声喝道;‘大胆逆贼,死到临头,还敢狡辩。魏允贞已死,兄长代父,将妹另行择配,有何不可?你那逆子与淫妇私奔,已犯大明律条,应当全身剥光,乱棒打死。来人,给我重责那奸夫淫妇。’衙役们咆哮如雷,上前就要撕扯。

  正在此时,大堂下有人喝道;‘休得胡来,冯,李二位老夫人前来探望孙儿。’钱士升,郑鄤搀扶着赵南星的嫡母冯氏,生母李氏,还有赵夫人与七岁的幼子,走上了大堂,衙役们阻拦不住,一家人搂抱着哭在一起。

  钱士升是告假官员,牟志夔与石三畏不敢小看。郑鄤虽说罢官免职,却是在籍庶吉士,随时都有可能起复的。奸邪们见二人出面,气焰减了许多。牟志夔不敢过于逞凶,将赵公子重责了二十大板,魏小姐免去了剥光全身,被打了五十个嘴巴,脸都被打得变了形。

  魏广微奔的是依附权贵,结果弄巧成拙,害了妹妹,被众奸邪排挤,反倒降了好几级。心中早就后悔了,见牟志夔不依不饶的,破费了无数钱财,总算是把此事摆平了,把妹妹接回了京城。牟志夔不是饶人的手,把邪乎气都撒在了赵南星一家。指使石三畏把赵公子打成了残废,折断了两条腿,得爬着走。赵南星那七岁的幼儿也被奸邪们害死,两个老太太哀痛过度,先后都去世了。

  赵南星学富五车,少年得志,本应前程无量。只因为为人耿直,不为世道所容,坎坷一生,几度沉浮,如今堕入谷底了。钱士升与郑鄤能力有限,魏忠贤气焰熏天,天下的总督,巡抚,各地镇守大员都是魏忠贤的孝子贤孙,魏忠贤登基称帝只是早晚之间了。事到如今,赵南星反倒坦然了。生死荣辱对于他来讲已不重要了,不思考,不挣扎,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牟志夔,石三畏拿他也没办法。

  天启皇帝驾崩,崇祯皇帝即位,拨乱反正,魏忠贤一伙垮台了。皇帝传旨赦免魏贼陷害的大臣们,一律平反昭雪,择优录用。牟志夔,石三畏不肯放过赵南星,拖着不办,横加羞辱,逼他自杀。赵南星宁折不弯,不肯受辱,死于戍所。钱士升,郑鄤为赵南星喊冤叫屈,终于获得平反,赠太子太保,谥忠毅。赵公子也享有粮俸,赵氏又成了官宦人家。

  冯铨,牟志夔,石三畏,魏广微都是钦定逆案主犯,受世人辱骂,魏小姐自缢而死。钱士升,郑鄤做为东林人物,受到乐趣世人的赞颂。世道翻覆,十几年内贫富贵贱,天地悬殊,令人感叹。周延儒,张若麒,钱士升与郑鄤都是明末有影响的人物,周延儒两度成为首辅大臣,钱士升也曾出任内阁大臣,他们的后事在别的文章里已有叙述,就不再做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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